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面對行政案件轉化為刑事案件的情況時,行政證據轉化就成了繞不開的問題。對于行政執法中收集到的實物證據,通說都認為其在合法取證的情況下可以轉化為刑事證據使用,但是對于詢問筆錄等言詞類的證據,其證據轉化問題就存在很多不同意見。本文從解釋論的角度出發,對于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進行分析,通過厘清行政詢問筆錄轉化為刑事證據時存在的理解誤區,指明行政詢問筆錄可以在刑事程序中轉化適用的內在邏輯,最后提出行政詢問筆錄轉化為刑事證據的完善路徑,以期為司法實踐的適用提供一點參考意見。
[關鍵詞]詢問筆錄;言詞證據:刑事證據;證據轉化
[中圖分類號]D925.2" " " [文獻標識碼]A
[DOI]:10.20122/j.cnki.2097-0536.2024.01.003
一、問題的提出
鑒于我國特殊的行政違法——刑事犯罪二元區分模式,部分案件在發生之初可能難以判斷屬于違法還是犯罪。隨著案件的推進,可能會出現涉嫌犯罪的案件先由行政機關按照違法的程序處理的情況,這就要求行政機關將有關的證據及材料移送偵查機關,也即涉及到行政證據向刑事證據轉化的問題。這一轉化問題在之前一直存在很大爭議,直到2012年《刑事訴訟法》終于對這個問題作出了回應。在《刑事訴訟法》第52條第2款(現行《刑事訴訟法》第54條第2款)規定:“行政機關在行政執法和查辦案件過程中收集的物證、書證、視聽資料、電子數據等證據材料,在刑事訴訟中可以作為證據使用。”
但是對于條文的理解,在“等”字上出現了分歧:多數學者更傾向于認為,該條文意在表明,行政機關在行政執法過程中收集的實物證據可以直接在刑事訴訟中作為證據使用,而言詞類的證據被排除在外,即“等”字應作“等內等”理解。但也有學者認為“等”字應作“等外等”來解釋,也就是行政執法過程中收集到的證據除實物證據外,言詞證據也可以在刑事訴訟中作為證據使用[1]。對于言詞證據的轉化適用問題,學界一直未達成一致意見。
因對同一法律條文的理解不同導致分歧產生,在實務工作中經常會出現基于同一條文的不同理解作出不同判決的情況,類案不同判的現象不利于法律的穩定實施,也有悖《最高人民法院統一法律適用工作實施辦法》精神。所以對于有關法律條文進行深入研究,發現實務中存在的理論理解誤區,分析言詞證據在轉化過程中的內在邏輯,有利于法律的統一更好實施。
二、行政詢問筆錄作為刑事證據轉化的理解誤區
言詞證據的主觀性、易變性以及可重復收集性,是在行政程序到刑事程序證據轉化過程中區別對待其與實物證據的重要理由[2]。這些特點也導致人們更傾向于相信“看得見、摸得著”的實物證據,而對言詞證據抱有天然的不信任感,并將這種主觀判斷賦予實際案件中的證據材料,從而將行政執法過程中收集的詢問筆錄類證據排除出可作為刑事證據轉化的范圍。但實際上這樣的觀點存在一些理解上的誤區,以下將詳細展開:
(一)對“證據”本身理解有誤
根據《刑事訴訟法》的規定:“證據必須經過查證屬實,才能作為定案的根據。”刑事訴訟中的證據都需要經過審查判斷才能夠成為定案的依據,在審查判斷之前所謂的“證據”也都只是“證據材料”,行政證據通過轉化進入刑事程序也只是成為“證據材料”,還需要進一步的審查判斷才能確定其是否能夠成為定案的根據,在審查的過程中發現通過不合法手段收集到的證據也會被排除。
法條的規定只是為行政證據轉化為刑事證據打開了大門,并沒有直接賦予其作為定案依據的能力,其證據能力和證明力的問題還須在后續的審查判斷之后才能下結論[3]。行政執法過程中收集的證據進入刑事訴訟只是免除了偵查機關重復取證的工作和義務,并沒有改變其本身“證據材料”的屬性。
(二)對證據轉化標準理解有誤
根據有關規定,在證人等由于路途遙遠等原因無法到場詢問、喪失作證能力的情況下,行政執法過程中收集到的證言可以在刑事訴訟中作為證據使用[4]。這樣的規定其實存在對法條的理解誤區:
其一,證據是否應當采納取決于證據的三性,無論是根據我國傳統的“老三性說”即客觀性、關聯性和合法性,還是在證據能力概念引入后興起的“新三性說”即相關性、可采性和證明力,都不包含是否能夠重復收集這一點。是否能夠重復收集只是收集的手段,其不會影響證據原本的證據能力和證明力,如果以證據是否能夠重復收集作為證據能否在刑事訴訟中使用的標準之一,這是對證據適用規則的違背。
其二,對于是否屬于“路途遙遠難以到場詢問”的情況難以進行明確定義,究竟多遠屬于“難以到場詢問”的“遙遠”,需要考慮哪些因素。如果涉案人員或證人不愿意到場而謊稱自己身處路途遙遠之地,偵查人員應如何判斷是確因路途遙遠難以到場,還是只是作為不愿到場的托辭。既然這種情況下,可以通過判斷證據的收集程序是否合法來決定其是否可以在刑事訴訟中適用,那么一般情況下的言詞證據通過收集程序的合法性判斷其是否能夠進入刑事程序也是有理可依的[5]。而且證人作證難一直是司法實踐中的一大難題,證人因為不愿到場可能會提出各種各樣的理由,因而這一規定的落實可能很難達到預期的目的。
(三)對證據能力判斷起點認識有誤
有實務工作者認為,在行政執法過程中收集到的詢問筆錄,只要程序合法且能夠與其他證據一起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就可以在刑事訴訟中作為證據使用。[6]這樣的思路看似合理,畢竟在我國的“印證”證明模式[7]下,刑事案件都要求證據之間能夠相互印證,形成完整的證據鏈條,證據確實充分才可以定案。
但是細究就會發現這樣的規定背后涉及對證據能力的理解誤區,要形成完整證據鏈條的前提是所使用的證據都具有證據能力,也就是說,只有在行政詢問筆錄已經進入刑事訴訟之后,才會出現其是否能夠與其他證據相互印證、形成證據鏈條的問題,反過來通過是否能夠形成完整證據鏈條,來判斷證據的證據資格明顯是本末倒置的,這樣的做法并不符合刑事訴訟的證據規則。
三、行政詢問筆錄可以在刑訴中轉化適用的內在邏輯
多數學者或實務工作者提出行政詢問筆錄類證據不能轉化使用的原因,大都指向言辭類證據的主觀性、易變性較強,行政程序的保障性不足[8]等方面,但是在現有的法律框架下,完全有理由得出行政執法過程中收集到的言詞證據可以轉化進入刑事程序適用的結論,其本身存在轉化適用的內在邏輯。
(一)言詞證據的主觀性不因程序變化消失
鑒于我國“筆錄中心主義”的傾向,筆錄類證據往往得到重視,實務中在不同階段會對筆錄類證據進行重新收集,以保證其客觀性和準確性[9]。不可否認,詢問筆錄作為經當事人或證人之口復述案件相關事實的證據資料,確實易受到主觀心理狀態的影響,但是這并不足以成為在刑事證據轉化中排除此類證據的理由。行政詢問筆錄類的言詞證據并不會因為更換為刑事程序而喪失其主觀性和易變性,多次收集反而容易使證人證言、犯罪嫌疑人供述等證據喪失真實性與準確性。甚至相反,根據人腦的遺忘規律,在記憶的最初階段是遺忘速度最快的。行政執法由于其效率性的要求,往往可以獲得第一現場的言詞證據,此時也即當事人和證人對于案件事實記憶最為清晰的時刻,由于緊迫性,假如說謊,詢問對象更容易出現較為明顯的神態和語態變化,這更容易執法人員的分辨,隨著時間的推移,詢問對象受到的場外影響因素也會逐漸增多,在行政執法過程中收集到的第一手言詞證據反而是可行度最強的。
當案件經由行政程序轉化為刑事程序時,隨著時間的流逝,詢問對象的記憶可能已經出現模糊,被詢問人可能在有意或無意中會朝著場外因素(當事人、當事人親屬、詢問人員等)的引導性方向進行陳述。如果想要說謊,也已經有一定的時間可以用來構思和模擬,在實際案例中,行政執法中收集到的言詞證據和刑事過程中收集到的言詞證據有出入的情況比比皆是。所以言詞證據的可靠性并不能通過程序的轉換而得到提升,試圖通過程序轉換提高言詞證據證明力的想法過于理想化,不能“一刀切”的一概而論。
(二)取證合法性的問題法律已作例外性規定
行政證據轉化為刑事證據的取證合法性問題一直是討論的焦點之一,很多學者認為如果讓行政機關收集到的證據進入刑事程序,會出現諸如取證主體不合法、取證程序不合法等問題。
“兩法”對于取證的規定存在差異,取證的合法性問題是繞不開的[10]。這一問題同樣出現在實物證據的轉化適用上,既然通說都認為實物證據可以轉化適用,那提出這一問題來阻止言詞類證據轉化進入刑事程序就無法理依據可循。
從法條的立法目的出發,既然法律做此規定,也就是說明出于司法的效率和司法資源的考慮,法律將符合一定條件情況下收集到的行政證據視同偵查機關收集的刑事證據從而使其進行刑事程序,即取證主體和取證程序不符合刑事訴訟法的問題已經被法律加以例外性的規定,法律對于這一問題的價值取向已經作出了直觀的表示。如果要求行政詢問已經達到刑事訴訟的標準,就沒有必要對行刑加以區分了。
(三)非法證據排除規則適用于轉化后的證據
有學者認為,行政執法過程中收集到的言詞證據如果可以轉化為刑事證據,將會對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產生重大沖擊,容易出現借助行政程序規避刑事偵查的情況[11]。由于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只適用于進入刑事程序后的取證行為,而約束行政執法行為的是行政執法有關的行政法規等,其取證只要符合有關的法律和行政法規即可,不受刑事相關法律的約束。
但是,轉化計入刑事程序的行政證據不同于普通的行政證據,進入刑事程序的證據的要求會更高。行政執法收集到的證據轉化進入刑事程序后,就視同是偵查機關收集的證據,這時就視同其前行為已經進入了刑事程序,也就是已經進入了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限制范圍,如果其是使用非法手段獲取的、屬于應當排除的非法證據,就需要排除后進行重新收集。如果以是否符合行政法規作為判斷證據是否采用的標準,就可能出現偵查前置的情況。
四、行政詢問筆錄轉化為刑事證據的完善路徑
雖然從解釋論的角度已經可以論證行政詢問筆錄轉化進入刑事證據的可行性,但是在實際操作中還存在須繼續完善的問題。
(一)健全行刑證據銜接的配套機制
在證據轉化方面還存在的重要問題就是行刑證據轉化銜接的配套制度不夠完善,法律規定較為簡單,在實踐中操作空間大,有關權利人的權利無法得到充足保障。可以考慮引入被告人同意制度,在行政執法階段犯罪嫌疑人作出具備合法性的供述,司法機關認為其中可以使用的部分,在經過犯罪嫌疑人與其辯護律師的同意后,可以直接在刑事訴訟中適用[12]。
另外,根據《刑事訴訟法》,在庭審過程中,如果現有證據無法證明證據收集合法性的情況下,檢察機關可以申請偵查人員和其他有關人員出庭說明情況。在行政執法過程中收集到的證據進入刑事程序后,這時證據就已經視同時偵察人員收集到的證據,此時當庭審中面臨證據收集合法性無法證明的情況下,行政機關的執法人員也應當被賦予出庭說明情況的義務。雖然此時的行政人員可以被解釋進入“其他人員”的范疇,但是明確寫入法律可以避免出現因做出不同的解釋而推諉扯皮的問題。
(二)完善行政詢問的證據收集程序
《刑事訴訟法》中對于犯罪嫌疑人訊問過程中的錄音錄像適用做出明確規定,而在行政程序中對于取證程序中錄音錄像的使用也做了相應規定。由于行政執法要求效率性,如果不要求行政機關對于詢問過程進行錄音錄像,在行政相對人的權利受到減損的情況下沒有證據可以作為支撐,極易出現行政機關隨意取證的現象。在實際的行政執法過程中,由于行政案件的數量及其龐大、調查成本較高等方面的原因,要求所有的行政案件執法調查期間全部進行同步的錄音錄像可能難以實現。
為了能讓法律的規定能夠更好的落實實踐,對于行政執法中詢問過程的同步錄音錄像可以參照《刑事訴訟法》的有關規定,在一般的行政執法過程中,可以對詢問的過程進行全程的錄音錄像,對于可能在之后進入刑事程序的,要求其應當進行全程錄音錄像,以確保在之后的審查過程中有較強的公信力,這也符合人民群眾對于司法工作可靠性的期待。
(三)完善檢察監督機制
檢察機關作為法律監督機關,是制約公權力行使、保護公民權利的主體。為了避免行政執法成為“預先偵查行為”,檢察院有理由對于此類的行政執法行為進行監督。對于行政機關在行政執法過程中的不當行為,檢察機關可以向其發出檢察建議和糾正違法通知書。但是由于相關的規定不夠完善,行政機關對于檢察機關的檢察建議和糾違通知可能并不能進行積極落實,在實踐中出現雖然檢察機關有監督、有建議但得不到落實的情況。
因此對于檢察監督機制的完善就成了亟待解決的問題,有關法律只是籠統的規定檢察機關的對于行政機關的監督職能,卻不明確行政機關的落實要求和不履行的法律后果,檢察機關很容易落入只發建議卻無人理會的尷尬境地,不利于檢察機關開展法律監督工作,也有損于司法權威。法律應當明確對于涉嫌刑事犯罪的行政違法案件的移送時間,在收到檢察機關的檢察建議后應當進行糾違的時間等具體條款,從而保障制度能夠得到有效落實。
五、結語
健全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銜接機制在黨的十八屆三中、四中全會上兩次都被予以重點闡述,要實現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實質銜接之目標,證據的轉化適用無疑是最為重要的一環,詢問筆錄類的言詞證據是否可以滿足轉化適用條件自然也是不可回避的問題。筆者認為行政詢問筆錄可以在刑事訴訟中轉化適用,并提出一定觀點予以支撐,最后提出有關措施來保障行政詢問筆錄證據在刑事訴訟中的有效轉化,希望能為實務工作帶來一點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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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參見《檢察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對確有證據證實涉案人員及相關人員因路途遙遠、死亡、失蹤或喪失作證能力,無法重新收集的,但供述、證言或陳述的來源、收集程序合法,并有其他證據相印證的,經審查符合法定要求的,可以直接在刑事訴訟中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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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江蘇省研究生科研創新項目,項目名稱:善意取得制度中“善意”的證明問題研究(項目編號:KYCX23-2247)
作者簡介:高子鈺(1999.10-),女,漢族,陜西延安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訴訟法、證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