摘 要:作為重量級的敘事史詩,《荷馬史詩》的敘事中蘊含兩種不同的時間序列——線性時間與循環時間。兩種時間敘事折射出古希臘人看待自我生命的兩條路徑:發展與永生。線性時間觀蘊含著古希臘人“凡人有朽”的生命觀以及對現世生命發展的重視;循環時間觀則更多寄托著古希臘人對事物永恒、凡人永生的美好希冀。解讀時間書寫,有助于進一步探尋時間背后古希臘人蓬勃的生命意志與積極的價值求索。
關鍵詞:《荷馬史詩》;時間;線性時間觀;循環時間觀;生命
中圖分類號:I1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9052(2024)05-0064-03
引言
《荷馬史詩》是古希臘文學輝煌的代表,是歐洲敘事詩的典范,其研究內容浩若繁星,成果何其豐碩。然而,學界卻少有研究《荷馬史詩》中的時間敘事,時間觀的書寫及其意義還未受到應有的關注。時間作為一種特殊的生命形式,時間書寫背后蘊含著人類對生命存在與價值的深思。本文從時間哲學的視角解讀《荷馬史詩》中的兩種時間書寫:線性時間與循環時間,探尋時間敘事背后所體現的古希臘人的生命追求,進而歸納出古希臘人看待自我生命的兩條路徑:發展與永生。
一、時間之流的研究
時間是社會科學研究領域的一個重點課題。從古至今,人類對時間的探討與追問大致經歷了從單一物理學角度到哲學視角的過渡。在古希臘時代,著名思想家亞里士多德認為“時間是事物運動的數”[1]。他認為時間作為一種物理存在,不僅是連續的,還是無限而永恒的,時間的長久度勝過了一切蘊含在時間里的事物。這種物理時間的存在是當時社會的共識,人們自然而然地把時間作為日常使用的概念。古羅馬帝國時期,神學家奧古斯丁陷入了時間的本質問題的沉思,《懺悔錄》第十一卷中寫到:“時間究竟是什么?誰能輕易概括地說明它”[2]?不同于亞里士多德,奧古斯丁將時間視作一種人的主觀心理體驗,這種體驗僅僅存在于人類的心靈中,是心靈的伸展。奧古斯丁把時間心靈化,破除了亞里士多德的物理時間觀,擺脫了時間和物體運動相結合的客體化思維模式[3],實現了時間由物理存在向生命存在的轉換,從而把時間引入了哲學范疇。奧古斯丁還指出,線性時間和循環時間是兩種基本的時間形態。康德繼續發展了時間哲學,完成了對時間的主體化。
近代以來,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首次將時間與空間分開研究,并將時間與生命意識緊密聯系在一起,真正完成了時間的心靈化,從而建立了時間哲學與生命的聯系[4],也為后人解讀生命價值提供了新的視角——時間哲學。至此,時間不僅是一個科學或哲學概念,也成了人類永恒的哲學命題,時間中蘊含著生命的綻放與流逝,對時間哲學的思考總是不可避免地關切到對生命存在與生命價值的反思。《荷馬史詩》中兩種不同的時間敘事,折射出古希臘人看待生命的不同態度。
二、《荷馬史詩》中的線性時間觀
古今中外都對線性時間觀有過相關闡述,一言以蔽之:線性時間觀認為時間是一種單向性的直線運動,是不可逆的,一去便不可復返。同時,時間具有延續性,永不停息地流動著。正如孔子所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時間就像奔流不息的大河之水,源源不斷地奔向前方,這體現了時間的持續和流逝。在線性時間觀中,人的生命無法像天地一樣永久存在,它是一種有限存在,從開始就是“向死而生”的。在《荷馬史詩》敘事中,凡人的誕生與死亡、特洛伊城的繁榮與陷落體現著這種線性時間觀。
(一)凡人的誕生與死亡
加斯帕·格里芬將《伊利亞特》稱為“生與死之詩”,史詩中青春的壯麗與激烈,死亡的殘酷與不可避免,有死的凡人與永生的神明,正是詩人在線性時間敘事中所關注與強調的。“凡人終有一死”,戰士再勇猛,也終有一死,衰老和死亡才是所有凡人的最終命運。正是由于死亡的存在,古希臘人開始在有限的時間里,追求悲壯而崇高的生命價值,對此世生命的重視自然成為史詩的核心觀念。
《伊利亞特》中有眾多戰爭場面的描寫,眾多勇士只有在死亡來臨的那一刻,才得到了詳細的描述。可以毫不夸張地指出,這些次要勇士,在史詩中僅僅存在于即將死去的時刻,死亡之時無邊的黑暗將他們籠罩,但回報他們的是不死的榮譽與無上的榮光。史詩中很多地方描寫勇士被殺時,還會提及他們的身份和故鄉,這樣寫的目的不在于講述他們的地理位置或者身份等級,而是為了在客觀冷靜的介紹中突出死者與家鄉的距離,加重了死亡的悲痛:他們在異鄉戰死或在家園遭難。《伊利亞特》中,被殺死的兩位勇士背靠背躺在地上,他們一個是色雷斯人,另一個是厄帕奧斯人(Epeians),在他們的周圍,堆滿了尸體。這些遠離土壤肥沃的家鄉的勇士在異鄉戰死,失去了體面的葬禮,連尸體也無法完整保存。甚至還將暴露在烈日之下被食腐的鳥獸凌辱,變得死無全尸,令人感到不幸與悲哀。在線性時間面前,個體生命變得如此不堪一擊。
(二)特洛伊城的繁榮與陷落
在線性時間的流逝中,繁榮的特洛伊城無法逃脫陷落的命運。特洛伊城是普里阿摩斯(Priams)的城邦,又名伊利昂。特洛伊城與眾不同、獨一無二,是集云神宙斯(Zeus)最為鐘愛的城邦。宙斯在勸赫拉(hera)不要給特洛伊謀劃災難時表示,在太陽的光芒和璀璨的星空下,自己最喜歡的便是神圣的伊利昂和普里阿摩斯人民。阿基琉斯在與阿伽門農爭吵時,也曾告誡過阿伽門農,提大盾的宙斯是不會輕易允許阿開奧斯人去摧毀城垣堅固的特洛伊。可見,宙斯庇護著特洛伊,他賜予特洛伊的榮光超過了其他任何一座城市。查理德·桑內特在其著作《肉體與石頭:西方文明中的身體與城市》中指出,“建筑物外部的意義很重大,就像裸露的肌膚一樣,是持續的、自足的、吸引目光的表面”[5]。特洛伊城墻極其雄偉,城池牢不可破,它不只是一座城池,儼然成為了圣化的標志,象征著權力與榮光。
然而就是這樣一座神圣的特洛伊城,其陷落也是命定的。當時的特洛伊國王拉俄墨冬(Laomedon)正在建造城邦,遠射神阿波羅(Apollo)和海神波塞冬(Poseidon)給予了他很大的幫助,但建成后國王卻拒絕支付報酬。此舉惹怒了海神波塞冬,使這座固若金湯的城邦受到了神的詛咒,最終難逃陷落的命運。“在神靈的意志下,一座城市興旺或崩塌的命運都不可逆轉。[6]”而直接導致特洛伊陷入了萬劫不復之地的是普里阿摩斯的兒子帕里斯(Parris),他貪圖享樂把金蘋果判給了阿芙洛狄忒(Aphrodite),拐走了世間最美的女子海倫,引起了赫拉和雅典娜(Athena)的不滿,也導致了希臘大軍遠征特洛伊,最終為特洛伊帶來了災難。
戰爭的成敗直接決定著一座城邦的興亡,特洛伊戰爭的開始,就是特洛伊城由繁榮到陷落的轉折點。特洛伊在接連的戰爭中遭到了重創,大量勇士被殺,城邦危在旦夕。帕特羅克洛斯乘勝追擊潰敗而逃的特洛伊敵兵時,特洛伊城的車馬喧囂著潰敗。赫克托耳在與妻子安德羅·馬克(Andromache)告別時,透露出了對特洛伊未來的擔憂,他預感到特洛伊城有朝一日終將遭毀滅。但是他毫不退縮,誓死捍衛城邦,勉勵親屬們一起贏取勝利,不要讓自己的城邦陷入危難之中。赫克托耳是特洛伊全城人的希望,男女老少都視他如救星,敬他如神明。他以一己之力保衛著特洛伊,而他的死亡自然也象征著特洛伊城的陷落。赫克托耳死亡之時,全城一片哭嚎,整座城市都失去了往昔的生氣與活力,“有如巍峨的伊利昂從高堡到窄巷突然被熊熊的大火吞沒”[7]。《伊利亞特》在赫克托耳的葬禮后戛然而止,并沒有直接講述特洛伊城的結局,但其陷落的結局已經顯而易見。在《奧德賽》中可知,阿伽門農攻克了特洛伊城,大量屠殺特洛伊人,這座曾經光芒萬丈的神圣之城在線性時間的敘事中從繁榮走向了衰落。
三、《荷馬史詩》中的循環時間觀
循環時間觀認為時間是一個封閉的圓圈,具有三個特性:第一,周期性,時間按照自然規律循環往復,周而復始;第二,重復性,時間在經歷一個周期之后又恢復到最初的狀態;第三,可逆性,時間之流是一個不斷向原點返回的可逆的過程。眾多古代文明的循環時間觀體現為一種“大循環”,即認為個體生命乃至世界歷史都會周期性地重演,循環往復,無始無終。
(一)循環永生之境——埃琉西昂原野
從《荷馬史詩》中不難看出,人是“有死的凡人”,死后靈魂的唯一歸屬是冥府,且人死不能復生,亡靈也不能投胎轉世。因此,對于個體生命來說,現世是極為重要的。《荷馬史詩》中的英雄與戰士英勇作戰,追求榮譽,只為在有限的生命中追求崇高的價值。然而,古希臘的思想中也不乏永生的循環觀念,短暫的生命引發了凡人對永生的渴望,期盼如神明一般,在綿延無絕的時間之流中永生。《奧德賽》中的“極樂島”埃琉西昂象征著凡人永生的可能性,這與《伊利亞特》中蘊含的“凡人終有一死”的線性時間觀截然不同。兩者最顯著的對立是“永生”與“死亡”,這代表著《荷馬史詩》中兩種不同的時間觀念與生命追求。
埃琉西昂原野是斯巴達國王墨涅拉奧斯命運的歸宿地,是一處永生之境。墨涅拉奧斯本是“有死的凡人”,但由于成為了宙斯之女海倫的夫婿,他便與神明有了緊密的聯系,得以前往埃琉西昂原野永生,避免了凡人的死亡結局。但其他的偉大英雄,諸如阿伽門農、埃阿斯,甚至女神之子阿基琉斯等,他們死后魂魄都進入了冥府哈得斯,在那里并沒有如埃琉西昂原野一般令人欣慰的、幸福的來世圖景。可見,墨涅拉奧斯的永生在《荷馬史詩》中無疑是一個特例,寄托了凡人對永生循環的渴望與追求。
(二)事件與身份的循環
《奧德賽》中,佩涅羅珀(Penelope)以幫公公拉埃爾斯特織壽衣為借口,拖延了求婚者三年之久。她“白天忙碌在偌大的織機前”,“夜晚則就著火把,將織物拆散從頭”,如此三年,“寬長精美的織物”始終沒有織就。在這個事件中,壽衣織了又拆,拆了再接著織,這種“縫制——拆毀——縫制”的多次反復過程本身就是一種內部循環的模式,這一徒勞與重復的情節也成為了后世多部文學作品中反復出現的母題。《百年孤獨》中的阿瑪蘭妲(Amaranta)聽從死神的安排開始為自己縫制壽。為了盡可能拖延時間,阿瑪蘭妲花費了整整四年時間準備優等麻紗并親手織布,白天織就,晚上拆毀,這種重復循環的情節與佩涅羅珀縫制壽衣極為相似。
《奧德賽》中,阿開奧斯人在特洛伊戰爭勝利后陸續返回希臘,奧德修斯也與同伴們一起返回遙遠的家鄉伊塔卡。他們中途歷經磨難,同伴全部喪命,奧德修斯被神女卡呂普索(Calypso)截留七年之久。卡呂普索許諾奧德修斯像神明一樣“長生不死,永遠不衰朽”[8],條件是必須忘記家鄉,切斷與過往的所有聯系。奧德修斯拒絕了永生的極致誘惑,繼續著充滿未知與危險的返鄉之途,因為“最長的生命就是通過他偉大的、光榮的和出色的事跡而進入永遠的歷史記載的生命”[9]。對奧德修斯來說,重新獲得伊塔卡的王權,擁有曾經的國王身份與榮譽才是至關重要的。只有當他踏上故鄉的土地之時,才是真正回歸國王身份的開始。最終,奧德修斯在兒子忒勒馬科斯的協助下殺死了一眾求婚者,重新做回了伊塔卡島的國王。不難發現,在特洛伊戰爭前后的數十年時間中,奧德修斯的身份經歷了“國王——漂流者——國王”的轉變,這種從國王到國王的身份回歸也是一種循環。漂流只是暫時的,對家鄉的無比眷戀與對國王身份的信念支持著奧德修斯,使他歷經艱難險阻而不氣餒,在一切誘惑面前絲毫不為所動,始終懷著堅定不移的回鄉之心,最后終于回到了故鄉,回歸了自己最初的身份——國王。奧德修斯對于個人身份回歸的追求深刻地詮釋了古希臘人生命中的循環時間觀。
結語
《荷馬史詩》中兩種不同的時間敘事,折射出古希臘人看待生命的不同態度。在線性時間的流逝中,凡人終有一死,且人死不能復生,死后靈魂飛出身體,進入冥府并永存于此,無法再投胎轉世。這種亡靈已失去了在人間所擁有的記憶與心智,成為虛無縹緲且無法言語的魂影。因此,古希臘人極為看重現世的生命價值,主張在有限的生命中高揚蓬勃的生命意志,追求榮譽的精神,以無限的生命價值超越身體的死亡。史詩中的英雄與戰士英勇作戰,追求榮譽,只為在短暫的生命中實現崇高的價值。
然而,有限的生命也引發了凡人對永生的渴望,期盼如神明一般在綿延無絕的時間之流中循環永生。永生之境埃琉西昂原野便是史詩中荷馬對凡人永生的最初構想。在荷馬之后,赫西俄德和品達也描述了凡人永生的極樂島(Isles of Blest)。極樂島與荷馬筆下的埃琉西昂有著極其相似的環境,它們都是接近于神界的至福之地,寄托著古希臘人對凡人永生的美好希冀。另外,史詩中人類繁衍所經歷的“出生——死亡——新生”的大循環,佩涅羅珀織壽衣“縫制——拆毀——縫制”的多次反復過程,以及奧德修斯經歷“國王——漂流者——國王”的身份回歸,都體現著古希臘人生命中的循環時間觀。
總體來看,古希臘人對生命的態度是積極向上的,他們重視現世,主張高揚蓬勃的生命意志,努力追求屬于自己的榮譽與財富,實現生命價值。這種蓬勃的生命觀可為當前人類思索生命的存在與反思生命的價值提供參考意義,有助于呼吁人類重拾蓬勃向上的生命主體意識。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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