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仁澤
內容提要:對于《猴兒與少年》來說,其難得之處不僅在于王蒙打破了“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的傳統,更在于這部作品擺脫了王蒙小說中一直揮之不去的“灰影子”意象。王蒙在1970年代末“歸來”之后,誕生于《布禮》中的“灰影子”意象便貫穿他的大部分作品,“灰影子”是王蒙無法安置自身“右派”歷史、無法與歷史和自身達成和解的心障,也是王蒙一直以來的創作動力。在《猴兒與少年》中,王蒙通過向內求索的方式,即不再糾結于“歷史中的我”,而是敘述“我的歷史”,終于與生命和歷史達成了和解。
關鍵詞:《猴兒與少年》 灰影子 勞動 時間
在中國當代作家譜系中,王蒙是一個極為特殊的存在,不僅是因為他的創作生命力之持久,更因為他的生命歷程與新中國的歷史高度共振。與一般的作家不同,王蒙的大部分作品都完成于中年以后,也是在“歸來”之后,王蒙形成了他作品中的核心意象之一:“灰影子”。“灰影子”不僅是使作品更具復雜性的關鍵因素,也是王蒙無法安置自身“右派”歷史、無法與歷史和自身達成和解的心障。有學者就將“灰影子”從作品中抽離出來,將其指認為王蒙的精神線索之一a。而在王蒙的近作《猴兒與少年》中,他通過向內求索的方式,即不再糾結于“歷史中的我”,而是敘述“我的歷史”,似乎終于與生命和歷史達成了和解。
一、作為干部的作家
新時期之后,盡管文學研究者一直小心翼翼地在作者與作品之間拉開一個安全的距離,盡量不將作品中人物的行為等同于作者的經驗,不將人物的思想等同于作者的思想,在對文本進行闡釋的過程中,也時刻對作者的歷史經驗及其創作談保持警惕,盡力保持研究者、作者和文本各自的獨立性。但是,當研究者面對王蒙這樣的作家時,這樣的警惕經常被顛覆,人們更希望透過王蒙的作品走近王蒙本人,很多研究都試圖從王蒙的作品中看到復雜的、多元的、矛盾的王蒙。這也是近年來“王蒙作品研究”逐漸被“王蒙研究”替代的原因。
在中國當代作家中,王蒙是極為特殊的。首先,王蒙的著述眾多、涉獵廣泛且不乏深刻,除了小說創作之外,散文、雜文、文學批評、文化小品、時事評論、作家論、歷史回憶、音樂和電影隨筆,等等,不一而足,其文論《躲避崇高》和《文學:失卻轟動效應之后》已經成為文學史中繞不過去的文本。可以說,王蒙是學者型的作家,他對自己的作品有極強的認知與反思能力,其諸多文體實際上構成了一種錯綜復雜的對話關系。如其在《老子的幫助》《莊子的享受》等傳統文化研究中,將自身的經歷與老莊思想糅合在一起,用自己的社會、政治和文學經驗為老莊思想“出庭作證”,在從容曠達之余,也體現出“學問無他,求其放心”之理,但另一方面,其小說中卻始終擺脫不掉一種糾結、搖擺、焦灼的無法安定的情緒;王蒙的小說又經常帶有自傳性質,甚至與《王蒙自傳》有著極高的相似度,使人在閱讀王蒙的小說時很難忽略作者本人的經歷。因此,王蒙的文本群就構成了一種明顯的張力關系,既互為補充又互相對抗,既互相闡釋又互相消解。所以,“走近王蒙”本身就構成了對研究者的吸引與挑戰。
另一方面,王蒙的人生經歷與20世紀中國歷史有著高度的共振,他無可置疑是一個經驗型的作家。王蒙的后輩作家余華對自己的創作曾經有著這樣的認知:“我現在二十四歲,沒有插過隊,沒有當過工人。怎么使勁回想,也不曾有過曲折,不曾有過坎坷。生活如晴朗的天空,又靜如水。一點點恩怨、一點點甜蜜、一點點憂愁、一點點波浪,倒是有的。于是,只有寫這一點點時,我才覺得順手,覺得親切。……我又何嘗不想有曲折坎坷的生活。但生活經歷如何,很難由自己做主。”b于是,余華必須在“一點點”之上進行建造,這也是大部分當代作家特別是年輕一代作家面臨的共同問題。王蒙的人生一波三折,幾度起落,對于王蒙的文學創作來說,他需要面對的不是余華那樣的“一點點”困境和焦慮,而是更加深刻、更加沉重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難題——陀氏曾說:我只擔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若用“苦難”對王蒙的人生歷程進行概括稍嫌不適的話,那么至少可以說,王蒙面臨的難題是“只怕寫不出自己人生的一波三折、大起大落”。
最重要的,王蒙的特殊性體現在他與共和國的關系上,有學者說王蒙是“共和國文學的‘書記官”,是“共和國的一面鏡子”c,的確,王蒙自己也曾說,他先是一個干部,然后才是一個作家。換句話說,王蒙一直是以主流意識形態的捍衛者甚至代言人自居。這并不是說王蒙放棄了知識分子獨立思考的能力和義務,相反,王蒙的這種定位反而彰顯了他作為知識分子正視自我的勇氣。王蒙出生于1930年代,14歲加入中國共產黨,少年時即展露文學才華,并受到國家領導人毛澤東的重視,1970年代末“歸來”后的王蒙又被委以重任,1983年至1986年任《人民文學》主編,1986年至1989年任文化部部長,之后又在全國政協擔任文史和學習委員會主任。可以說,紅色文化不僅澆筑了王蒙的童年和青春,構成了他不可抹煞的精神底色,也撐起了他的人生信仰。也因此,作為作家的王蒙便面臨兩個難題:首先,盡管“文學的作用”或者說“文學的品質”這一命題顯得過于寬泛和抽象,無法給出具體的回答,但二十世紀的歷史還是告訴我們應該對文學與政治的關系保持警惕,于是,如何處理“干部”與“作家”的關系,即如何處理官方意識形態的規訓與保持知識分子獨立人格的關系,便成為王蒙首先需要面對的難題;其次,從王蒙的個人層面來說,如何消化自身在1950到1970年代的“右派”歷史,如何處理這段經歷與自身信仰的關系,也成為王蒙心靈史中無法回避的難題。
在王蒙“歸來”之后,對“右派”歷史的書寫一直是他文學創作中最突出的存在,無論是《布禮》中鐘亦成的熱情表白、《蝴蝶》中“老張頭”和“張副部長”“是一個人嗎?”的追問與反思、《活動變人形》中關于知識分子心靈歷程的深刻剖析,還是《青狐》中對“歸來者”眾生相的描寫,都對這一段歷史進行了正面的講述,但是王蒙似乎一直都沒有表達出一個明確的態度,正如陶東風所說:“王蒙就是這么把自己懸在那里,落得個左右不逢源的結局。這才是王蒙真的分裂和身份危機,不過他好像并不以此為苦,相反以此為樂。”d或許也正是這種懸置的狀態構成了王蒙文學以及王蒙精神史的復雜性。
二、灰影子:糾結的癥候
從1979年的《布禮》開始,王蒙便對自身的“右派”歷史以及20世紀中國激進的革命史進行了艱難的消化、反思與敘述,也使得他的作品從此帶上了明顯的自傳色彩。《布禮》中的鐘亦成在解放前是一名地下黨,15歲加入共產黨,解放后被任命為P城中心區共青團干部。1957年8月,他發表一首小詩《冬小麥的自述》,這個表明心跡、歌頌希望的小詩被解讀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向黨的猖狂進攻”e,鐘亦成因此被打成右派,也開始了從此以后幾十年的控訴、反思、辯駁。其實,縱觀這部中篇小說,其故事情節并不十分豐滿,幾乎都是鐘亦成(或者說是王蒙)的個人心跡獨白,是王蒙意識流小說的開端之一,其之所以被文學史銘記,除了“歸來者”的心靈自剖體現出的歷史價值,另一方面便是其中“灰影子”的存在,使其復雜性和深邃性遠超同時期大部分的傷痕和反思作品。在1970年代末和1980年代初,彼時由于時代社會原因,批評家還本著二元論的思維將“灰影子”視為鐘亦成的對立面,認為“灰影子”是對當時社會上一股虛無主義之風的批判和否定:“作品還運用象征手法寫了一個‘灰影子,暗示粉碎林彪、‘四人幫后,社會上出現了一種所謂‘看破紅塵的人;‘灰影子的出現,既反映了一個時期的社會現實,又烘托了鐘亦成對黨、對革命的赤子之心。”f新世紀之后,“灰影子”的存在所帶來的文本張力和作者心理的復雜性不斷被發掘,不同于1980年代純粹地將“灰影子”當作鐘亦成的外在他者的二元視角,有學者就指出“‘灰影子的出現,從身份指認和間離兩個方面有意或無意地實踐了對理想的解構,這種解構雖然并不徹底,甚至也并不能撼動主人公的個人話語、個人意識,但它卻是一種發自人性的盡管不無完美但卻凸現個人主體和歷史反思的抽象表達”g,更有學者將“灰影子”看作“《布禮》中最令人驚艷的一筆”h。
其實,在王蒙的作品里,經常通過人物之間的辯論來傳遞作者本人的價值追求,如其處女作《青春萬歲》中進步學生楊薔云與落后分子蘇君之間的爭論,在蘇君眼中,楊薔云顯然是一個對生活缺乏具體感受與思考、滿嘴空洞口號、自我神化的自大狂。盡管蘇君的形象在后來研究者的論述中也具有了提供文本復雜性的作用,被當作王蒙之天才的佐證。但在文本語境中,蘇君顯然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負面形象,不論是身體的病態、畏畏縮縮的性格,還是陰柔的氣質,都表明蘇君是一個落伍的、腐朽的形象,是舊時代的殘留,王蒙對其的批判是直接、徹底、不含雜質的。《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中,王蒙也是通過林震與韓常新、劉世吾等人的對比,表達王蒙的“新人”追求。彼時,王蒙的價值判斷是相對明確的,無論是蘇君,還是劉世吾和韓常新,他們都是外在于楊薔云和林震的一個具體的他者,或者說,蘇君和劉世吾可以看作未成熟的“灰影子”。
直到“歸來”之后,這個“灰影子”終于成熟了:
灰影子穿著特利靈短袖襯衫、快巴的確良喇叭褲,頭發留得很長,斜叼著過濾嘴香煙,懷抱著夏威夷電吉他。他是一個青年,口袋里還裝有袖珍錄音機,磁帶上錄制了許多“珍貴的”香港歌曲。不,他不年輕,快五十歲了,眼泡浮腫,嘴有點歪,牙齒、舌頭和手指被劣質煙草熏得褐黃,嘴里滿是酒氣,臉上卻總是和善的笑容。也許他只有四十多吧,大眼睛,雙眼皮,渾身上下,一塵不染,筆挺筆挺,講究吃穿,講究交際,臉上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氣,眼神里卻是一無所長的空虛。或者,她只是一個早衰的女性,過早地白了頭發,絮絮叨叨,唉聲嘆氣。或者,他又是另一副樣子。總之,他們是一個灰影。
這個灰影子非男非女、似老似幼,既文質彬彬又嘴歪眼凸,恐怖如斯又神秘莫測,它/他/她不再具有具體的形象,“他們是一個灰影”。這一現代主義的形象顯然與早期的蘇君和劉世吾有天壤之別,他們不再是獨立于主人公之外的他者,而是主人公——也是王蒙——內心滋生出來的另一種價值,是雅努斯的另一面。而且王蒙不忘強調這個“灰影子”出現的時間:
在七十年代末期,這個灰影常常光臨我們的房舍。
是鐘亦成“歸來”后的1979年,而不是被打成“右派”的1957年,不是在自我認知與黨的判定發生矛盾的時間段,而是在需要直面、消化這段歷史,為這段歷史“尋個說法”的時刻,這個灰影子出現了。對于鐘亦成來說,“他從十三歲接近地下黨組織,十五歲入黨,十七歲擔任支部書記,十八歲離開學校做黨的工作,他選擇的道路是正確的道路,他為之而斗爭的信念是崇高的信念”,共產黨員的身份是超越了家庭身份、社會身份,甚至是性別身份的首要身份,構成了鐘亦成的自我認同,黨的話語遠遠高于鐘亦成自身的思考而被他無條件接受,即使在被黨驅逐出隊伍,變成“社會的敵人”時,鐘亦成仍然對黨的判斷抱有強烈的認同,而將懷疑的目光投向自身:“當拿起一張印有天安門的圖案的郵票往信封上貼的時候,我眼前發黑而手發抖,因為,我是一個企圖推翻社會主義、推翻中華人民共和國、推倒五星紅旗和光芒四射的天安門的‘敵人!”某種意義上,在被打成“右派”的十幾年里,鐘亦成依舊保持著對黨的信仰,他無比痛苦卻并不分裂,他的自省是建立對自身的懷疑之上,而信仰本身卻依舊作為他仰望、追求的目標。但是正是在平反之后的1979年,這個“灰影子”“常常光臨我們的房舍”。因此,這個“灰影子”不再是外力對信仰的動搖,而是在風云變幻又塵埃落定之后對信仰本身的猶疑和矛盾,是無法安置這段歷史、無法將這段歷史內化于自身的尷尬、痛苦和延宕。
在王蒙后來的小說創作中,不僅“右派”歷史被反復書寫,“灰影子”也以更具體的姿態出現于他的作品中,如《蝴蝶》中冬冬對張思遠的反駁、《高原的風》中龍龍對宋朝義的否定,以及《青狐》中錢遠行對錢文的不屑,這幾部作品都設置了“父/子”的結構,用兒子的聲音質疑和否定父親,比起《布禮》中“灰影子”的突然出場,兒子與父親的結構,或許可以看作一種更為具體的“內化”,兩組聲音都來自作者本人,是王蒙自身的糾結和矛盾。從此,1957這一時間點無數次出現于王蒙的創作中,成為他記憶和經驗里繞不過去的原點,成為他創作的動力,也成為他生命里的一根無法吞咽的魚刺。
三、向內觀照:從歷史之我到我之歷史
2021年,年近90的王蒙在《花城》發表了他的新作《猴兒與少年》,盡管諸多評論都不忘強調王蒙的年齡,但這部作品的可貴除了在于王蒙打破了“青春作賦,皓首窮經”的傳統之外,更在于這部作品似乎褪去了王蒙小說中一直以來的糾結狀態與焦灼情緒,體現出一種輕快的語調和歡暢的情緒脈絡。這部十二萬字的小長篇除了仍然將1957年作為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之外,還與《布禮》有著類似的結構和美學風格,即時間的閃回和抒情的蓬勃,更保留了王蒙一以貫之的自傳風格,朱自強就認為:“在王蒙的寫作面前,新批評的‘忘記作者這一主張是行不通的。讀《猴兒與少年》,很難像新批評所主張的那樣,將注意力從作者那兒完全轉移到文學文本上來。作為小說家的王蒙太強大。他的小說互文性太強,總是讓我想到作家王蒙身上來。于是,我就在‘施炳炎身上看到了許許多多與作家王蒙的重疊和關聯。”i這部作品是王蒙再一次與那段歷史的對話,是試圖與之和解的又一次努力。顯然,至少從情節層面上看,“灰影子”沒有再出現于這部作品中。
在《猴兒與少年》中,施炳炎不再深陷于外部的歷史敘述,不在試圖從宏觀層面上給那一段波瀾壯闊、紛繁復雜的歷史以總結,以定義,而是以回憶的方式,追思了那段歷史中的人、事,和那只象征著自由的猴子。王蒙從向外觀照轉化為了向內求索,不再糾結于革命之得失與歷史之是非,而是將歷史納入自我的生命歷程,將那段經歷當作自身的修行之路,當作塑造自身的文化和精神資源,那段歷史也終于內化為王蒙的個人精神史,構成王蒙的“我之為我”。
王蒙的這一和解之所以成功,首先是經驗本身的療救作用。王蒙在多個場合都說過,他在一個最艱難的時候到了伊犁,在那里,他確實得到了快樂。可見盡管這段經歷是被歷史強行推至,但經驗本身卻并無是非之說,不知是王蒙刻意為之,還是“勞動使猿猴變成了人”這句話已經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意識之中,成為他的真理,這段首次出現于《布禮》中的文字,40年之后又在《猴兒與少年》中被王蒙原封不動地寫下。其實,勞動一直作為王蒙的歌頌對象,貫穿于他“歸來”之后的大部分創作,在《蝴蝶》中,王蒙對勞動的描述尤為生動:
在登山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的腿,多年來,他從來沒有注意過自己的腿。在幫助農民揚場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的雙臂。在挑水的時候他發現了肩。在背背簍子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的背和腰。在勞動間隙,扶著鋤把,伸長了脖子看著公路上揚起大片塵土的小汽車的時候,他發現了自己的眼睛。j
在《猴兒與少年》中,施炳炎來到山村后,發現他的“腰、股、膝,從大腿根到腿肚子到腳后跟到腳趾,都在發生戲劇性的變化。”k無論對于鐘亦成、張思遠、施炳炎,還是對于王蒙來說,勞動的過程都是一個重新發現自我的過程。若說在《布禮》和《蝴蝶》中,對于勞動的歌頌夾雜在對于時代的追問、控訴與辯白中,或許還有種“天不絕人”“因禍得福”的辨證哲學在里面,以此來對抗心靈的沉痛,那么到了《猴兒與少年》,王蒙則是心無雜念,沉浸于個體生命中去歌頌、禮贊勞動本身,勞動即是勞動,勞動即是身體的發現,“勞動使猿猴成人,使弱者變成強人,使渺小之人成為巨人”,勞動不再作為心靈痛苦的解救之道,而是“成為王蒙進行自我確認的一種方法”l,具有本質性的意義。
其次,《猴兒與少年》這部作品的另一個關鍵詞,就是“年齡”,或者說是“時間”。某種程度上,對年齡的強調對作家是不公平的,似乎透出一中“難得如此”的寬容,就像在女性文學研究中對女作家的身份進行強調一樣。但是施炳炎/王蒙的年齡在這部作品中的確是一個不可忽視的構成,是作家自身的自我指認。小說開篇,王蒙便用一個小節抒發自己對年齡的感慨:“炳炎說他自己,將近九十歲的時候涌起了、溢滿了對于六十、七十、八十年前的回憶,歌哭兼得,哀樂無涯,自我安慰,解脫開懷。”m這部作品從一開始就昭示了它將是施炳炎/王蒙對過往的回憶與和解。并且,盡管施炳炎就是王蒙的自我寫照,但小說中還是設置了“作家王蒙”,讓其作為施炳炎的訴說對象,“施老炎”和“王小蒙”的對話,也因此像是經過歲月洗禮的老年王蒙對曾經一度糾結的中年王蒙的傾訴和勸慰。就像后記的題目——“回憶創造猴子”——所喻示的那樣,經過記憶加工,方才顯其自由。因此,“作家王蒙”在作品中的出場,不同于馬原的先鋒創造,也不同于莫言的自嘲和自我解構,而是年齡帶來的對往事的寬容,是隔著時間的河流對自己的回望,是對自身生命的深切回憶與不乏感性的講述,而不僅僅是高齡作家對于文學形式的持續探索。
在勞動的發現與時間的沉淀之中,王蒙找到了一條向內觀照的途徑,不再糾結于如何在大歷史中定位“我”,而是通過“我”來定位歷史,歷史成為磨煉“我”、塑造“我”的材料。在這種視野中,王蒙終于將悲憤的控訴變成了瀟灑的詩歌,將晦暗不明的“灰影子”變成了自由、輕快的猴兒。
余論:關于“猴子”的另類猜想
其實,一個頗可作為對照的現象是,在王蒙的另一部長篇小說《青狐》中,“猴子”還作為一個純粹的負面意象多次出現于文本中,不僅標識著容貌的丑陋,還隱喻著人性的狡猾與卑瑣:
二十年后,青姑(那時已經叫青狐了)聽人們講廣東人吃猴子的故事:一群猴子關在鐵籠子里,由顧客前來挑選,顧客指指點點地挑了一只猴子。猴子是聰明的,它完全理解什么樣的命運等待著它,嚇得渾身篩糠,往后退縮隱藏。這時,別的猴子就會立即將它扭送到人前,因為它們害怕人們抓不著選中的猴子而以自己頂替。為了保住自己,它們愿意充當吃猴子的人的鷹犬。青狐想,這可怕的猴性兼人性我早就揭示出來了。n
而在《猴兒與少年》中,這曾經卑劣的猴子卻搖身一變成為自由的象征,這能不能看作是一種自我安慰或者說自我嘲諷呢?就像王蒙在《莊子的享受》認為莊子“逆來順受”的處世觀是“以歪就歪,以極端克服克制極端,以大踏步的后退來穩住自己的陣腳,然后宣稱自己勝利了。……這就叫從認達到認命,從而做到了,至少是表面上做到了皆大歡喜,其樂無窮”o。對于王蒙來說,向內觀照的路徑到底是一種通達之道還是其它?我們對王蒙的追問,或許也正如王蒙對莊子的追問:
弱者的武器嗎?智者的偉大胸懷嗎?忽悠者的天花亂墜嗎?哲人的高瞻遠矚嗎?圣者的神明妙玄嗎?
這不正是考驗著讀者的資質與智商嗎?p
注釋:
a趙天成:《當“鐘亦成”再遇“灰影子”——王蒙與〈你別無選擇〉〈無主題變奏〉的發表》,《文藝研究》2023年第10期。
b余華:《我的“一點點”——關于〈星星〉及其他》,《北京文學》1985年第5期。
c王干:《共和國的文學“書記官”——論王蒙的文學價值》,《文藝報》2023-8-30。
d陶東風:《一個革命者的忠誠危機及其“化解”——重讀王蒙的〈布禮〉》,《文藝理論研究》2014年第6期。
e王蒙:《布禮》,《當代》1979年第3期。
f張放:《王蒙小說中“意識流”手法的運用》,《文藝理論研究》1980年第2期。
g劉勤:《理想與解構——淺析〈布禮〉中的“灰影子”》,《安徽文學》2008年第2期。
h王春林:《王蒙論》,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111頁。
il朱自強:《身體美學:王蒙〈猴兒與少年〉的藝術超越性》,《中國現代文學叢刊》2022年第10期。
j王蒙:《蝴蝶》,《十月》1980年第4期。
km王蒙:《猴兒與少年》,《花城》2021年第5期。
n王蒙:《青狐》,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頁。
op王蒙:《莊子的享受》,貴州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98頁,第299頁。
(作者單位:中國海洋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