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凌芳,媒體人。有十余篇小說在各類刊物上發表。
眼瞅再過十來天就過年了,有志愿者給威平鎮七十歲以上老人照相,季丙川除了和老伴合影一張外,還單獨拍了張半身照,說放大可以當遺像,即用即取。當場把志愿者給逗樂了,說大爺您想得真開啊。季丙川沒正形地說,活一天賺一天,夠本了。照片里的他著舊式草綠色軍裝,風紀扣扣得嚴實,眉眼特寬,嘴角夸張地朝上咧,臉頰額頭滿是褶子,打眼一看不像他本人。
平常家里就他與老伴田景,兩個兒女都不在身邊。現年七十六歲的季丙川身子骨算硬朗,生活有規律,酒不太喝煙抽得猛。早晨六點準時起床,洗把冷水臉喝杯熱牛奶,沿河邊綠道慢跑兩圈,打會兒太極,再背著手慢悠悠踆回家。與他形影不離的是只卷毛狗小雄,他跑步,小雄一蹦一跳往前蹕,他打太極,小雄匍匐在地,盯著枝上叫得歡的鳥,保持隨時撲上去的姿勢。熟人遇見打招呼,沒等季丙川回應,小雄支棱起耳朵“嗖”地竄到來人面前,不知情的以為它要咬人。季丙川嘴里清晰地吐出兩個字,立正!小雄身體往上一聳,抬起兩只前腿,灰肚皮一鼓一癟,跟跗站定,昂起毛茸茸小腦袋。瞧這小樣兒!熟人見狀哈哈大笑,季丙川臉上褶子舒展開像朵金黃色菊花。不過指令也會失效,當隔壁建敏媽牽著她家柯基狗走過來,小雄立馬狗眼放光迎上去,親昵地挨著柯基打轉,貪婪嗅它的蜜桃臀,任憑季丙川扯嗓子喊多少遍“立正”都沒用,氣得他躁腳罵,狗崽子,馴不熟。
田景愛跳廣場舞,大冬天穿紗裙,貪圖風度忽略溫度,結果高燒 39.3°C 又吐又拉。季丙川擠兌老伴,還美呢,中招了吧。田景渾身無力嘴上照樣,誰“甩輾子”說不準。讓她去醫院掛針,死活不肯去,在家躺了七八天終于挺過來,身子酸痛嘴巴寡淡,吃啥都沒味兒。季丙川正好口袋沒煙,打算順道給她買碗麻辣燙,摘下老花鏡急急出門。街坊鄰居見他拎個黑塑料袋,走路急匆匆,半道上像被人猛擊了一拳,彎下身子,臉憋成豬肝色,大汗淋漓,掙扎著往前挪幾步便一頭栽倒在地。等大伙七嘴八舌叫來救護車,人已沒了知覺,嘴張著,像呼救最終沒喊出聲。鎮醫院條件差,救護車烏拉烏拉顛簸一個多小時,將人送進市立醫院,醫生診斷是心肌梗塞,下達了病危通知書。田景像旋轉的陀螺被反抽一鞭,搖搖晃晃失去定力,走路踩棉花似的,嘴里碎碎叨叨,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嗎?她失去彈性的臉頰深陷,顴骨突出,一縷灰白頭發粘在額前,腦后挽個稀松發髻。
季丙川鼻孔嘴巴插滿管子,手腳會突然抖動,護士說這是無意識痙攣。進不了ICU病房,田景只能在規定時間隔玻璃窗探視,站久了腰酸背痛。鄰居老葛頭講義氣,戴著黑口罩跑前跑后,不時提醒田景,趕緊打電話讓倆孩子回來,凡事好有個幫襯。田景說,哪能說回來就回來,孩子都忙事業。入夜,租個陪護床在急診室走廊湊合睡,護士勸她,
ICU病房是二十四小時監護,陪著也沒用,還是去外面旅館住吧,可她就是不走,覺著離老伴近點心安些。急診室的燈不分晝夜明晃晃亮著,走廊有扇通往ICU病房的自動門,不時有醫生護士窸窸窣窣進出,開了又合,合了又開,猶如生死界,里面的人掙扎在死亡線上,外面的人只能無助地守著,等著,盼著。田景躺下想瞇一會兒,眼皮很沉,腦袋藏口鐘似地滴答作響,耳朵異常靈敏,稍有動靜就支起身子朝門的方向望望。寒風從樓道口灌進來,窗外樟樹枝條擦著玻璃窗,鬼魅般左右搖擺。
好看又不能當飯吃,你嫁的是硬漢。當年,身為副營長的姐夫給她介紹對象時說。田景打量了對方一眼便垂下眼簾,長睫毛劃出道弧線。眼前人一身筆挺軍裝,畢恭畢敬站著,臉上生生多出一只眼似的,有點像二郎神楊戩。姐夫對這位連長哥贊賞有加,說他帶出來的兵個頂個神勇,姐姐也在一旁慫急,她半推半就應允下來。這一年她24歲,季丙川31歲。五年后的冬天,季丙川轉業到老家威平鄉當文書。威平是濱海之鄉,距離汕頭近千公里。站在擺著一對石獅子的威平鄉政府門口,田景怯怯地往里探。兩層木結構舊樓,廊檐掛著半尺來長的冰柱,敲下來可以當冰棍吮,旁邊有幢矮圍墻的小樓,院里曬滿被褥衣服,花花綠綠的。四五個穿棉祅戴棉帽的男人縮著脖子圍在破臉盆旁烤火,見來了個退伍軍人,齊刷刷望。軍人后頭跟個長辮子腹部隆起的清秀女人,女人牽個穿花棉祅掛鼻涕的小女孩,女孩眼睛賊亮,滴溜溜亂轉。
安頓好后,季丙川借來輛鳳凰牌自行車,車后座加了個軟墊,小心翼翼載著田景去看海,算是完成一個男人許過的諾言。田景不愿跟他回來,說我老家跟你老家一樣天天有海看有海鮮吃。鄉政府離海邊有三十來里路,全是泥濘坑洼的機耕路,騎騎走走直到響午,終于站在海塘壩上。濁浪一波來一波去,企圖撕開阻擋的一切撒歡而去,站壩上的人都要被碾碎吞噬。浪花舔著田景的臉,有股腥臊味,海水沒有南海清澈透亮。站在這頭遙望那頭,長這么大沒離開過家離開父母的她,真正是背井離鄉,除了眼前稱為丈夫的男人,今后的生活會是怎樣?海天相接,茫茫一片。
季丙川畢竟只有小學文化水平,盡管在部隊接受過鍛煉教育,離給領導寫講話稿的水平差得遠,平日就遞遞文件送送報紙。小文書當得有點閑,他很快給自己找了個活兒。女兒季小軍整天呼嚇呼嚇蹲雞窩邊等母雞下蛋。這娃生下來就少奶水喝,半個巴掌大的臉蠟黃蠟黃,小不點一個。清晨,沒等圍墻外王四婆家公雞打鳴,季丙川從床上爬起來,穿上摘去領章的軍裝,戴好帽子,束緊腰帶,揪起睡夢中的小軍,胡亂給她套上衣服。田景不曉得他要發什么神經。季丙川抱著孩子來到鄉政府后院操場上,院墻被臺風刮塌一角,北風徑直往里灌。小軍半夢半醒,看著老爸一張拉滿的臉。季丙川清清嗓子喊,立正!小軍生在部隊長在部隊,天天拖根小木棍跟一群男孩屁股后,玩累了蹲操場邊看戰士們訓練,哪能不熟悉這口令。小短腿往里一夾,手在兩旁一并,身子立得筆直,棉衣扣子沒扣好,露出紅毛衣,模樣挺滑稽。季丙川接著喊,稍息!小軍腳被鞋帶一絆,“撲通”跌倒在地,咧咧嘴硬是沒哭,牛皮桶似的。季丙川把高幫皮鞋朝地端得嘎嘣響,要是新兵蛋子,早飛毛腿踢過去了。田景裹著大衣跟出來,憤憤地說,大冬天的抽什么風,還以為在部隊吶,拿孩子過癮,有本事操練別人去。拉起孩子就走。小軍臉蛋凍得通紅,鼻涕成硬疙瘩,用手一搓,刺啦劃出道鮮紅的血印。你懂個鳥!季丙川虎著臉吼一句,依然我行我素,孩子嗜睡起不來,屁股蛋上多出幾道巴掌印。
田景心疼孩子,搬來于況山當說客。于況山和季丙川同在二營,關系鐵得很,他比季丙川早一年轉業,在臨鄉當副鄉長。“同過窗下過鄉扛過槍”結下的情誼就是不一般,老戰友來訪,季丙川囑咐田景燒幾樣拿手好菜。田景忍痛殺了只會下蛋的雞,燉了鍋母雞蘑菇湯。三杯燒酒落肚,季丙川身子熱起來,紅著臉憶往昔話今朝感慨良多。田景在一旁給于況山遞眼色。于況山放下酒杯,摸摸雞爪啃得起勁的小軍腦袋說,好久沒見,娃長高了。季丙川洋洋得意地說,老于,向你匯報下訓練戰果。說罷,“啪”地打掉小軍手上雞爪,拉她站兩人面前,喊道,立正!小軍望一眼掉地上的美味,乖乖挺直身子,稍息立正左轉右轉。小家伙板著臉做得有模有樣,逗得于況山開懷大笑。季丙川像只開屏的孔雀,屁股在硬板凳上輾來輾去。
“老季,你這是在培養兵二代啊,差不多得了,都哪個年代了。”于況山收住笑說。
“哪個年代不都需要當兵的,得打小培養。”季丙川眼睛都喝紅了。
“書要讀的,別像我,沒,沒文化。”季丙川舌頭卷不過來,“人,正步走,齊步走,得朝前一走。”
季丙川滴水不進,田景使出殺手锏,搬出八十高齡的婆婆。兒媳婦一口繞七拐八舌頭打結的廣東話,婆婆老半天才聽明白是怎么回事。她踞著小腳跑到鄉里,摟著孫女一把鼻涕一把淚把季丙川好一頓訓斥,臨走放下狠話,再折騰孩子,就上法院告你去。季丙川在老娘面前像個聽話的小學生,歇了兩天故態復萌。操練也會成癮,吸鴉片般欲罷不能。田景全面繳械投降,再無暇顧及,晾衣服時摔了一跤,早產生下個男嬰,幸好母子平安。在給孩子取名上,夫妻倆又鬧騰好一陣子。就叫季小兵!季丙川抱著粉嘟嘟的嬰幾說。田景頭上包著白毛巾,倚床頭正喝姜湯,一聽這話湯也不喝,蹶起嘴說,又是軍又是兵的,你想當加強連連長啊。季丙川固執己見,還是婆婆出面調停,說坐月子的女人不能氣,不然沒奶水。季丙川嘴上沒說,給幾子登記戶口時毫不猶豫寫下:子,季小兵。
小兵八個月大時,季丙川工作有了變動,按當時院子里鄉干部的普遍認知,變動算中性說法,其實是被“流放”了。潘書記親自打來電話談的話,連季丙川自己也頗感意外。他整整軍裝,扣好風紀扣,在眾目睽睽之下,邁著軍人的標準步伐,走上二樓,推開書記辦公室的門。這門平時他也進,只不過放下文件報紙就走。過了好久,季丙川跟進去一樣,擺動雙臂走出書記辦公室,至于談了什么,他嘴巴緊沒透半點口風。
個中原因開始以不同版本流傳。一個是,威平鄉新上任的潘可強書記吃早飯前,會在后院打太極,見季丙川扯個屁大孩子在那里操練,落雨落雪從不間斷,覺著這家伙身上有股執拗勁兒,給他擔子挑挑或許能成事。聽起來有點伯樂相千里馬的味道,但信者寥寥,包括季丙川自己。另一個版本說來話長。威平鄉辦公條件極為簡陋,木結構的樓板裂縫比手指還要粗,樓上走路樓下吃灰,再加五六個人擠一間辦公室,大眼瞪小眼屁股貼屁股,連個轉身的地兒都沒有。心理學家分析,人與人間距十五公分以內,會產生兩種結果:一種是相互戒備,一種是彼此暗戀。難怪威平鄉考核排名全縣倒數。工作癱了,窩里斗卻盛行得很,不時有匿名信出現在書記辦公桌上。歷任領導有心將辦公樓往北擴擴,偏偏王四婆家兩間半宅基地夾中間。那王四婆鬼得很,口口聲聲說賣了祖宅要遭雷劈絕后代,其實肚里有幾條蛔蟲大家都清楚。她二愣子似的兒子四十好幾還單著,天賜良機,她想抬抬價好娶個媳婦,不然,絕了后代不好向祖宗交代。雙方談不攏,事就這樣拖著,皮球終于滾到了潘書記腳下。潘書記做事雷厲風行也講究方式方法,先是領導班子統一意見,再附上全體鄉機關干部自愿簽名的呼吁書,表明這是大家共同所盼共同心愿。院里的人早就盼望寬敞明亮的辦公環境,個個擼起袖子簽上大名,輪到季丙川,他看看白紙黑字橫七豎八的簽名,沒落筆。同事勸他,還猶豫什么,這是大好事啊,又不用你擔責。季丙川無動于衷。缺他一人看似無關大局,上升到一定高度,意義就非凡起來,得罪領導不說,還犯了眾怒:就許你玩另類,跟別人步調不一致?
季丙川的確是被潘書記親自“請”到辦公室的。開始他有些惴惴不安,該不會是為簽名的事吧?隨即就釋然了,才多大的事,芝麻粒都算不上,書記工作日理方機,再說簽名不是自愿嗎。每次操練,就王四婆家傻大個兒子趴圍墻上沖他嘿嘿笑,有這么個不斷檔的觀眾,覺得特帶勁。季丙川推開書記辦公室的門,潘書記正在審批文件,見季丙川進來,示意他先坐。季丙川中指緊貼褲縫,筆挺站著。
“不用這么拘束。”潘書記說。
“我習慣站著匯報。”季丙川說。
潘書記說不要你匯報,季丙川這才半個屁股挨椅子坐下。
潘書記慢條斯理地說:“經濟發展有時就要不走尋常路,威平鄉靠海,大海是座寶庫,我們要向大海要財富。”
季丙川聽得一頭霧水,很是納悶,他就一小文書,跟他說這些做什么,發展不是你們領導該考慮的事嗎。潘書記關切地問他家里情況,最后道出真實意圖:給你支隊伍,搞甲殼素研制,干不干?要說56式、64式沖鋒槍之類季丙川是門清,什么素打娘胎出來就沒聽說過。潘書記笑嘻嘻地從抽屜掏出樣東西,貝殼大小雪白透亮。季丙川瞪大眼說,這不是蟹殼嘛,海邊多得是。潘書記說,你可看仔細了,這是平常的蟹殼嗎?是經過十八道工序加工成的寶貝,上萬元一噸。聽到上萬元,月工資才百來塊的季丙川膛目結舌。潘書記接著說,這東西學名叫可溶性甲殼質,通訊導線、航空航天、軍工都要用到它,目前僅上海、溫州兩三家企業生產,供不應求啊,我們得想一切辦法把它研制出來,為家鄉發展開辟新路徑,鄉里經研究決定由你牽頭來挑這擔子。
被潘書記一番話說得熱血沸騰,季丙川不知怎么地就應允下來,覺得這事非他做不可,換個人就成不了。這情景如同當年那次戰斗前夕,團長在臺上作動員講話,臺下的他聽得熱血沸騰,恨不得立馬端起槍沖鋒陷陣。結果分配到后勤運輸組,戰場是上了,但與英勇殺敵失之交臂。潘書記見季丙川不再言語,朝他喊了聲,立正!季丙川條件反射似的站立起身,挺起胸。潘書記喊,向后轉,齊步走!
聽季丙川說要搞什么素的研制,保不準會有危險,田景發飆了,你個小連長,在部隊帶頭寫血書要上前線,你是拍拍屁股走了,害得我整日提著心吊著膽,這才過幾天安穩日子,你又開始折騰,院里這么多人,為啥偏偏點你,要文化沒文化,就爛命一條,萬一有個好歹,叫我跟孩子怎么活?被老婆一通數落,再加上聽到風言風語,季丙川心生懊悔,沖動真是魔鬼,這么大的事,得好好思量再作決定;這事可是破天荒從沒人干過,成了,是領導功勞,不成,自己在同事面前落下笑柄,永遠抬不起頭。但他又一想,堂堂軍人,說話從來一言九鼎,不好往回收啊。圍墻外的稻子半黃半青,季丙川挑著被鋪上路了。這天潘書記恰好去縣里開會,鄉干部個個顯得特忙碌,沒人來送行。田景左手牽著小軍右手抱著小兵,淚眼婆娑,跟了一程又一程。小軍擺擺手說,爸爸,再見。季丙川眼眶一熱,走了,頭也沒回。
實驗基地設在海邊偏僻的知青農場,鼎盛時期,曾有三百來號知青在這里勞動生活,現已人去樓空,資產劃歸威平鄉政府所有。五排低矮平頂屋,周邊是成片桔園,枝頭掛滿黃澄澄果子。季丙川挑著被褥,足足走了三個多鐘頭才到達目的地,天蒼蒼野茫茫,耳邊海風吹,頭頂孤雁飛,越走心越涼。見到實驗組成員更是哇涼哇涼,這哪算是隊伍,散兵游勇差不多,兩個當地農民加四個留守知青,其中三個在等待安置,聽說來了個“硬頭頸”的連長哥,便蹲在農場門口守。蜿蜒的機耕路盡頭漸漸出現一個高個漢子,頭發臉衣服鞋子蒙層厚灰土,就剩烏溜溜兩只眼睛,整一個從瓦窯鉆出來似的,擔子兩頭隨走路左右晃蕩。
洗漱后的季丙川換了個人,精神抖擻,立馬召集大伙開會,問,甲殼素知道不?六個人面面相覷,誰也答不上來,不是裝不知道是真不知道。季丙川心里直犯嘀咕,和我一樣全白板啊,這可咋整?一種深陷眾敵圍困孤軍奮戰的悲愴涌上心頭。他肚里沒多少墨水,說話語氣硬邦邦,沒法讓人激情澎湃,憋了好一會兒,最后說,散會!大家立馬作鳥獸散。坐后排的知青王元澤沒挪窩,用憂郁的眼神看著他。王元澤娶了當地姑娘落戶在農村。轉天,季丙川獨自揮著鐵鍬,把平頂屋前操場上的雜草鏟干凈,坑洼地方用小石子填平。六雙眼晴你看我我看你盛滿疑惑。一大早,太陽還在海平面戲水,“嘟嘟”哨聲響起,把大伙從睡夢中驚醒,從被窩里伸出亂蓬蓬腦袋,聽沒啥動靜,打個呵欠又縮回去。農場地處偏遠沒啥娛樂,白天吃飯喝酒撒尿,晚上麻將老K,哪起得來啊。緊接著,又一陣刺耳的哨聲。他們爬起來朝窗外一瞧,季丙川一身軍裝,腳蹬高幫皮鞋,昂首挺胸站在剛整平的操場上,喊道,緊急集合!發什么神經?知青尹志輝嘟一句。磨蹭老半天,六個人衣衫不整站在季丙川面前。季丙川兩道濃眉緊鎖,大聲宣布,從今天起,實施軍事化管理,早晨六點準時起床,開展軍事科目訓練,晚上九點半準時熄燈睡覺,外出必須履行請假手續。季丙川說得斬釘截鐵,大伙互相看了看,集體保持沉默。稍息!立正!季丙川高亢的喊聲在廣闊天地間回蕩,把大雁驚得都繞道飛。開頭幾日大伙覺著新鮮,依樣畫葫蘆照做,哪知季教頭一天一個花樣,軍姿隊列跑步俯臥撐,就差荷槍實彈訓練了,沒有絲毫妥協的樣子,越練越起勁,弄得個個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更討厭的是所謂請假制度。原本天高皇帝遠,幾個年輕人耐不住寂寞,夜里會溜出去與相好約會,這下倒好,出不去了。
“聽說得罪領導了,才發配過來的,明顯是公報私仇,盡拿我們出氣。”
“照這樣下去,沒等什么素搞出來,就被這家伙折磨成鬼樣。”
“聯名告他去,盡浪費寶貴光陰,不務正業。”尹志輝說得很理直氣壯。
王元澤一直沒開口,臉上帶著病態的蒼白,許久沒見太陽似的。六個人當中數他文化程度高,高中畢業。季丙川找他聊過幾次。那塊透明的薄片被他揉捏得發燙,他看得兩眼發直,也瞧不透其間奧秘,明知與又糙又硬的蟹殼相差十萬八千里,就是不知從何入手。
周日休息,季丙川坐門口叮叮當當修高幫軍鞋,鞋后跟磨損得一邊高一邊低,他找塊鐵皮釘上,像給馬蹄釘馬掌,敲得大伙頭皮發麻,仿佛看到難熬的日子還在后頭。尹志輝坐不住了,帶頭發難,季組長,領導把重要的科研任務交給我們,就要不折不扣地完成,不辜負同志們的信任,不辜負領導的囑托。跟他后頭的知青點頭附和。季丙川頭也沒抬,敲得更響。尹志輝嚼瑟起來,繼續演說,你整天把我們操練來操練去,這是不務正業,是白白浪費我們的青春,浪費國家寶貴的資源,這是嚴重的犯罪!估計這家伙把話醞釀了好久,暗地里背了好久,越說越順溜,全然忽視季丙川越來越陰沉的臉。等他嘰里呱啦完,季丙川直起身子,拎著皮鞋吹吹,欣賞著自己的手藝,接著對尹志輝晃晃,問,請教一下,鞋子是做什么用的?尹志輝懷疑耳朵聽錯了。季丙川道,是教你怎么走路的。說罷,舉起皮鞋朝尹志輝扔了過去。季丙川冷笑著說,在戰場上不聽指揮,老子一槍崩了你!在部隊他帶過一個名叫毛偉超的兵,湖南韶山沖人,能說會道鬼點子多,真以為自己是超人,真正訓練起來,別人做二三十個引體向上,他十個不到累成熊樣,還為爭上下床鋪動手打人,把季丙川惹毛了,對他說,從今天起啥也別干,分配你輕松活兒,背誦古詩詞,一天一首,完成有飯吃,完不成“二師兄”替你吃。“毛超人”跟季丙川一樣小學畢業,估計大半時間還溜出去掏鳥窩,把字讀順都難,別說背了,接連餓了三天,頭暈眼花,走路撒尿兩腿都在抖,最后乖乖認錯服管。季丙川升連長前當過三年偵察兵,練就火眼金睛,他觀察過,王元澤是個老實人,家安在農村一心想做事,兩個農民興不起什么風浪,其余三個包括尹志輝純粹混日子,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原先在這里的知青考學的考學進城的進城,就剩他們不三不四沒著落,一定不是什么好鳥。
轉天,太陽沒起來,集合哨準時響起。平頂屋里沒任何動靜。季丙川再吹,還是沒有動靜。他試著推門,門沒鎖,進屋一看,個個橫七豎八在床上躺平挺尸呢。拉這個,這個說腳疼;拽那個,那個說頭疼,反正沒一個是身體團回的。好家伙,季丙川明白了,這是集體抗訓,那就索性來個“一鍋端”。他搬把矮凳坐門口,開始擦高幫皮鞋。尹志輝撩起被角,見季教頭身影像黑熊堵在門口,頓時脖子涼颼颼。其余幾個偷著樂,人生都躺平了,你又奈我何。好景不長,昨晚商議對策,話多水喝得多尿自然多,可廁所在屋外東北角!季丙川見被窩下有動靜,說,不急不急,太陽還沒曬到屁股上。硬撐了一盞茶工夫,個個捂著褲襠魮牙咧嘴,再不解放膀胱都要炸了。季丙川憋住不笑。尹志輝在床上跳起來,用腳踢窗子,窗子紋絲不動。季丙川不急不躁地說,出去也行,只是一大伙異口同聲:練!練!練!推開季丙川,飛也似的朝廁所奔去。尹志輝赤腳跑在前頭,嘴里不停咝咝吸氣,撒完尿拉上拉鏈,低聲罵道,倒了八輩子霉,遇到這么個無賴。
迫于季丙川軟硬兼施的種種“淫威”,實驗組成員天天訓練,還學習內務整理,把宿舍弄得齊整,至于研制甲殼素的正事,沒任何動靜。實驗室擺了兩張桌,老鼠有空沒空光臨溜達幾圈,拉下屎以示地盤歸屬。時間過得快,一個月后,潘書記親自帶著班子成員一行人來實驗基地考察。季丙川早早列隊齊齊整整。站在農場大門口迎接。潘書記率先跳下拖拉機,撣撣身上灰塵說,這鬼地方,夠嗆。站隊伍最后的尹志輝抿著嘴朝其他隊員擠眉弄眼。見大伙精神頭十足,潘書記情不自禁地說,同志們,辛苦了!隊員齊聲回答,為人民服務!這是季丙川事先教的。領導一行依次走進宿舍,被子疊得蚊子站上去都打滑,洗漱用具擺放分毫不差。潘書記越發高興,連連說,隊伍還得軍人來帶啊,看著就提勁。前后轉了一圈,意猶未盡,問季丙川,還有呢?季丙川答道,沒啦。潘書記的臉立馬沉了下來。走進實驗室,就兩張空桌子,幾粒棕褐色老鼠屎閃著迷人的光芒。潘書記聲音瞬間提高兩個八度,東西呢,在哪幾?讓你來做什么的?瞎胡鬧!尹志輝幾個站在門外,心里像無數可樂瓶同時引爆,真叫一個酸爽,恨不得進去一起指著季丙川鼻子罵。
季丙川說:“你只給人,不給錢,怎么辦事?”
“人就是資源,最寶貴的資源!”
季丙川聲音也提高了分貝:“磨刀不誤砍柴工… ,
他的話很快淹沒在潘書記如雷般的咆哮聲中:“完不成任務,我磨刀直接砍你腦袋!”
被好好訓斥一頓的季丙川當著領導面立下軍令狀,十個月內保證成功研制出甲殼素,前提是資金要及時劃撥到位,且專款專用不得截留。其實這個月他也沒閑著,讓王元澤翻閱相關資料,請教專家,把實驗流程繪制成圖,苦于沒有資金動不了。他把隊伍分成三個組,技術研發組,王元澤為組長;原料組,趙恩良為組長;設備采購組,尹志輝為組長。為運輸需要,特意購置了一臺手扶拖拉機,算是實驗室最先進的運輸工具。尹志輝人小鬼大,不用人教,擺弄幾回就直接上路了。坐在敞開式的駕駛室里,手扶方向盤,清風拂面鳥兒歌唱,附近村子大姑娘小媳婦想搭便車去趕集,朝他笑得花一樣,不時往車斗里扔桔子蘋果啥的。尹志輝裝作沒看見,頭發一甩,胸脯一挺,個子立馬長高四五寸,哼著小曲,“突突突”開走了。
研發逐漸進入正常軌道,季丙川家里可亂了套。田景獨自帶著倆孩子,顧頭顧不了腕,有些焦頭爛額,時不時跑到書記辦公室哭訴一番。為了不讓后院起火,鄉里決定臨時聘請田景為實驗基地炊事員,每月發二十五塊補貼。季丙川鼓動田景來實驗基地,說你不是喜歡海嗎,這里天高海闊,天天可以看海,灘涂地的桔子比蜜甜。田景沒動心。季丙川又說,這里地大得很,隨便養多少只雞鴨都行。這句話讓田景動了心。她收拾好家當,帶上倆孩子,坐著尹志輝來接的專車一拖拉機,到農場一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海風呼嘯,荒涼得很,哭鬧了一陣子,可嫁雞就得隨雞,好歹一家人也團聚了。
甲殼素終于如期被季丙川和他的團隊搗鼓了出來,這成為威平鄉乃至整個縣轟動一時的大事件。各地紛紛前來取經,潘書記應接不暇,季丙川跟著出風頭,向各位來賓介紹研發經過。鍛煉機會多了,口才自然提高不少,知道什么地方語氣要重什么地方要緩,講話收放自如抑揚頓挫。院子里的鄉干部說,早知道有這等好事,也寧愿被“流放”。也有干部說,你能下得了狠手,拿自家孩子演“苦肉計”?季丙川回來后繼續當文書,后來,威平鄉改威平鎮,書記換了一任又一任,季丙川還是文書,一直干到退休。
退休后,一幫老伙計坐老年協會門口曬太陽,也在鎮里工作的老葛頭問季丙川,當初潘書記看中你哪點了,篤定能成事?季丙川呵呵兩聲說,講個親身經歷的事吧,一次戰斗中,一支后援部隊行軍途中遭遇敵軍地雷區,團長命令邊排雷邊行進,速度就慢了下來。戰士帶的水喝光了,嘴唇起血泡,不遠處有片甘蔗林,炮兵連連長自告奮勇帶幾名戰士去砍甘蔗,可到傍晚都沒見回來。團長派人去偵查,發現連長和戰士全躺在血泊中,身邊是用皮帶扎好的幾捆甘蔗。大伙聽了晞噓不已。季丙川說,一輩子成不了英雄,就不許雄起一回啊。
這回面對死神,季丙川沒再雄起,在ICU病房躺了二十八天后撒手人寰。小軍和小兵拖家帶口回來,處理好父親的后事又急急走了。小軍想讓母親跟著自己去成都生活,可田景死活不肯,說寧愿一個人待在家里。有時天氣好,隔壁老嬸們過來陪著坐一會兒,勸慰她說,兩口子老了,遲早會有一個早走,留下一個,這是命,得認命。紛紛抹把混濁的眼淚,燒飯的燒飯,接孫子的接孫子,陸續走了。田景獨自坐在小院里,墻角一株紅楓還沒長出新芽,干癟的枝條向上延展,一只羽毛黑白相間的鳥跳來跳去,嘰嘰,嘰一兩聲短一聲長地叫,繼而展開翅膀,朝天空滑翔而去,留下一片寂靜。這時,一串趿拖鞋的“沓沓沓”聲由遠及近,清晰地傳入耳膜。田景面部抽搐起來,顫巍巍轉過身。拖鞋聲時斷時續,她循聲進到里屋,沒有人,尋遍角角落落,還是沒有人。老式座鐘“滴答滴答”不緊不慢地走,旁邊擺放著季丙川的遺像,正咧嘴對她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