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建國：從“造型”走向“造物”

摘要：作為國際舞臺上最具影響力的雕塑家之一，隋建國不僅在多年的藝術實踐中對于雕塑的創(chuàng)作觀念、作品形式、媒材選擇等多個方面都有深入的理解，還為中國當代雕塑的發(fā)展作出了巨大貢獻。從“造型”到“造物”，他一直恪守初心，不斷在雕塑領域進行探索與創(chuàng)新。本文以隋建國的代表作品《地罣》《衣缽》以及《手跡》為例，梳理其藝術創(chuàng)作的三個主要階段，并試圖厘清其創(chuàng)作脈絡之下潛藏的深刻藝術思想。

關鍵詞：隋建國；中國當代雕塑；造型；造物

“我的藝術理想不是從造型上創(chuàng)作出好的雕塑這么簡單，而是要從制造‘天地萬物’的層面上來理解雕塑。”①1956年生于山東青島的隋建國，1989年從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畢業(yè)，現(xiàn)任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教授。從《地罣》到《手跡》，隋建國的創(chuàng)作經(jīng)歷了從“造型”到“造物”的轉變，同時也完成了自“有我”至“無我”的修行。在藝術實踐探索的長夜之中，他最終尋到了“真道”，實現(xiàn)了己身對空明澄澈之境的回歸。

一、《地罣》—個體生命的吶喊

隋建國藝術創(chuàng)作的第一階段為1989年至1997年。這一階段，探索前衛(wèi)藝術是他最主要的課題。極其通俗的形式語言、重新組合的日常物品、自然造物與人工造物的相互咬合是隋建國早期作品中常使用的表現(xiàn)方法。就創(chuàng)作媒材而言，“石頭”是他最鐘愛的一類。早期的代表作、同時也是中國當代雕塑的代表作《地罣》便是隋建國眾多“石頭作品”之中最為知名的一件。

《地罣》主要采用了傳統(tǒng)的鋦補工藝與打石雕的創(chuàng)作方法，由天然卵石以及鋼筋構成。上百公斤重的巨石聚合成為龐大的“巨石陣”，表面則遍布螺紋鋼筋制成的“羅網(wǎng)”，使人感受到無處不在的壓抑。隋建國說：“石頭再硬，你只要不停地跟它對話，它最終會把你消耗的這些所有的能量、時間、生命的東西全部吃進去……以消耗自己的生命為代價來完成一件藝術作品，這才是我真正找到的自己的方法。”②可見，《地罣》中巖石表面錯雜的切割痕跡、緊箍的鋼筋外衣正是藝術家在這一時期內心的矛盾與對立沖突之情感的外顯。

當時，國內外社會文化思潮風起云涌，隋建國的內心充滿自我懷疑以及被裹挾在社會現(xiàn)實與理想世界夾縫間、身不由己的種種矛盾情緒。他坦言：“在那段時期，我非常消沉，也很敏感。早上起來我就開始靜靜地打石頭。一天就這么過去，等我抬起頭來，太陽就快要落山了。”③盡管隋建國在精神層面回歸了看似自足的避世之所，但不安與焦慮的情緒始終游弋在他的創(chuàng)作之中。正是這種充滿矛盾的張力狀態(tài)構成了其早期藝術實踐的顯著標識。最終，在這種精神與肉體的雙重煎熬之下，他創(chuàng)作了《地罣》。

《地罣》傳達了大時代下個人精神世界的苦悶與糾結，也蘊含了藝術家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長期以來的不懈追求與頑強探索。其不僅是基于重組雕塑材料、重建雕塑與空間關系的一次觀念嘗試，同時也是隋建國向“造物”理想邁進的一大步。

二、《衣缽》—生存空間的反思

如果說1986年到1997年是所謂的“奠定自我時期”，那么1997年到2008年便是隋建國藝術創(chuàng)作的“深入拓展時期”。這一階段，他更加強調公共語言的力量，并在數(shù)次藝術實踐中嘗試改寫既定的雕塑語言規(guī)則。正是在這一時期的藝術實踐中，隋建國塑造了中國當代雕塑的標志性話語。他的作品《衣缽》《衣紋研究》《中國制造》等一躍成為中國當代藝術史上的代表作，并逐步進入公共領域的視野之中，積累了一定的國際影響力。其中，創(chuàng)作于1997年的《衣缽》可以被認為是藝術家在對前期的思考與創(chuàng)作進行階段性總結之后作出的全新嘗試。

波普藝術熱潮使得隋建國將目光轉向雕塑藝術中現(xiàn)成品的運用研究。此外，在澳州訪學的特殊經(jīng)歷對其知名作品《衣缽》的誕生同樣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在這次訪學過程中，隋建國發(fā)現(xiàn)那些在澳大利亞長期生活的中國人，即使講著一口流利的英語、穿著優(yōu)雅的西裝，精神上仍穿著一件看不見的“中山裝”。于是，他大膽地將“中山裝”元素運用到藝術創(chuàng)作之中，并通過放大技術使其成為被強化的文化意象，《衣缽》系列作品就此誕生。

在《衣缽》之前，如果說隋建國主要關注的是雕塑創(chuàng)作中的材料表達，隨著《衣缽》系列作品的完成，隋建國則逐漸走向了對符號表達的偏愛。紀念碑般的《衣缽》以中國人共同的歷史、生活記憶為中介，探討了相較隋建國前期作品中的個人情感表達而言更為深刻的話題。在過去，“中山裝”憑借其在歷史文化等領域所發(fā)揮的特殊功能，對于穿著主體的行為、氣質、階層等屬性產(chǎn)生了影響。在《衣缽》中，被放大的巨型“中山裝”的符號化運用，則進一步暗示了“人”作為生命主體在精神層面上所經(jīng)歷的塑造與規(guī)范。

批評家栗憲庭曾這樣評價《衣缽》：“從某種意義上說，隋建國此前的強烈沖突釋懷了，所以說《衣缽》的創(chuàng)作過程，是隋建國解決心理矛盾的過程，也是脫掉現(xiàn)實主義塑造方式這個外殼的過程。這件作品的意義還在于隋建國通過這件作品，找到了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塑造方式與當代藝術方式之間的契合點。”④可以說，“中山裝”系列是隋建國創(chuàng)作生涯的轉折點，他將藝術從個人行為上升到了觀念藝術的層面，其自身進入了相對自主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

三、《手跡》—“道我兩忘”的實現(xiàn)

自2008年的作品《盲人肖像》開始，隋建國的藝術便進入了基于“偶然與無意識”理念的新創(chuàng)作階段。他摒棄了視覺經(jīng)驗，開始嘗試以“盲人”的身份在黑暗中與泥“對話”。“純粹的泥塑”是他在制作《盲人肖像》時的追求。在他看來，“盲人肖像”其實就是“泥塑”自身的形象。蒙住雙眼捏泥的目的，則在于從物理層面上直接隔絕造型慣性對雙手產(chǎn)生的干預，進而免于陷入將泥塑造為模仿形象的習慣。經(jīng)歷了此次脫離寫實、走向表現(xiàn)的大膽嘗試，隋建國開始進一步思索當代雕塑的可能性與發(fā)展趨向。

在傳統(tǒng)雕塑創(chuàng)作中，由于尺度的限制，泥所攜帶的雕塑家的身體印痕不能完全被感知。為了使泥的形象完整地為人所認知，在作品《手跡》系列的創(chuàng)作中，隋建國借助了數(shù)字3D掃描與打印技術。他首先將泥土緊握在手中，使其因受外力作用變得凹凸不平的同時，表面“復制”皮膚紋理。再通過高精密度的掃描與打印，將這些泥土表面的手紋細節(jié)放大至人肉眼可見的程度。《手跡》不僅是對“泥”本身形象的完整展現(xiàn)，還強調了人的參與，蘊含“天人合一”的哲學意味。3D打印技術在這一系列作品之中發(fā)揮了新“人造器官”的作用。它在作品中的巧妙運用使得毫不起眼的泥土成為公共化的藝術形象，也使得雕塑這一古老的藝術形式重獲新生。

在隋建國看來，捏泥的過程如同一棵樹的生長過程。他并不在意每一棵樹在生長過程中的樣貌如何，只需等這些樹長成之后，再進行挑選即可。其藝術創(chuàng)作在這一階段，已然從有意識的塑造轉變?yōu)闊o意識的觸摸。在“搓、揉、按、捏、擠、壓”一系列動作中，獨一無二的作品便誕生了。在某種程度上，“物”與“人”已緊密相連。二者在相互成就的過程中，自身雖然“消亡”了，有限的生命瞬間卻在一次次的“定格”中得到了無限的永恒。這種“道我兩忘”的實現(xiàn)，是隋建國受到了西方現(xiàn)代藝術潮流所帶來的影響之后，最終對于中國哲學的回歸。手紋在泥塑上的轉譯、人體局部的放大，彰顯了藝術家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反思。

與傳統(tǒng)雕塑相比，運用新技術所帶來的革命性改變無疑是難以想象的。隋建國相信，3D打印技術與雕塑造型體系的結合，將徹底改變雕塑的內涵與外延。與此同時，自美術學院系統(tǒng)建立以來所生成的、關于模仿“自然”的藝術理論勢必遭遇21世紀新技術的挑戰(zhàn)，人類認識世界的方式也將發(fā)生巨變。就這一層面而言，雕塑雖然名為“造型”，但在藝術家的不懈探索之下，其已走向“造物”的過程。

四、結語

從《地罣》到《衣缽》，再到《手跡》，隋建國的藝術創(chuàng)作歷經(jīng)了三個階段的轉變。無論是源自個體生命的吶喊，還是對生存空間的思索，抑或是通過3D技術實現(xiàn)的語言轉化，隋建國始終在探索中國當代雕塑創(chuàng)作的無盡可能。其作品之中表現(xiàn)出的從私有經(jīng)驗轉向公共符號的過程，亦是藝術家從“有我”到“無我”的意向性過渡過程。如果將雕塑視作一種語言表達方式，那么隋建國作品中無處不訴諸的正是他與“天地萬物”之間的對話。在他手中，雕塑不再是一種單純的藝術形式，而是被賦予了溝通媒介的職能，成為天地萬物的具體化身。藝術家隋建國也在結合中國古老文明、現(xiàn)代藝術與科學技術的一次次創(chuàng)作試驗中，走向其雕塑藝術中“造物”的終極理想。

作者簡介

黃珺，女，漢族，四川成都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藝術批評。

參考文獻

[1]呂澎.中國當代藝術史：2000—2010[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2]隋建國，張榮東.生命的寫意—對話隋建國先生[J].愛尚美術，2017（4）：36-59，162.

[3]范萍萍.未來城市雕塑的“藝術+”新綜合感性方式—專訪隋建國[J].美術觀察，2021（3）：8-11.

[4]沙鑫.隋建國：從“道成肉身”到“肉身成道”[J].美術研究，2019（6）：10-18，92-93，137.

[5]隋建國.作為“造物”的雕塑[J].美術觀察，2018（12）：52-57，161.

[6]趙炎.身體知覺對接技術世界—隋建國雕塑藝術的一次范式轉型[J].藝術當代，2021（2）：18-23.

[7]隋建國，何香凝美術館OCT當代藝術中心，黃專.點穴：隋建國的藝術[M].廣州：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

注釋

①隋建國：《作為“造物”的雕塑》，《美術觀察》，2018年第12期52-57頁，第161頁。

②隋建國，張榮東：《生命的寫意—對話隋建國先生》，《愛尚美術》，2017年第4期36-59頁，第162頁。

③呂澎著：《中國當代藝術史：2000—2010》，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

④隋建國，何香凝美術館OCT當代藝術中心，黃專主編：《點穴：隋建國的藝術》，嶺南美術出版社，200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