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赫夫
[摘要]“楓橋經驗”是我國基層治理的有效機制和方法,“楓橋經驗”不僅擘畫了未來我國基層治理的新圖景,也預示著習慣法的復興。習慣法是法律的最初形態,在制定法的強勢推進下一度衰落,伴隨而來的是威權法律觀的興起,威權法律觀使法律異化為階級統治的工具。我國也出現了習慣法的衰落現象,制定法治理的確立也衍生了諸多問題。在此背景下,新時代“楓橋經驗”推動下的習慣法復興,為治理困局提供了新的破解之道——構建社會治理共同體。社會治理共同體呼喚習慣法,民眾參與習慣法的制定與完善,進而推動治理共同體實現社會治理功能。社會治理共同體的建構理念,與馬克思所倡導的“自由人的聯合”理論一致,契合了人類歷史發展方向。
[關鍵詞]“楓橋經驗”;習慣法;制定法;威權法律觀;社會治理共同體;“自由人的聯合”
[中圖分類號]D92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7608(2024)03-0120-08
20世紀60年代,“楓橋經驗”發源于浙江省諸暨市楓橋鎮,彼時全國正在開展社會主義教育運動,當地干部群眾摸索出一系列行之有效的治理經驗,如“發動和依靠群眾,堅持矛盾不上交,就地解決,實現捕人少,治安好”[1]。毛澤東曾對此作出批示:“要各地仿效,經過試點,推廣去做。”[2]此后,“楓橋經驗”作為我國重要的基層治理經驗被廣泛推廣。新時代,當地干部群眾對“楓橋經驗”進行了創新,提出“以人民為中心,三治融合,四防并舉”的理念。其中,“三治”是指自治、法治、德治,“四防”是指人防、物防、技防、心防,使“楓橋經驗”有了更豐富的內涵。習近平多次高度評價“楓橋經驗”,要求“把‘楓橋經驗堅持好、發展好,把黨的群眾路線堅持好、貫徹好”[3]。2023年9月,習近平在視察楓橋經驗陳列館時指出:“堅持黨的群眾路線,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緊緊依靠人民群眾,把問題解決在基層、化解在萌芽狀態。”[4]“楓橋經驗”是一項寶貴的治理經驗,學者們從不同角度對其展開研究,如治理制度供給[5]、基層治理創新[6]、治理的評價與建議[7]、社區治安警務等問題[8]。總體而言,現有研究多是從“威權法律觀”的視角出發,認為“楓橋經驗”是對法律不及之處的補充,或者是政法體制的附屬[9],而沒有認識到其內含的生命力。在我國長期以來的治理實踐中,民眾更多的是受“治”于人,被作為制度下調整之客體,這種治理思維也導致了“楓橋經驗”理論研究中的民眾主體性視角缺失。“楓橋經驗”中的民眾不只有被治理的一面,還是自發秩序即習慣法形成的主體。本文正是基于這一邏輯起點,以習慣法的形成—衰落—興起為邏輯主線,探討“楓橋經驗”所蘊含的習慣法特性,以期為我國基層社會治理共同體建設提供有益的法理支撐。
一、習慣法的衰落與威權法律觀的興起
“楓橋經驗”作為習慣法復興的象征,暗示著習慣法曾經的衰落。歷史上,習慣法產生在先,而后制定法出現并逐步占據主導地位,進而催生了威權法律觀,擠壓了習慣法的生存空間。然而,在此進程中,習慣法的衰落也產生了一系列問題,這為我們深入剖析習慣法的復興提供了歷史錨點。
(一)習慣法的衰落
習慣法(Customary Law)是與制定法相對的,某一地域或群體中自發形成的、通行的規范,可對共同體成員產生約束力。習慣法可分為國家習慣法與非國家習慣法,本文所言的習慣法是非國家習慣法,是被人們反復使用并具有權利義務分配功能和糾紛解決功能的習慣[10]。習慣法是一種“制度性事實”(institutional facts),其以語言與意向性為原理,由功能性歸屬與構成性規則所塑成[11]。習慣法可通過語言進行溝通與表達,從而形成集體意向性,經過長久的實踐成為現實的構成部分,并獲得共同體成員的多數承認。習慣法相較習慣、倫理,其規定更為具體,集體的認可度更高,受其約束的強制心態也更強。在馬克思、恩格斯所說的“原始公社”時期[12],“法律”也是存在的。盡管這一時期的生產力不發達,私有制還不成熟,沒有產生后世所熟悉的制定法,但是習慣法已然出現。當部落成員發生爭議時,定分止爭的主要方式是通過各方協調解決,當協調無效時,爭議則會提交族長或酋長解決。他們并沒有比其他成員擁有更多的權力,只是因為德高望重可以進行斡旋和調停,阻止沖突的升級以避免損害共同體的利益。當然,當事人也可以不服從調停方案,訴諸武力自行解決[13]。調解者在處理個案時,往往是根據各方的道德評價與事情本身作出判斷。判斷有優劣之分,差劣的判斷會引起族群分裂甚至內戰,優良的判斷則能定分止爭,維系共同體的凝聚力。因此,優良的判斷會作為群體智慧而被繼承,為后世的族長或酋長所采用,并在相似的案件中作出同樣的判斷。這些判斷在歷經多年的博弈與調整之后,逐漸被共同體所認同和接受,成為共同體內部通行的規范,習慣法就形成了。
在奴隸社會早期,與習慣法不同的制定法開始出現,制定法的重要來源之一是軍令。奴隸主進行軍事征服之后,將所俘的民眾貶為奴隸,軍令則繼續適用于奴隸。軍令與刑罰同出一源,大刑用甲兵,故早期的制定法主要體現了刑法方面的內容。當制定法介入民事活動時,習慣法就逐漸衰落。這一進程體現于羅馬法的發展與衰落過程中。羅馬法是世界法制史上的特例,羅馬雖然是個奴隸制帝國,但以民法見長。羅馬法最早以習慣法為主,隨著羅馬平民與元老院的斗爭加劇,羅馬貴族逐漸放棄了習慣法的壟斷解釋權,并將之轉化為制定法。隨后,由法學家從共同體精神的角度對法律進行解釋,比如西塞羅、蓋尤斯等[14],習慣法開始系統性地向制定法轉化。進入帝制時代后,共和制名存實亡,羅馬共同體精神也逐漸凋零,羅馬法也愈發脫離習慣法。羅馬首任皇帝奧古斯都開始干涉制定法,不再允許其他人解釋法律,而是欽定了官方法學家[15]。官方法學家往往受皇帝的干預,更多地從帝國利益的角度而不是從共同體的角度解釋法律。直至《尤士丁尼法典》的頒布,羅馬習慣法與西羅馬帝國一樣成為丘墟,但作為制定法的羅馬法則逐漸成熟。
(二)威權法律觀的興起
威權法律觀(Authoritarian Jurisprudence)是相較平等法律觀而言的法律觀念,伴隨著制定法的繁榮而出現。平等法律觀是法律制定者將自身看成法律的承受者之一,而威權法律觀是將適法對象看成法律的客體,以更加威權主義的態度對待適法對象。威權法律觀的形成與作為知識階層的法律人有關。自西歐開始“羅馬法復興”之后,法學教育從中世紀神學教育中分離出來,以專業知識為背景的法律人開始形成[16]。法律人(或稱法學家)與當時掌握習慣法的教士并不相同,他們的知識主要來自《學說匯纂》而不是《圣經》,同時在政治立場上與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結盟而與教廷對立,形成了一個獨特的知識與職業集團[17]。
為習慣法畫上句號的是法國大革命。法國大革命之后,資產階級登場掌握政權,公民(Citoyen,市民)這一概念從城市擴展至全國,城邦共和國的體制也轉變為現代共和國,制定法替代習慣法成為近代民族與國家建構的產物[18]。在近代民族主義的觀念中,所有國民被視為單一共同體,并被統一的法典所轄制,即“法一”的狀態。法律人轉變為國家法律的執行者,他們的知識與工作方式直接來自國法與官方教科書,成為事實上的國家官僚。在此歷史進程中,威權法律觀開始在法律人中形成。民眾所熟知的習慣法被廢除,現行的法律知識與他們的本地性知識毫無關聯。法律知識掌握在法律人手中,正如福柯所言的知識權力[19],法律人在知識上擁有優勢與壟斷的解釋權。
威權法律觀在進入19世紀后愈發流行。統治階級將民眾定位為法律客體,法律作為統治工具的色彩愈發濃烈。一方面,資產階級通過立法將自己的階級利益神圣化,另一方面,資產階級通過法律對無產階級進行鎮壓。在此歷史背景下,馬克思、恩格斯提出了著名的“法權批判理論”。馬克思認為,普魯士當局出臺的《林木盜竊法》(將撿拾樹枝的行為以盜竊罪論處)只不過是將貴族的習慣法合法化,并不是民眾所認知的習慣法,而后者才是真正的法律[20]。“貴族的這些習慣權利是和合理的權利概念相抵觸的習慣,而貧民的習慣權利則是同現存權利的習慣相抵觸的權利”[21]。換言之,馬克思認為,只有民眾自發形成的習慣法才是真正的法,不符合民眾習慣法的法律,不過是資產階級專政的把戲,民眾沒有權利,只是法律的客體。“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那部分人的利益,總是要把現狀作為法律加以神圣化,并且要把現狀的由習慣和傳統造成的各種限制,用法律固定下來”[22]。這些觀點被后世總結為經典法律定義——法律是由國家制定或認可并以國家強制力保證實施的,反映由特定物質生活條件所決定的統治階級意志的規范體系。
(三)從習慣法到制定法:法律內涵的替換
馬克思和恩格斯對威權法律觀進行了深刻的批判,這種法律觀在奧斯丁的理論中表現得尤為突出。奧斯丁堅稱,法律僅僅是主權者的命令,民眾必須無條件服從[23]。這種觀點凸顯了法律的權力本質,揭示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的不對等關系。威權法律觀存在內在的矛盾性與荒謬性,法律的權威性并非“口含天憲”,不是因為制定就有權威性,其合法性根源于民眾的認同及自覺服從。
在民眾的生活中,習慣法天然地具有合法性。它是從民眾的實踐中生成的,可以合理、有效地調整社會關系,并在長期的實踐中獲得民眾的尊重與信賴,最后才有了公平、正義和秩序這些印象標簽。隨著制定法逐漸取代習慣法,威權法律觀開始盛行,它悄然改變了法律的內涵。一方面,統治階級將階級特權巧妙地融入制定法,另一方面,統治階級又利用民眾對習慣法的印象,要求他們像尊重習慣法一樣對待制定法。在這一轉變過程中,法律的根源逐漸脫離了社會實踐和民眾信仰的深厚土壤,轉而更多地依賴于統治者的知識權力與國家暴力。這種轉變不僅削弱了法律的社會基礎,也破壞了民眾對法律的尊重與信仰。
這種法律內涵的替換,難以讓威權法律觀實現法律功能。民眾盡管在知識上是缺乏的,但仍能基于相對地位的改變而感受到這種替換。在制定法面前,民眾處于無知而無力的地位,對于判決結果的不可知性與法律執行的暴力性,能讓民眾感知其相對更低的地位。如此,他們較少有意愿將矛盾訴諸制定法,因為這樣“困難且麻煩”。在雙方都處于共同體之中時,他們更愿意通過共同的習慣規則來解決問題,這是習慣法意識的殘留。習慣法倡導平等主體間的協商與共識,這與威權法律觀所強調的命令與服從截然不同,這為習慣法的復興提供了思想基礎。
通過深入剖析法律發展的歷史脈絡,我們能夠避免陷入威權法律觀的認識窠臼,從而更全面地理解習慣法復興的歷史邏輯。“楓橋經驗”正是在制定法與習慣法的相互張力中應運而生的。實踐表明,制定法及其背后的威權法律觀并非“無所不能”,在其力所不及的領域,習慣法仍具有頑強的生命力,持續發揮著作用。“楓橋經驗”不僅揭示了習慣法在基層社會中的持久影響力,而且證明了其在維護基層和諧穩定、彌補制定法及威權法律觀不足方面的重要價值。
二、“楓橋經驗”與習慣法的復興
在我國法制歷史進程中,也出現了習慣法的衰落這一現象。隨著制定法被確立為社會上唯一合法的法律體系,其單獨運作在達成社會治理目標方面顯得力不從心。因此,“楓橋經驗”作為一種有益的補充應運而生。在新時代“楓橋經驗”的實踐中,習慣法的復興趨勢得以體現,為解決制定法所面臨的困境提供了新的進路。
(一)“楓橋經驗”的提出與制定法的困境
在我國法制史上,曾出現“二元法”模式,即“皇權不下鄉”“君與士大夫共治”[24]。一方面,中央政府會制定法律,具有典型的階級專政性質,主要以刑律為主;另一方面,對于下層階級內部的案件,諸如絕大多數的民事案件并不需要援引國法,而是由地方的宗族、亭長、宿老、鄉紳等進行處理。裁判依據除少數使用“春秋決獄”之外,更多的還是依據共同體的習慣法[25]。“二元法”模式延續千年直至新中國成立。土地改革后,我國徹底消滅了土司制度、地主階級、士紳階層,習慣法斷崖式地消亡。但是,在習慣法衰落的同時,制定法體系并沒有發展起來,因此,基層治理出現了真空,面臨“無法可依”的窘境,“楓橋經驗”便應運而生。
在土地改革完成之后,我國的主要任務發生了變化,因此,中央開展了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基層大量“地富反右壞”分子無須再被消滅,而被認為是可以爭取的,經過改造之后可以重新成為共同體的一員。1963年7月到9月,楓橋區7個社教運動試點公社依靠和發動群眾開展對敵斗爭,主要采取“說理斗爭,盡量不捕人,要文斗不要武斗”的方式。從方針上看,“楓橋經驗”主要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體現,政治意味較濃。但從實際作用來看,“楓橋經驗”將矛盾化解在基層,力求在共同體內部解決問題,這可以看作是中國基層治理模式的延續。“文化大革命”結束之后,階級斗爭告一段落,我國的工作重心轉向了經濟建設,法律體系也被重建。在刑事方面,由刑法、治安管理條例等法律進行調整;在民事方面,隨著民法通則、合同法、民事訴訟法等法律規范的出臺,人民內部矛盾不再由共同體解決,而是由司法部門進行裁斷。基層的裁判權被廢止,無論是城市還是農村,所有爭訟都由法官依法處理,中國進入“法一”的狀態,這也意味著中國法律現代化取得了階段性的成功。
但是,“法一”狀態的實現同樣意味著威權法律觀的泛起。首先是基層“法盲”的出現。“法盲”是現代國家的產物,在習慣法時代并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法盲”,在共同體中生活的成員不知法是不可能的。但在“法一”狀態實現后,所有的共同體成員甚至基層干部的習慣法知識都已然無效,基層民眾大范圍地成為“法盲”。同時,在高考恢復之后,高等教育法律專業開始招生,法律人被大規模地生產出來,他們畢業后從事公檢法等法律職業,壟斷了法律知識及法律解釋權。一般民眾想要獲取法律知識,需要學習法律人制定的法律或教科書,或是直接求助于法律人。其次是制定法壓倒習慣法認知。習慣法雖然已被廢止,但作為一種社會意識并不會那么快消散,人們仍然保留著習慣法認知,這些認知是從倫理、習慣和社會輿論中獲得的。習慣法認知是民眾想象的法律狀態,并不一定與制定法重合,兩者可能會出現沖突。制定法往往會壓倒人們的習慣法認識,從而讓人們萌生對法律的質疑。比如,在習慣法的認知中,“好心辦壞事”是不應當承擔責任的,但根據制定法裁判,“好意施惠”并不能成為免責的事由,著名的“彭宇案”[26]便是如此。再次是制定法的失能與習慣法的失范。基層治理涉及方方面面、事無巨細,比如,婚喪嫁娶、繼承分家、宗族家事等,在這個領域制定法是部分失能的。在制定法失能的情況下,習慣法又不能像從前一樣具有規范社會的功能,就出現了習慣法的失范。習慣法被剝奪了合法地位,可以隨時被制定法所推翻,而制定法又是失能的,這就導致了基層治理的混亂[27],而且,習慣法也具有地域性,往往在制定法中無法找到依據,出現習慣法與制定法的沖突。比如,在少數民族地區,人們根據習慣法認為,引發他人自殺需要承擔責任,例如嘲笑對方導致自殺要賠償,被稱為“死給”,但在民法上一般認為自殺系個人意愿,除非直接關聯,否則無須賠償[28]。
需要說明的是,威權法律觀在當代中國的興起,是制定法對習慣法的勝利。然而,制定法并沒有發揮習慣法所應當發揮的作用,這就導致原本基層的人民內部矛盾轉化為國家與民眾之間的沖突,并且,威權法律觀本身也導致制定法的治理負擔過重,中國人口規模巨大,無論我國培養多少法律人,都無法滿足民眾的法律需求。即便法律人供給足夠,基層民眾也難以承擔訴訟成本[29]。以上原因都是我國推動“楓橋經驗”的重要動因。
(二)新時代“楓橋經驗”與習慣法的復興
近年,新時代“楓橋經驗”在實踐中不斷發展,體現了習慣法的復興。新時代“楓橋經驗”包括“五個推進五個最大限度”,即“推進經濟社會協調發展,最大限度地減少社會矛盾;推進基層民主政治建設,最大限度地暢通社情民意渠道;推進預防化解矛盾工作機制創新,最大限度地把問題解決在就地;推進管理理念轉變,最大限度地調動各方面積極因素;推進農村社區建設,最大限度地實現服務陣地前移”[30]。根據以上總結,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分析習慣法復興的線索。
首先,治理理念發生轉變。新時代“楓橋經驗”與之前的“楓橋經驗”的最大區別是,之前側重發動群眾對敵對分子進行鎮壓和改造,而現在的理念則是“管理理念轉變”,通過“基層民主”和“社情民意”在基層共同體內部化解群眾矛盾。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需要通過新時代“楓橋經驗”解決群眾內部矛盾,維護社會穩定與和諧,因此,需要發揮共同體的能動性。在基層組織中,人民群眾互為鄰里,互幫互助,并不存在真正不可調和的矛盾。基層干部系共同體的成員,他們生活在當地,文化、習俗、方言互通,因而在群眾出現矛盾時,應當更多以“自家人”的思路解決問題,站在共同體和諧的維度,采取調解、說理與做工作等柔性方式予以解決[31]。
其次,基層實質裁判功能的恢復。早期的“楓橋經驗”是采取斗爭與思想教育的方式,側重專政的政治目的,而新時代“楓橋經驗”的目標是“最大限度地減少社會矛盾”,并“最大限度地化消極因素為積極因素”。群眾之間的矛盾,不再需要軟硬兼施,而需要通過實質裁判功能將矛盾前置性解決。在問題和沖突起于微末之時,就由共同體內部進行裁斷,“最大限度地實現服務陣地前移”而無須將案件訴諸法院。實質裁判方式并不拘泥于兩造聽訟,而是多元化的裁判機制,諸如組織的網絡和工作機制的構建、格式化治理方式、標語口號教化治理、調解與感化等[32]。從中也發展出各種先進做法,比如處理土地糾紛的“三關共守”、家事紛爭的“三字工作法”、勞動爭議的“四防四聚”等[33]。這些實質裁判機制較為靈活,且較少援用制定法而采取習慣法作為法源,因而便于民眾的理解和接受,對于矛盾解決的效果也更好。
再次,習慣法的總結與提出。各地在推廣“新時代楓橋經驗”的過程中,通過實質裁判功能的實踐,總結了不少具有效用的規則。這些規則有的源于習慣,有的為干部、鄉賢所提出,但都被基層共同體的民眾所接受,并成為集體意向的組成部分,發揮了指引實質裁判的作用。這些不成文的規則被總結成文并提出,正式成為習慣法,證明了“楓橋經驗”與習慣法融合的面向。習慣法呈現為程序與實體規則的混合,具有不同的名稱,多種多樣且各具特色。比如,紹興的“夏履程序”、嵊州的“八鄭規程”、新昌的“鄉村典章”等[34]。由此可見,“楓橋經驗”既是社會治理的創新,也是基層共同體習慣法的復興。
三、“自由人的聯合”:社會治理共同體的構建
“楓橋經驗”在基層治理中的應用已初顯成效,然而我們不能滿足于現狀,而應積極推動基層治理的進一步創新,即構建社會治理共同體。相較于基層治理,社會治理共同體存在三個顯著的不同點:首先,習慣法得到正式承認,并被確立為社會治理的基本準則;其次,民眾在遵守習慣法的同時,不斷對其進行改進和完善;再次,借助習慣法的力量,促進治理共同體的形成,進而增強共同體內部的凝聚力,實現民眾的深度整合,強化社會治理的深度和廣度,最終目標是通過構建以習慣法為基礎的社會治理共同體,促進民眾與共同體的自由發展,實現馬克思所倡導的“自由人的聯合”。
(一)基層社會治理對習慣法的呼喚
基層社會治理不僅對治理制度有所要求,也呼喚著治理規范,而習慣法正是對基層社會治理需求的回應。
第一,習慣法是基層治理的必要法源。國人受“息訟、無訟”等傳統理念的影響,一般會有“講理”和“講法”一說,當講理行不通時才會講法[35]。民眾將矛盾訴諸法院,意味著公開斷絕關系,即使能獲得勝訴,矛盾也將長期化,導致“案了事不了”[36]。從“修復性司法理念”的角度而言,“楓橋經驗”無疑是與我國國情適配的策略。但是,在基層實質裁判中也要有“講理”之“理”存在,方能去評斷一方有無“理”可言。民眾心中的“理”便是習慣法。習慣法在基層的作用遠非制定法可比,基層社會的秩序主要依靠習慣法來維持,這意味著重新確立習慣法的法源地位是必要的。很多基層糾紛本依賴習慣法可以解決,若無視其法源地位,強行套用制定法,“講理”和“講法”相矛盾,那么對于某些“理性人”而言,“不講理”就成為收益最大的選擇。正如孔飛力在《叫魂》中所描述的那樣,流氓無賴會假借國家法令“狐假虎威”來魚肉鄉里[37]。因此,新時代“楓橋經驗”下的習慣法復興與其說是一種治理創新,不如說是對基層治理秩序的追認,這種秩序需要通過承認習慣法確定下來。
第二,習慣法是法律生命力的來源。我國自近代以來的法律主要是移植的,對本土的習慣法吸納較少,導致法律出現諸多“水土不服”的現象[38]。關于本土法與移植法的爭議自古有之。薩維尼認為,法律應當是從“民族精神”中生長出來,而不是人為所制定的[39]。一般民眾不是法律人,一個社會的法律也不可能全由法律專家的草創之法組成,必須吸納大量的習慣法,否則就不能取得良好的社會效果[40]。法律是實踐智慧,在實踐中使用和發展,“楓橋經驗”則為習慣法的適用與發展提供場域。盡管習慣法相較制定法有許多缺點,但生命力是其最大的優點。立法者不可能預見所有情況,制定法在實踐中永遠有漏洞,而習慣法擁有制定法所不具備的“進化優勢”[41],它是從無窮多且變化的環境中生長出來的,會與社會需求達成動態平衡,最終為各種“法律難題”尋找適宜的規范方案。將新時代“楓橋經驗”中實踐效果較好的習慣法轉化為制定法,從而建構具有我國民族精神特征的本土法。
(二)自由人:習慣法與基層社會治理共同體的自由進路
“楓橋經驗”源于基層治理實踐,體現了“以人民為中心”的價值導向,也合乎馬克思、恩格斯所推演的歷史必然性——“自由人的聯合”。
基層社會治理共同體與“自由人的聯合”在哲理上殊途同歸,都是實現民眾的自由。就自由這一概念而言,學者們通常將其劃分為兩大類別:消極自由與積極自由。消極自由,指的是在不受外界限制和干擾的前提下,個體在可為的領域內所享有的充分自由。其典型表述是“法無禁止即可為”。這種自由觀念側重于保護個體免受不必要的干涉,確保其在合法范圍內享有最大限度的自主權。與之相對的積極自由,則強調個體基于自身意志而非外界力量的自由行動,即能夠自由地追求并實現自我目標和價值。
在傳統威權法律觀中,消極自由往往更受重視。這種觀念以康德的實踐理性為理論基礎,強調個體的自由不是為所欲為,而是知不可為而不為[42]。然而,康德在推崇消極自由的同時,也強調了人為自己立法的重要性。這意味著真正的自由并非僅僅是不受約束的行動,而是個體能夠按照自己的實踐理性(絕對命令)來行動[43]。習慣法作為民眾自我立法的體現,它源自社會實踐,并在具體的社會環境中得到體現和應用。它不僅調整社會關系,反映民眾的共同意志和利益訴求,還承載了共同體的歷史和風俗。民眾自覺遵守習慣法,通過它來安排自己的社會生活,并在不違背其原則的前提下享有自由。進一步說,積極自由在共同體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作為社會動物的人類,其個人自由必須與共同體的自由相協調。從這個角度來看,積極自由可以分為個體在共同體中的自由以及作為共同體的自由。前者需要得到習慣法的保障和實現,而后者則需要由自由的個體共同組成并維護。通過習慣法,個體在共同體中享有自由的同時,也能夠與其他成員協調一致,共同維護社會的和諧與穩定。這種協調一致的基礎是人們根據習慣法所形成的共識,它使得個體的自由得以在最大限度上實現共同體的目標和發揮能動性。
新時代“楓橋經驗”中習慣法的復興,就是構建基層社會治理共同體,促進社會治理的現代化與本土化的融合。民眾對習慣法的遵從與信賴,按照習慣法來安排自己的日常生活,促進了民眾的消極自由;同時,習慣法的治理增強基層共同體的凝聚力,重新煥發自組織的能動性。這種凝聚不僅僅是表面上的聯合,而且是基于共同價值觀和行為規范的深度整合。習慣法的存在使得共同體可以形成共識,維護共同的整體利益和價值追求,增強了共同體的積極自由。值得注意的是,基層社會治理共同體的建構是自發的。在習慣法治理的過程中,民眾逐漸形成了治理共同體的意識。這種意識不僅體現在對共同治理目標的認同上,更表現為對共同體權利與義務的深刻理解上。民眾根據基層治理的實際需求,不斷對習慣法進行調整和完善,使其更加貼近實際、更具可操作性。這種內部的良性循環不僅提升了習慣法的治理效能,還使民眾更加自發地參與到基層社會治理共同體的建構中。
基層社會治理共同體中蘊含的自由理念,與馬克思所謂的“自由人的聯合”相合轍。馬克思認為,自由人包括兩個方面的內涵:一方面,工人階級消滅了階級社會,通過解放全人類從而解放了自己,人類擺脫了所有的壓迫與束縛,成為社會關系上的自由人;另一方面,人類因為生產力的高度發達而消滅了私有的欲念,獲得了精神上的自由,并認識到自己是與社會密切相關的,而自發與他人形成聯合。“自由人的聯合”“是他自己為別人的存在,同時是這個別人的存在,而且也是這個別人為他的存在”[44]。這與基層社會治理共同體中促進個體與群體的自由觀念不謀而合。在共產主義社會,國家與私有制將會消亡,作為統治工具的制定法也會消失,但是習慣法依舊會存在,自由人不再需要國家提供公共服務,而是自發地形成共同體,對各種事務進行管理。自由人的自由是認識到自身規定性的自由,并不是肆無忌憚的自由,仍然需要社會規范,以更高效地將各方協調一致。因此,自組織內部也會形成習慣法,自由人自覺且自愿地遵守之。習慣法是自由人聯合體中唯一的法律,自由人隨心所欲不逾矩,只需要按照習慣就足以認知習慣法,并按照習慣法去安排生活與工作,真正實現“自由人的聯合”。
法律在最初階段的表現形式是習慣法,在階級社會和國家形成后逐漸轉化為制定法,但當階級與國家消亡后進入“自由人的聯合”,又會回歸到習慣法,這正是法律發展的正反合的辯證之道。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楓橋經驗”所引發的習慣法復興以及威權法律觀的退場,不僅對我國當下的法治建設有所裨益,也暗合馬克思、恩格斯所預定的法律發展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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