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羊道》系列作為一組深入哈薩克族日常生活的散文,以“非虛構”的姿態記錄了底層哈薩克人的轉場遷徙之路和民俗傳統。哈薩克族日常飲食與轉場游牧互為表里,呈現出因時而動、因時而異的自然屬性和生存機制。當現代化浪潮來襲,傳統飲食以味覺的形式深深印刻在哈薩克人的記憶之中,并且成為身份認同的媒介,使得哈薩克人從離散走向凝聚。
【關鍵詞】《羊道》;李娟,飲食書寫;記憶;身份認同
【中圖分類號】I207.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7-2261(2024)10-0032-03
【DOI】10.20133/j.cnki.CN42-1932/G1.2024.10.009
中國的飲食書寫傳統源遠流長,進入現代,汪曾祺、陸文夫、唐魯孫等均對飲食文學有不同的開拓和發展,可謂自成一家。不難發現,中國主流的飲食書寫對象大體屬于農耕民族的飲食范疇,而作家們較多以文人的姿態去發掘煙火氣背后的人生況味,闡發飲食背后的歷史文化積淀,形成了一些固定行文模式。
與唐魯孫、汪曾祺這些精于飲食書寫的前輩相比,李娟并非有意識地創作飲食散文,也沒有專門描寫飲食的作品集,而是將飲食書寫散落在《冬牧場》《我的阿勒泰》《羊道》等作品中。文章將以李娟第一次真正深入哈薩克族游牧生活的作品——《羊道》系列散文為例,探究在現代社會進程中身處邊地的哈薩克族的飲食習俗特點及飲食新變,討論飲食記憶對哈薩克人身份認同的構建的作用。
一、“羊道”——哈薩克族的飲食之路
談到為何將散文命名為《羊道》時,李娟說:“最初,有對羊——或者是依附羊而生存的牧人們——的節制的生活方式的贊美,但寫到后來,態度漸漸復雜了。”[1]“羊道”極具象征意味,它是羊群的遷徙之道,是哈薩克族的生存之道,也是哈薩克牧民的飲食體驗之路。人類學家張光直認為:“到達一個文化的核心的最好方法之一,就是通過它的腸胃。”[3]李娟以“非虛構”的姿態記錄哈薩克族的日常飲食,捕捉哈薩克人當下鮮活的面貌,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以往對新疆和哈薩克族的“景觀化”印象。
(一)哈薩克人的飲食
不同地域的精神源流、民風民俗造就不同的飲食風味。與“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農耕民族飲食不同,哈薩克族的飲食與其轉場游牧的生活息息相關。哈薩克意為“白色的天鵝”,這暗示了這個民族需隨著季節輪轉逐水草而居,用遷徙的雙腿丈量大地。在生產生活方式發生巨大變革的今天,北疆哈薩克族依然堅守游牧轉場的生活。
“……生活是簡單寂寞的,勞動是繁重的。但沒關系,食物能安慰一切。而享受食物美味之外的時光則空曠漫長,暗暗饑渴。”[1]214頻繁的轉場遷徙和繁重的牧場勞動使得進食成為頭等大事。
正如羊群需隨季節轉場,哈薩克族的飲食也因地制宜,因時而異。對于哈薩克人來說,奶制品是餐桌上的常客。牧場產奶期,充足的牛奶被制作成酸奶、酸奶疙瘩、奶豆腐……就連茶里也能加入大量黃油、奶油。到了春冬,奶制品短缺,就只能喝上清茶。羊群從草原汲取能量,哈薩克人從奶制品中獲取置身荒野游牧的安全感。同時,馕也是哈薩克人餐桌上的重要角色。城里有專門的馕店,鄉里人家也砌有馕坑,若在荒野中就只能用裝過干牛糞的錫盆進行烘烤。“馕得一次性烤夠三四天的。如有招待客人的計劃或即將搬家出發,則會一口氣打得更多,避免一切可能會應付不過來的突發情況。”[1]44馕因制作簡單、便攜、耐儲存的優點,成為哈薩克人游牧生活中最重要的面食。馕是如此深入哈薩克人的生活,以至于小孩子玩“過家家”游戲也有“烤馕”這一環節。
茶極具包容性,既可被騷人墨客淺斟細啜,亦可為山野樵夫飯后一盞。但無論如何,主流茶文化始終散發出悠游閑適的味道;然而茶之于哈薩克族卻不止于消閑。“喝茶是相當重要的一項生活內容。日常勞動非常沉重,每告一段落就趕緊布茶,喝上幾大碗才開始休息。來客人了,也趕緊上茶。有時一天之內,能喝到十遍茶。”[1]65哈薩克人嗜茶,卻不并挑剔。他們通常喝一種叫“茯磚”的茶磚,十塊錢五斤。遇到節慶,茶里還會加入黑胡椒、丁香之類的香料進行熬煮,以增加風味。此外,哈薩克人并不是倒茶便喝,還需輔以奶、黃油、馕塊、包爾沙克之類的食物,極為豐盛熱鬧。李娟對此驚呼:“與其說是茶,不如說是湯了。”[1]68對于哈薩克族來說,日常的茶與茶點承擔了“主食”的角色,為人們提供熱量;“茶”身上縈繞的閑適氣質此時已經消散,從而顯露出它關乎現實生存的一面,也就是布爾迪厄所說的“必須的趣味”。
作為漢族人的李娟,在深入哈薩克族日常生活后體會到“茶”之于哈薩克族的特殊地位,感嘆:“哎,我要贊美茶……它是豐富的自然氣息的總和——經濃縮后的,強烈又沉重的自然氣息,極富安全感的氣息。”[1]在哈薩克人眼中,茶不僅提供了熱量,它還是“自然氣息的總和”,使得人回歸自然懷抱。哈薩克人尊重古老的自然秩序,逐水草而居,維持生態平衡,享受大自然的饋贈。不僅羊群的生存依賴大自然,哈薩克人的飲食也具有明顯自然屬性,呈現出因時而動,樸素節制的特點。
(二)哈薩克飲食新變
在《我的阿勒泰》中記錄了“采木耳事件”:李娟和媽媽在山上發現了山珍木耳,并在當地掀起了一股采木耳熱潮。原本在深山默默生長、默默枯萎的木耳被漢人爭搶、哄抬價格。不過哈薩克人卻沒將木耳納入自己的日常飲食,也沒有被這股木耳收購熱潮沖昏頭腦。然而,古老的秩序已被打開缺口,“雖然從那個缺口進進出出的仍然是傳統事物,但每一次出入都有些許流失和輕微的替換。”[1]178現代化的觸角顯然已經伸向遙遠的阿勒泰,哈薩克人的飲食習慣出現了新的變化。小姑娘卡西是個不折不扣的假小子,強健的身體讓她能夠駕馭牧羊、背冰、撿柴之類苦差事。奇怪的是有段時間卡西居然為了減肥只喝清茶,她將茶倒進冰紅茶的空塑料瓶里,一邊喝一邊凝視著瓶身上的美麗年輕女孩。廣告發揮魔力召喚卡西:喝了冰紅茶就能變得像廣告上的女孩一樣美麗。
食物經過人類的巧手能轉化為生活用品。哈薩克人以羊油脂肪為原料,加入楊樹樹瘤燒制的堿灰,熬制肥皂。出于對食物的珍惜,熬制肥皂 “忌諱有品行不端的人插手”,以保證肥皂的順利出產。如今,哈薩克人已經不需大費周章從大自然獲得生物堿,轉而使用簡單易得的高純度工業堿。雖然作為食物的派生物,肥皂始終是哈薩克人心中極為珍貴的存在。只不過在這荒野中出現了更有力的競爭者——雪白芳香的洗衣粉,人們認為它比肥皂更珍貴,平日都慎重地鎖在柜子里。“天然土肥皂——工業土肥皂——洗衣粉”,人們對于食物的敬仰仍然存在,但不可否認,它的光芒已被方便好用的工業品所遮蔽。
如果說年輕人在現代商業產品的誘惑下敗下陣來,那么閱歷豐富的老年人則表現得更加自如。對于外來新菜式,扎克拜媽媽不為所動,她堅持制作傳統的烤馕、煮抓肉。若李娟和卡西做了炒菜、湯飯,她也不會拒之門外。“媽媽聰慧又敏感,怎能不明白如今的現實和新的規則……如果她樂意表現的話,仍能游刃有余地把握時髦的生活。但是她知道,那沒必要。她早明白生活是怎么回事了。她已經強大到不懼怕陌生,強大到不需要改變。”[1]178越來越多新奇方便的食物和烹飪方式進入哈薩克人的視野,扎克拜媽媽從容應對的背后實則隱藏著游牧民族的無奈與危機——被農耕文明同化。在漫長的歷史中,哈薩克族的游牧基因與飲食習慣已經緊密地結合在一起,渾然一體了。飲食的新變暗示著哈薩克游牧文化面臨的問題。就連收牲畜的生意人也清楚其中的利害關系:“定居當然好!但哈薩克都完了!”[2]
二、飲食記憶與身份認同
(一)哈薩克飲食記憶與認同
每個民族都有其獨有的飲食之道。“一個民族的飲食之道是表達和保護其文化身份最有力的方式之一,而這正是一個致力于‘美國化理想社會所不需要的。使飲食選擇更加科學化,其實就是掏空其種族內涵和歷史。”[7]邁克爾·波倫道出營養主義、速食主義橫行的美國儼然成為一個飲食大熔爐的事實——不同族裔自身攜帶的飲食歷史文化基因被逐步消解、同化,最后忘卻自己的根源,成為真正的美國人。可見,在現代飲食多元化背景下,延續本民族飲食滋味,保有本民族的飲食之道已經迫在眉睫。
作為游牧一族,哈薩克人深諳以廣泛、多樣的“共餐”活動維系民族情感。所謂共餐,即眾人圍繞餐桌一同享用家鄉食物,起到了維系族群關系和構建身份認同的重要作用。共餐存在于日常家庭飲食和各種社交場合,也與哈薩克人分享食物的傳統禮俗密切相關。一旦有客人(甚至是陌生人)掀開簾子進屋拜訪,主人家便需備好熱茶和食物,以示尊重;哈薩克人會為新搬來的鄰居提供食物解燃眉之急;即使是陌生的駱駝隊經過家門口,哈薩克人也會熱情地送上自家的酸奶。最為隆重的“共餐”社交是哈薩克人的“拖依”(聚會),大多集中在秋季。大伙兒在這略顯狹窄擁擠的帳篷里共同享用哈薩克族傳統吃食,食物滋味和飲食禮儀無形中將彼此聯系在一起。在天幕之下,哈薩克人在茫茫草原各自游牧,遠離人煙而深入自然之境;同時,哈薩克人又因為“共餐”而匯集相聚,達成身份認同。這種日常、具象、重復的飲食活動,潛藏著哈薩克人敬畏自然、敬重生命、非功利的飲食觀。
飲食能通過味覺、儀式形成“食物記憶”。獨特的飲食記憶深深鐫刻在哈薩克人身上,尤其當他們在空間上遠離族群,處于異文化圈時,能夠憑借民族美食緩解思鄉之情和認同危機。扎克拜媽媽的第五個孩子阿娜爾罕結束游牧生活,進城里的餐館打工。她不再像祖輩那樣逐水草而居,有了穩定安全的住所,過上安定卻“陌生而拮據”的生活。這不代表她背棄哈薩克族的飲食之道,她仍然期待草原捎來的奶制品、熱鬧的拖依以及餐前“巴塔”聲音的縈繞。
(二)作為哈薩克飲食的“他者”
正如鄂溫克族作家烏熱爾圖所言,以往關于邊遠少數民族的敘述,尤其是漢族作家文學作品中,有時過于強調其封閉原始,一味獵奇,以至于呈現神秘主義、浪漫主義傾向。無獨有偶,李娟在《羊道》序言中提到:“所有文字都在制造距離,所有文字都在強調他們的與眾不同。而我,更感動于他們與世人相同的那部分,那些相同的歡樂、相同的憂慮與相同的希望。”[1]在她看來,那些在遷徙過程中發生的動人故事、日常勞作的悲傷歡樂以及哈薩克美食的味道正是哈薩克族生命跳動的憑證。
從小往返于四川和新疆的漂泊人生經歷,使李娟始終抱著一種“在而不屬于”的心態去發現、走進阿勒泰和哈薩克族。作為一個行動者,她跟隨扎克拜媽媽一家一同生活、勞作、遷徙,從而獲得了“在場”的身份和表達“真實”的權利。當然也有一些外界聲音對李娟“非虛構”寫作真實性表示質疑,對此她有著清醒的認識。“她(哈薩克作家葉爾西克)給我最大的啟發是讓我感覺到我是一個漢族人,我描寫這種異域風光,無論你距離再近也是一種旁觀。”[6]在《羊道》系列散文中,李娟保持一貫的謹慎,沒有將自己塑造成“哈薩克人”的同類,也沒有把自己當作高高在上的啟蒙者。基于此,她自覺地站在“他者”的角度記錄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舌頭嘗到的一切。
正如克勞德·菲斯克勒(Claude Fischler)注意到的,從某一族群的飲食方式中能夠確認自己的同一性和與之飲食方式不同的群體的他者性[11]。在幾個月的轉場生活中,李娟遵守家里的秩序,“躡手躡腳地生活于其間”,但還是難免“水土不服”。李娟在四川度過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階段,她的腸胃深深烙印上了四川的飲食記憶——鐘情米粥不喜面食。然而進入深山,每天只有茶水、干馕和其他面食。甚至在后來接受采訪時,李娟也坦言即使在新疆生活了這么久,自己還是難以適應當地飲食。可見,李娟從哈薩克飲食方式中再次確認了自己的他者性。
與此同時,飲食也發揮了聯結的作用。轉場過程中,李娟遵從哈薩克飲食禮俗,與扎克拜媽媽一家共享熱茶、馕、奶酪,一起聆聽餐前祈禱——“巴塔”。“共食”為兩者提供了共同的味覺經驗,拉近了彼此的情感距離,也為李娟對于哈薩克族的生活產生“理解之同情”。正因如此,李娟對新疆阿勒泰和哈薩克族的書寫得以突破“他者”的局限,從而自如游走于漢族與哈薩克族之間。李娟慷慨而熱烈地贊美茶、贊美馕、贊美一切食物,不是為了把阿勒泰塑造成“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烏托邦。無論是深山游牧還是外出定居都會面臨不同的生活挑戰,“忍受生活”才是常態。
三、結語
在《羊道》系列散文中,李娟以“在場”的身份深入牧民日常生活,真實直觀地展現了哈薩克人因時而動、因時而變的飲食習慣和帶有樸素自然崇拜的飲食禮俗。在“共餐”過程中李娟自身攜帶的“四川飲食基因”與哈薩克飲食習俗發生化學反應,讓她再次確認自己“他者”的書寫立場;反過來,“共餐”也使得李娟以理解之同情深入哈薩克族的飲食生活。在游牧的生存空間被擠壓,“轉場”文化式微之際,飲食作為一種特殊的文化記憶和文化基因為哈薩克族提供了文化傳承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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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佳玲(1997.7-),女,廣東梅州人,廣州大學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