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人》中的倫理困境與選擇

[摘" 要] 本文從倫理批評的角度分析J.M.庫切小說《慢人》中保羅·雷蒙特和瑪麗亞娜·約基察的人物形象。因車禍致殘的單身老人雷蒙特對照顧他的護工瑪麗亞娜產生了感情，并向其表白。獨居老人愛上有夫之婦，使兩人都陷入倫理困境。在這種困境下，雷蒙特選擇將他的愛升華為一種無私的愛，無償資助瑪麗亞娜及其家人；而瑪麗亞娜也拒絕了雷蒙特的示愛，選擇維護家庭，但是接受了雷蒙特的資助。在倫理困境中，個體需要做出選擇，而雷蒙特和瑪麗亞娜的選擇維護了社會的倫理秩序，避免了混亂情況的發生，從而體現了小說的倫理價值。

[關鍵詞] 《慢人》" 倫理困境" 選擇

[中圖分類號] I106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36-0055-04

《慢人》是南非作家約翰·馬克斯韋爾·庫切（John Maxwell Coetzee）移民澳大利亞后于2005年發表的小說，講述了一位獨居老人保羅·雷蒙特（Paul Rayment）因遭遇車禍截肢，進而生活發生了巨大變化的故事。出院后的一段時間里，雷蒙特不得不依靠護工照料，因此護工瑪麗亞娜·約基察（Marijana Jokic）走進了他的生活。瑪麗亞娜的悉心照料讓雷蒙特十分滿意。在與其相處中，雷蒙特對瑪麗亞娜生出愛意，并向其表明心跡[1]。

單身的雷蒙特愛上有夫之婦瑪麗亞娜，而瑪麗亞娜作為護工，受雇于雷蒙特，還要繼續她的工作。兩人的相處還在繼續，因此兩人開始面臨各自的倫理困境。此前學者的研究中，較少有從倫理批評的角度來分析《慢人》中的人物形象，故筆者試圖通過研究小說人物所面臨的倫理困境，剖析雷蒙特和瑪麗亞娜的人物形象，揭示小說的倫理價值。

一、《慢人》中倫理困境的產生

在文學倫理學批評的理論體系和術語使用中，倫理主要指社會體系以及人與社會和人之間客觀存在的倫理關系和倫理秩序。“在具體的文學作品中，倫理的核心內容是人與人、人與社會以及人與自然之間形成的被接受和認可的倫理秩序，以及在這種秩序的基礎上形成的道德觀念和維護這種秩序的各種規范……文學倫理學批評就從本質上闡釋文學的倫理特性，從倫理的視角解釋文學中描寫的不同生活現象及其存在的道德原因，并對其作出價值判斷。”[1]文學倫理學批評就是從本質上闡釋文學的倫理特性，從倫理的視角解釋文學中描寫的不同生活現象及其存在的道德原因，并對其作出價值判斷。社會的倫理規則是倫理秩序的保障，一個人只要生活在這個社會里，就必然要受到倫理規則的制約，否則就會受到懲罰。文學倫理學批評認為倫理困境是“由于倫理混亂而給人物帶來的難以解決的矛盾與沖突”[2]。

具體到《慢人》中，雷蒙特的倫理困境來自愛上瑪麗亞娜，來自自身對于愛情的渴望與執著。雷蒙特作為一個獨居的老年男性，在一次車禍中失去了一條腿。由于行動不便且康復需要一定過程，因此在出院后的一段時間內，雷蒙特需要護工的照顧。在經歷了幾位不理想的護工之后，瑪麗亞娜出現在他的生活中，提供了令他滿意的照料服務。老來殘疾卻無人照顧的境遇，讓單身多年的雷蒙特不禁后悔自己當初的選擇，“他忽然覺得沒有孩子是種瘋狂的行為，群體性的瘋狂，甚至罪惡。還有什么是比孕育更多生命、更多靈魂更高尚的事情呢？”[3]他幻想瑪麗亞娜成為自己孩子的母親，“假如他能早一點認識瑪麗亞娜，或許她能幫他避免這個失誤……瑪麗亞娜定能幫他改變無子嗣的狀態。”[3]面對瑪麗亞娜，他明明知道她有自己的家庭，這種愛情是不道德的，可是他依舊無法放棄對瑪麗亞娜的傾慕。他想愛這個杰出的女人，愿意付出任何代價。雷蒙特鼓足勇氣對她表白，“我愛你，我想給你些東西，請你成全我。”[3]他愿意資助瑪麗亞娜的兒子德拉格上學，希望瑪麗亞娜的女兒柳巴和布蘭卡能快樂成長。他想把這幾個孩子全都置于自己的羽翼下加以保護。種種跡象表明，雷蒙特渴望擺脫單身的境況，渴望成為瑪麗亞娜的丈夫，成為她孩子的父親[3]。

雷蒙特的倫理困境主要來自于他的一廂情愿，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如果堅持追求瑪麗亞娜，顯然會造成混亂，因為他的求愛行為會使他成為“第三者”，破壞這位女護工的家庭，這并不符合公認的社會秩序。如果他選擇放棄對瑪麗亞娜的感情，那么這種困境就不復存在了，兩人可以保持純粹的雇傭關系。然而雷蒙特對瑪麗亞娜的感情非常強烈，放棄這種感情，顯然違背了自己的意志，雷蒙特也不愿意這樣做。他對瑪麗亞娜的感情甚至使其掙脫了“締造者”的控制。庫切在《慢人》中運用了元小說的敘事方式，設置了作家伊麗莎白·科斯特洛（Elizabeth Costello）這樣一個人物。在小說中，雷蒙特實際是作家科斯特洛筆下創造的小說人物。雷蒙特對瑪麗亞娜的感情使得這位作家與她筆下的人物出現在同一時空。擁有上帝視角的科斯特洛試圖干預雷蒙特的感情生活，她提醒雷蒙特“不要將瑪麗亞娜對他體貼入微的照顧和關心與愛情混為一談，更不能靠意志行為去愛上一個有家室的女人”[4]。為了讓他放棄對瑪麗亞娜的感情，她為雷蒙特介紹了他曾在醫院邂逅的盲女瑪麗安娜，勸他與瑪麗安娜結合，然而雷蒙特依舊無法移情別戀，無法放棄對瑪麗亞娜的感情[4]。

而瑪麗亞娜的倫理困境來自與雷蒙特微妙的關系。她不接受來自雷蒙特的愛情，但卻利用了他的感情來獲取幫助，包括資助她的兒子德拉格上學、幫助她的女兒布蘭卡解除偷竊危機等。例如，當雷蒙特向瑪麗亞娜表白之后，這位女護工突然消失了一陣子。而當瑪麗亞娜再回來時，開口卻是向雷蒙特尋求資助。瑪麗亞娜一家是從克羅地亞移民到澳大利亞的，雖然這對夫婦接受過高等教育并擁有一技之長，但是在澳大利亞她和丈夫米羅斯拉夫沒法找到專業對口的工作，只能從事護工和修理工的工作。可她的兒子德拉格想上惠靈頓公學，這筆學費對這個家庭來說簡直是天文數字。瑪麗亞娜一開口求助，雷蒙特自然是愛屋及烏，愿意資助德拉格，因此瑪麗亞娜從愛她的雷蒙特先生那里很輕易地獲得了支票。

可以看出，瑪麗亞娜面臨的倫理困境則是進退兩難。如果她放縱自己的感情，選擇同雷蒙特在一起，拋棄自己原本的家庭，追求更高水平的物質生活，她一定會背上“拋夫棄子”的惡名，這顯然與社會倫理規則相違背。如果她斬釘截鐵地拒絕雷蒙特，永遠不再出現，兩人老死不相往來，這種倫理困境自然會消失，但也意味著她無法再獲得雷蒙特的資助，而自己的經濟條件難以支撐兒子完成學業。因此，她既不能放棄家庭，也不能與雷蒙特徹底決裂，唯一能做的只能是在維護家庭和維持與雷蒙特的關系中尋求一種相對的平衡。

二、面對倫理困境的選擇

在倫理困境下，人們需要做出選擇，需要在不完全滿足全部道德要求的情況下做出折中或權衡決策。具體到《慢人》中，如上文所說，若雷蒙特和瑪麗亞娜想解決面臨的倫理困境，最理想的選擇便是斷絕一切往來，這樣的選擇滿足全部道德要求，但兩人出于不同目的，沒有辦法做出這樣的選擇，就只能在道德上做一些讓渡。

雷蒙特選擇了保留對瑪麗亞娜愛慕，在經歷一番思想上的掙扎后，實現了感情上的升華。。從最初的好感，“發展到后面的愛慕、依戀，到最后為人父、為人夫的奇想”[4]，但雷蒙特常提醒自己不能忘記瑪麗亞娜是一個已婚的女人，他的感情也慢慢地升華為一種無私的感情，對她提供幫助，卻不求回報。他對瑪麗亞娜表示：“我不會有任何要求，不管現在還是將來。”[3]與科斯特洛聊天時，雷蒙特也表示：“我從沒奢望瑪麗亞娜會愛上我……我的愿望很簡單，就只是想為她和她的孩子做點事情……我絕對不會再把它強加給瑪麗亞娜。”[3]他選擇了從最初的激情回歸于克制，讓自己的感情僅僅停留在口頭上，沒有對瑪麗亞娜做出任何越軌之舉。

筆者認為，雷蒙特做此選擇背后的心理機制存在多種可能性。雷蒙特的做法可能是在對瑪麗亞娜求而不得的情況下，做出的退而求其次的選擇。只有如此，才不至于使同瑪麗亞娜的關系破裂。所謂不求回報地提供幫助，很可能是一種同瑪麗亞娜保持關系的借口；或者是一種迂回戰術，希望借此感動瑪麗亞娜，進而獲得她的愛情；或者是一種自我安慰，通過拔高個人的精神境界，來獲得一種滿足感等。我們無從探究雷蒙特做此選擇的心理機制，但從實際的效果看，雷蒙特維持了倫理秩序，既沒有同瑪麗亞娜發生不倫的男女關系，也沒有破壞瑪麗亞娜的家庭，同時又對她的孩子給予了幫助[5]。

瑪麗亞娜則選擇了自己的家庭，拒絕了雷蒙特的愛意，但“利用”他的愛來獲取幫助。一次雷蒙特自己在家不慎摔倒，情況并不嚴重，卻第一時間向瑪麗亞娜求助。瑪麗亞娜很快來到雷蒙特家幫助他，也就在此時，她才明確表明自己的立場。瑪麗亞娜表示理解雷蒙特“男人的感情”，但是她并不相信雷蒙特的“不會有任何要求”。作為女性護工，她表現出了一種對男性，尤其是男性雇主的不信任。她不相信這個殘疾的老男人對她無所求，用強硬甚至憤怒的口氣堅定地拒絕了雷蒙特。然而在自己的家庭需要資助時，瑪麗亞娜卻只能重新回到雷蒙特的身邊。正如上文提到的，當雷蒙特第一次向瑪麗亞娜表白的時候，瑪麗亞娜采取了一種回避的態度，消失了一段時間。但是在兒子需要學費的時候，她便再次出現，向雷蒙特尋求資助。又如在她的女兒布蘭卡因偷竊被商店發難時，她還是向雷蒙特求助，雷蒙特不僅花錢幫她“贖回”了女兒，還給她買了價值不菲的禮物等。種種事例表明，瑪麗亞娜需要雷蒙特的幫助，甚至主動尋求他的幫助。

從某種角度看，瑪麗亞娜對雷蒙特的“利用”存在著欺騙的可能性。“瑪利（麗）亞娜并不愛他，種種跡象表明，她甚至是在利用他，或者說無意識地利用了他的感情。”[5]她完全可能在明知雷蒙特愛慕自己的情況下，采取一種有恃無恐的心態，肆無忌憚地向雷蒙特索取幫助，內心毫無愧疚之意；但也可能是經過一番心理掙扎做出的選擇，為了孩子的前途，即便知道雷蒙特對自己“居心叵測”，她還是不得不聯系雷蒙特獲取資助，無暇顧及欺騙與否。在此問題上，筆者傾向于后者，因為瑪麗亞娜完全可以在雷蒙特表白的第一時間，接受富有的雷蒙特先生，可她沒有這樣做；在得到雷蒙特的支票后，由于丈夫的反對，她也將支票還給了雷蒙特。由此可見，瑪麗亞娜對自身有一定的道德要求，并非道德水平低下之人。瑪麗亞娜做此選擇的心理機制亦無從探究，但從實際效果看，她的選擇是實用主義的，但是沒有同雷蒙特產生越軌之舉，維護了自己的家庭，符合社會的普遍期待。

三、選擇的意義

“倫理選擇具有兩方面的意義，一方面，倫理選擇指的是人的道德選擇，即通過選擇達到道德成熟和完善；另一方面，倫理選擇指對兩個或兩個以上的道德選項的選擇，選擇不同則結果不同，因此不同選擇具有不同的倫理價值。”[2]

《慢人》中雷蒙特在倫理困境下的選擇，實現了自我道德的完善。“一個視他人如同自己的人，他愛你的方式可能很多，但最無私和崇高的愛莫過于保羅不期待回報的愛、并給對方自由的愛。”[4]如前文所述，雷蒙特的選擇符合了社會普遍的道德標準，又維護了瑪麗亞娜的家庭，同時擺脫了最初以自我為中心的感情觀，將自己對瑪麗亞娜的愛升華成一種博愛，愛她以及她的家人，并且不求回報，可以說是一種無我的愛。雷蒙特非常克制地保留了自己的愛，真誠地幫助德拉格上學，即使瑪麗亞娜不接受他的愛，他依舊履行他的承諾。他與瑪麗亞娜的家人也相處得相當融洽，瑪麗亞娜的丈夫米羅斯拉夫也歡迎雷蒙特先生的來訪，德拉格還為他特別設計制作了一款供殘疾人使用的自行車。雷蒙特以一種高尚的方式，擺脫了自己的倫理困境，既給了瑪麗亞娜自由，又讓自己也獲得了個人道德的升華。

盡管瑪麗亞娜的選擇，從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她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利用了雷蒙特的感情，帶有一種實用主義的色彩，但她的選擇也是在倫理困境和經濟困難的雙重擠壓下，能達到的最理想的狀態。如前文所述，她選擇和雷蒙特在一起，就會背負拋夫棄子的罵名，不能被社會倫理所容忍；如果完全切斷與雷蒙特的關系，就會失去資助，她的孩子很可能無法完成學業，這些都不是理想的結果。唯有目前的選擇，才是她的最優解。她既拒絕了雷蒙特的感情，又獲得了雷蒙特的資助，還維護了自己家庭的利益。從雷蒙特的角度看，他對瑪麗亞娜有愛慕之情，想為她做點什么，且不在乎任何回報，在此背景下，瑪麗亞娜的選擇也可以被看作是對雷蒙特無處安放的感情的一種成全，是無可厚非的。而在外界看來，雷蒙特純粹只是瑪麗亞娜一家的資助者，當事各方依然是符合倫理道德規范的。

四、結語

從文學倫理學批評的觀點看，幾乎所有的文學文本都是對人的道德經驗的記述。筆者認為，文學作品中的倫理困境以及人物面臨困境所表現出來的掙扎與選擇，可使人物更加多面化、立體化。《慢人》中的雷蒙特和瑪麗亞娜都不是道德完美的人物設定。雷蒙特本是堅定的獨身主義者，他本來很享受獨居的生活，然而車禍改變了他的想法，他開始渴望有一個伴侶，并且不受控制地愛上了他的護工瑪麗亞娜。他的感情逐漸擺脫理性的約束，沖破了自己固有的道德觀，他鼓起勇氣對瑪麗亞娜表白了。正是這種愛上有夫之婦的表現，展示出雷蒙特不道德的一面，其人物形象才顯得更加生動立體。瑪麗亞娜亦是如此，如果她只是一個敬業的護工、忠貞的妻子和慈愛的母親，并且在困難的環境下堅守清貧，不接受雷蒙特的幫助，這樣的人物形象是相對單薄的，而庫切塑造的這個有瑕疵、有私心的瑪麗亞娜，體現出了一位妻子和母親的經濟困境和倫理困境，則更令讀者印象深刻。

在倫理困境下，雷蒙特和瑪麗亞娜的選擇維護了社會的公序良俗，避免了混亂情況的發生。首先，雷蒙特的愛最終回歸了理性，沒有對瑪麗亞娜糾纏不休，也沒有做出任何出格之舉；當瑪麗亞娜拒絕他時，他便放棄了與之結合的幻想，給予對方充分的自由，無私地愛著她。其次，瑪麗亞娜沒有背叛自己的家庭，面對經濟富裕的雷蒙特，她抵住了誘惑，堅定地拒絕了雷蒙特，沒有做出越軌的行為。最后，瑪麗亞娜對雷蒙特的“利用”看起來似乎是不道德的，然而在雷蒙特無私的愛的背景下，從他那里獲取資助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不應受到批判譴責。總之，《慢人》中雷蒙特和瑪麗亞娜面對倫理困境的選擇，體現了作者庫切對公認的倫理秩序的維護，這正是小說的倫理價值和啟示意義所在。

參考文獻

[1] 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J].外國文學研究，2010（1）.

[2] 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導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3] J.M.庫切.慢人[M].吳超 譯.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23.

[4] 汪正平.庫切之《慢人》中的三重主題分析[J].溫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7（1）.

[5] 王成宇.流散者的愛——試析庫切的新作《慢人》[J].河南社會科學，2008（1）.

（特約編輯 范" 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