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書禮,1995年生人,愛好文藝的物流銷售,此前未發表過任何作品。
一
透過半開的窗,他瞧見飄落在空中的細雪。
他將目光轉向鏡子里的自己,發覺早已皺紋密布的左眼角旁,新增了一塊暗褐色的斑點,如黃豆般大小,可他早已過了長痘的青蔥年華。試著用濕熱毛巾搽去那塊丑陋的印記,直到周圍的皮膚已經紅腫,它仍然附著在臉上,沒有絲毫退散的跡象。
鏡前泛起的白霧,讓現實的邊界變得模糊。手中的剃須刀發出嗡嗡的聲響他還記得,這是某年生日妻子送的生日禮物。彼時新潮的亮面設計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粗糙不堪,失去了往日的色彩,一切都顯得黯淡。
剃須刀發出的微弱的振動讓他回憶起往昔。他想起新婚不久的清晨,妻子曾對他開起抱怨般的玩笑。
“懶鬼,你知道嗎?昨晚你入睡之后,一直發出呼嚕聲。像一只豬,害我半宿沒睡呢。”
“啊,我可什么都不記得了呢。”
“要是再這樣,我可就和你分房睡咯。”
“今晚要是還吵著你睡覺,你就給我一記耳光。讓我長長記性,等你睡著之后我再睡好了。”
“我猜你打呼嚕是最近工作太累所致,不與你計較啦。我再忍耐
幾天,也許就習慣了。”
那段日子,他總是在妻子熟睡之后再入眠。
二
他和妻子的生活節奏與周圍人相比,顯得有些緩慢。大多時候,他們會推掉不必要的交際。若兩人同一天休息,他們會在傍晚手挽手,漫無目的地行走在離家不遠的河岸上,逛著路邊攤,有時候也會買一些小食,邊走邊吃。河岸上的攤販,許多都是兩鬢斑白的老人,將自己家種的菜擺出售賣。盡管是在傍晚,菜不是那么新鮮,妻子還是會買一些回家。她好像能記得那些老者的面容,要是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某位老嫗出攤,妻子便會莫名地感傷起來。他們總是喜歡這樣閑逛,直到最后一抹夕陽隱沒才回家……
妻子偏愛觀賞植物的千姿百態,他更喜歡研究食物的酸甜苦辣。通常都是由他生火做飯,他燒得一手好菜,深討妻子歡心。他每個禮拜都會抽空翻看在書店購買的《滿漢全席》,學習一道新的菜品,再根據妻子的口味進行創新,作為平凡生活中給妻子的驚喜。
有時,妻子會撒嬌道:“再這樣下去,我可就要被你喂胖咯,你會嫌棄嗎?”
他咧著嘴笑著回答:“你胖起來,楊貴妃見了你的容貌也得退讓三分。”
晚餐后喝點酒是他們必不可少的體驗。妻子雖說愛酒,但絕不是為了求醉而喝。與其說她愛喝酒,不如說她是愛品酒。她能喝出葡萄酒的每種風味,而對于他而言,只能品出葡萄酒的大致好壞。
一個夜晚,他與往常一樣,正在廚房洗刷著碗筷。妻子在房間小憩,平靜柔和的古典樂傳入他的耳中,減輕了白天工作給他帶來的焦躁。他將一切收拾妥當,便往臥室走去。他輕推半掩的房門,只見妻子身穿一件素雅的淡綠色連衣裙,倚坐在湖藍色單人沙發椅上聽音樂。他靠近她身旁,看到妻子臉上的傷感。
“在難過什么呢?”他輕聲問道。
妻子不語。唱針在膠片上起伏地滑動,傳出憂郁的小調音樂。
他有些不知所措,試著轉移話題。
“這是新買的唱片嗎? ”
“唔,這是在文化園的二手唱片店淘的。我之前經常去,聽說近期要閉店了,特價處理,我就買了幾張。”妻子的聲音有些沙啞。
“真是可惜呀,不過我們還可以從網上淘唱片呀。”他誤以為妻子是因此難過。
“原來單身的時候,我每個月都會抽空去那家唱片店逛逛,總是能發現自己感興趣的音樂。關閉了,好像這些美好的記憶也要隨之塵封。”
他覺得妻子太過敏感了。
“從網上購買和去店里買有什么不同?網上難道不是更方便買到自己想要的唱片嗎?”他說道。
“你不明白那種感覺,指尖在一排排舊唱片中劃過,隨意抽取一張,就遇見自己期待已久的音樂…”
妻子所說的感覺,也許就是在平凡的生活中,尋覓那些不經意間的美好。
三
他與妻子的相遇,是偶然。
在一個細雨迷蒙的夜晚,整座城市都被一層雨霧籠罩著。他駕駛著破舊的二手汽車漫無目的地游蕩,雨刮器勤勞地工作著,但綿密的雨依舊見縫插針似的阻擋著他的視線,細小的水珠在他的前擋風玻璃上流淌。在這樣的天氣中,他感到整座城市呈現的顏色都融化在他的車前,顯得渙散。作為一名外來者,他并沒完全融入這個城市。工作上的瑣碎讓他煩悶不已。同事在茶水間調侃他略帶口音的吐字,更有甚者,對他的言談進行模仿。
他想找個地方喝一杯。
不知晃蕩了多久,他的目光被一塊閃爍的霓虹招牌吸引。招牌的亮度與街道上損毀的路燈所帶來的黑暗形成鮮明的對比。“LostBar”就像是有呼吸一般,忽明忽暗地出現在雨霧中。
與現代感極強的廣告牌不同的是,整個酒館的外立面呈現美式復古氣息。在鋪滿黑色馬賽克瓷磚的墻面中間,是一扇霽藍色邊框的毛玻璃門。兩盞酒杯狀的老式壁燈轟立在玻璃門兩旁,散發著幽黃的燈光。玻璃上反射著碎片似的光斑,給店里的事物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右側壁燈的下方立著一塊熒光小黑板。只見上面寫著:今夜為何迷失?
他拍了拍落在頭上的細雨,徑直向酒館走去。
推開玻璃門,里面的布局似乎比他心中想象的要狹小一些。幾張舊木色的四人桌搭配著黑色皮革沙發,并排靠在棗紅色的墻邊。每張桌子上都放著一盞翡翠色燈罩的美式復古臺燈,透明的花瓶中交叉放著兩支修剪好的玫瑰,一高一低地佇立在瓶口。一朵是紅色,一朵是白色,在臺燈的照射下宛如一對相擁的戀人。棗紅色墻面上用幾十張破損的黑膠唱片裝飾著,在射燈的照耀下盡顯斑駁。眼下雖說空無一人,可空氣中混雜著煙味、酒味、香薰味,還夾雜著少許杏仁瓜子味。很明顯這是狂歡的人們散場后殘留下的味道。
角落里的唱片機傳來低沉的歌曲,敘述著一個娓娓道來的故事。
In my secret 1ife, In my secret life.... I smile when I’m angry, I cheat and I lie. I do what I have to do, To get by..….
歌曲里的每一節音符幻化成文字,通過吟游詩人般的嗓子感染著他的心靈。他細細體會著每句歌詞的涵義,他覺得,這幾句歌詞,似乎映襯著他當下生活的困境…
“請問,喝點什么?”調酒師打斷了他的思緒。
話音剛落,一本原木色手繪酒水單映入他的眼簾。
“有烈一些的雞尾酒嗎,最好一杯就醉?”
“See you tomorrow。試一下?”
“不錯的名字,就喝這款吧。”
喝著酒,聽著音樂,不知道過了多久,店門被輕輕推開。先是瞧見一雙纖細的手,緊接著是一個從雨霧中走來的模糊身影,最后飄來一陣清爽的微風,混著一絲洗發水的馨香。他的視線開始聚焦,得以瞥見那道白色的光影。
猶如一片飄落在地面上的羽毛,她落座在離唱片機最近的那張桌子。調酒師拿著菜單向她走去。她要了一杯加冰的威士忌。
他斜望著她,她似乎并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她抿了一小口威士忌,輕舒一口氣,就如同把一天的陰郁都吐露出來。玻璃杯上留著淡淡的口紅漬。她閉上眼睛,纖長的手指輕敲著桌子,好像是為音樂敲打著節拍。
音樂戛然而止,女子敲打節拍的手指也停了下來。外面的天氣愈發惡劣,沉悶的雷聲伴隨著淅瀝瀝的雨聲,透過玻璃門打破了店內的寂靜。或許是被雷聲驚嚇,她有些茫然地看著四周。她終于發現了他的存在。他有些尷尬地向她點點頭,舉起酒杯示意。她沖他微微一笑,抿了抿杯中酒作為對他的回應。不一會兒,她向角落里放滿唱片的唱片架走去。
唱針緩緩落下,女子回到座位上等待唱片發出第一個音符。原來,這是首無人吟唱的曲子。輕柔的鋼琴奏出曲子的第一個樂句,使人置身于某個優美之境,隨之而來的提琴聲則添了幾分憂愁。兩種不同樂器奏出的音符相互纏繞著,像一個無法解開的結,系在了他的心上。他好像看見了古時的江南小鎮。在那個煙雨朦朧的季節,一位少女穿著白色的衣裳,坐在翡翠色的湖岸上,腳尖輕觸著湖面,湖水泛起陣陣漣漪…
他無法說清,為何五音不全的他會對這首曲子展開如此豐富的遐想。
酒精給他帶來的沖擊讓他忘記了自己濃重的口音。他鼓起勇氣向她走去,坐在她對面的沙發上。
“你好…請問您是否知道現在播放的是哪首曲子?”
“這首嗎?是《天鵝》吶。”
“真是不錯的曲子呢。”
“因為白天工作總是吵吵鬧鬧,所以閑暇時喜歡聽些安靜的曲子。”
他本想問她從事什么工作,可覺得會有些冒犯,便決定順著音樂這個話題往下聊。
“這樣說來,你聽了很多年了吧?”
“嗯,大學畢業之后,有個三五年的樣子,大學時聽民謠多一些,參加工作后會開始聽一些輕音樂,然后慢慢地開始聽古典。”
“真好,我對這些類型的音樂真是一竅不通。我在想,入門的話,我應該從哪聽起呢?”
也許是喝了酒的緣故,他說話的樣子像棕熊,惹得她撲味一笑。絳紅色的嘴唇中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她笑著說道:“這是你搭訓女性的方式嗎?”
他的臉就像一個撒了謊被家長當場拆穿的孩子,唰的一下就紅了。但他并沒有說謊。
“實不相瞞,這是我第一次這樣和異性搭汕。”
她從包里拿出筆和紙。在紙上寫了三首曲目:
巴赫《G弦上的詠嘆調》,帕赫貝爾《D大調卡農》,伯牙《高山流水》。
她將紙條遞到他的眼前,說:“中外的曲目都有,聽聽看。但我不能保證你都喜歡。”
他看著紙條上的陌生曲目,有些期待。不過更吸引他注意的是女子筆畫平直的字跡,帶著幾分秀氣。
“感謝推薦。字如其人啊,要是有你的聯系方式就再好不過了。”
“得寸進尺!”
她還是寫下了她的聯系方式。
他已然忘卻他們那天到底喝了多少酒。他依稀記得他向她吐露了自己許多不曾向他人開口的秘密,不幸的童年,工作中所受的排擠,對未來的困惑,以及被理解的渴望。她不厭其煩地安慰著他。他忘記了那天夜里他是如何回到家的。他只是覺得,那個夜晚過后,灰暗的人生,開始有了微弱的光芒…
后來,他知道她是一名醫生。
體的原因,看起來比同齡人消瘦一些。即使身患疾病,他也沒有因此傷悲。在靜養著等待手術的那段日子里,他時常會抱著一把吉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在落日時分,練習幾段和弦,有時也會輕輕哼唱幾句自己寫的歌詞。當我巡房的時候,他總是會忍不住和我分享他的創作。他告訴我,他有一位心儀的女孩。如果不是因為生病的事情,他本已經準備好與她告白。我對他說沒有關系,到時候身體恢復了,將你寫的曲子唱給她聽,她一定會被你打動的。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笑著對我說,這是上天在他的人生中設置的一道小坎,這次跨過去,以后再也沒有什么磨難能將他擊倒。有一次,我在病房門口聽見他彈著吉他,用青澀的嗓音唱道:
四
生活在我最好的年華給我磨難,
殘忍地奪走我該有的青春璀璨,
可我不會抱怨,我報以微笑面對苦難。待我破繭成蝶,鳳凰涅槃,
我將飛到有你存在的湖岸,
與你挽著手共賞花叢的燦爛….
有一天,妻子紅著眼晴對他說:“幾個月前醫院接收了一位病人,是一位二十歲左右的青年。在升學體檢時檢查出腫瘤,不幸中的萬幸,是一顆良性腫瘤。一顆小小的肉球,長在他的胃里。當時專家組給出的建議是小伙暫時休學一年,先留院觀察一段時間,以確認病人的身體機能是否能承受切除手術。手術順利的話,一年左右就可以恢復正常人的生活。
“這是一個非常陽光的年輕人,中等個子,大大的眼睛,薄薄的嘴唇,微卷的頭發,戴著一副黑框眼鏡。只是身
“隨著他在醫院待的時間越來越長,我與他也越來越熟悉。他把我當成一位姐姐來看待,我也很樂意有這么一個陽光的弟弟。手術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他開始忐忑起來。當時我對手術非常有信心,況且手術由副主任操刀,面對這種級別的手術,沒有失過手。
“進行手術的那天,我將一束粉色的康乃馨放在他的病床前,對他說,不用擔心,就當睡了一覺,睡醒了,新的生活就到來了。
“令所有人沒有料到的是,手術失敗了…意外的大出血造成了他的休克。最終他走了。你能想象嗎?幾個小時前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陽光少年,推出手術室后就成了一具空洞的軀殼。那個女孩,永遠也接收不到男孩的愛了…”
妻子再也無法抑制悲傷,啜泣起來。他輕握妻子的手,試圖將安慰的力量傳遞給她。妻子斜躺在床上,臉龐埋進他的懷里。他安撫了很久,妻子的抽泣聲越來越小,終于睡著。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抱上床,輕輕地替她脫掉鞋子,給她蓋好被子,拿了桌上的香煙,悄悄合上房門,去了陽臺。
已經不早了,遠處的樓房只剩下零星幾盞亮著的燈。他點燃一支煙,香煙味混雜著一些淡淡的花香吸入他的鼻腔。他忽然意識到,站在花叢包圍的陽臺上,面對這些盛開的花兒,他能說上名字的不過兩三種。自己是否還不夠了解妻子呢?結婚幾年來,他從未見妻子這樣哭泣過。在她漫長的職業生涯中,這樣的事情遇見過多少次呢?
一陣涼風吹過,香煙熏了他眼睛。他揉了揉眼睛,心想,得找個機會與妻子談談,勸她換一份工作為好。
五
他站在陽臺上,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今年的落雪,似乎比往年來得更早一些。俯瞰整個小區,除了那些匆匆趕去工作的人們留下一些深深淺淺的腳印之外,還有零星幾個孩童,正在你追我趕地玩打雪仗的游戲。縱使白雪凍紅了雙手,濕滑的路面讓他們栽了跟頭,他們還是樂此不疲地奔跑著。他們拿起手中的雪球,毫無顧忌地向對方扔去。雪球砰地一下炸開,猶如一朵盛開的花,但轉瞬即逝。孩子們銀鈴似的笑聲回蕩在寒冷的空氣中。看著這樣的場景,他覺得下雪的日子,并沒有想象中的難挨,身子好像也暖和一些了。
也許是昨晚經歷了一場暴風雪,陽臺上亂糟糟的。他拿出掃帚,開始清理陽臺上的枯枝爛葉。清掃完后,他給陽臺上的植物修剪了冗雜的枝條;緊接著,又在它們的根部覆蓋了一層土,再把土給拍實;最后他把那些盆栽的植株收攏,用一層薄薄的透明膜裹好。這樣,它們就可以安全地度過冬季了。一眼望過去,不管是木槿花、三角梅還是繡球花,都已凋蔽,要看見它們再次盛開,只能等到來年。唯有那角落,還有一株白色的月季花依然綻放著。他抱起這株月季花,向房間里走去。思來想去,決定還是把它放在妻子的床頭柜上。盛放的月季散發著淡雅的清香,勾畫著他的記憶。真是奇怪,即使是在他開花店的那段日子里,也不曾見過月季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開花。那層層堆疊的花瓣,看起來比今日的雪花還要潔凈,猶如天鵝豐滿的羽翼。隱匿在花瓣中央微陷的花蕊,令他想起了妻子含羞的淺笑。是錯覺嗎?
他記起多年前與妻子的那次爭吵。
那天清晨,他惺松地睜開眼,看見妻子正輕手輕腳地往行李箱中放衣物。他感到不解。
“起這么早。你要去哪兒?”
“去工作呀。”妻子繼續低著頭整理衣物。
“收到緊急通知。鄰城的醫療人手不夠,那邊的情況比較急,控制不好的話,很快就會蔓延開來應該不會去很久,一個禮拜左右就會回來的。”妻子一邊說話一邊拉起行李箱的拉鏈。
他的頭腦一片混亂,起身坐到妻子身邊,拉著她的手。
“老婆,其實我們完全可以撒一個小小的謊。就說沒有看見這則通知,或者說你生病了,要不就辭職……這一陣過去,我們可以一起開一家店”
“等我回來再說吧。”她回答得十分堅決。
他知道拗不過妻。但是這次不同,他必須作最后的掙扎。
“不許去!這次非同小可,搞不好會出人命的!”他幾乎是吼著說。
“我比你更清楚!我就是去救人命 的!”
“可你有為我考慮過嗎? ”
妻子沒有回答。
她將行李箱立在地上,拉出拉桿。緊接著,干凈利落地盤起頭發,別上一支古樸的白色花簪,回頭對他說道:“我走了,這幾天自己照顧好自己。”
他朝她撲過去。本想挽住妻子的手,可由于他過于激動,一把抓緊了她的胳膊。妻子想掙脫他的手,無奈他的力氣太大,她動彈不得。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
“痛。”她輕聲說道。
他下意識地松開了手。
地面發出滾輪摩擦木地板的聲音,沒多久就停住了。妻子站在門口,轉過頭來,他看不清妻子的臉,只聽見那道光影中傳來她的聲音:“你一點都不了解我。”
房門被輕輕地關上了。
六
那天的陽光很刺眼,但吹著微微的海風,所以并不會感到炎熱。他和妻子享受著假期旅行。在那座種滿野棕櫚和椰子樹的海島上,前來游玩的人并不多。這是妻子細心挑選的一座還處于開發階段的小島。他們沿著海灘漫步著,走了很遠很遠。他回頭望,沙灘上留下了他們一路走來的腳印。
他對妻子說道:“我們走了好遠吶。”
“嗯,不過還不夠遠。有機會的話,我想去這個世界上最遠的地方看看。”
“最遠的地方,是在哪里?”
妻子用纖長的手指指向海的另一邊。
“我想去那兒看看,我想知道在那里生活的人們和我們有什么不同。”
在不遠的淺灘上,仁立著一塊巨大的礁石,表面披著一層綠色的青苔,還有些貝殼的碎片,飽經滄桑的樣子。當他們漫步到那時,有個小麥色皮膚的孩子跑到他們跟前,十來歲的樣子,脖子前掛著一臺拍立得相機,右手手臂上套著幾個野花編織成的花環。他說哥哥姐姐拍張合影吧,十元一張,你們身后的這塊大石頭我們本地人稱它為“海枯石爛”,有幾千年的歷史呢,我們海島上的人結婚時都會在這里合影,在這塊石頭下合影的夫妻能白頭到老呢。
“來一張吧。”他說。
小孩將花環遞到他的手上,他接過花環,將它戴在妻子頭上。
他摟著妻子的腰,妻子頭戴花環,
靠在他的肩膀上。
“咔。”
太陽有些大,海風輕吹著妻子的淺藍色裙擺,合影時兩人都有些瞇眼。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兩個都笑了。
假期旅行結束后,妻子把那張合影嵌入木質相框,放在了床頭柜上。
七
現在,此時此刻,他端詳著妻子在合影中綻放的笑容,看著妻子這張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臉。他承認自己正慢慢變老,但那些過去生活的瞬間,通過眼前的物品一點點地在他腦中浮現,宛如被那浪花沖上岸的貝殼,在夕陽的照耀下,呈現出微黃的光芒。也許它們會在哪一天消失,但它們可以在記憶中始終留存……
他想起那次假期旅行的末尾,他和妻子正準備乘船返回陸地,旅店老板對他們說,這里的戀人在旅行結束時都會參加一個活動,活動的內容是寫一些想對愛人說的話以及對未來的期待,雙方彼此不能透露所寫內容,信件由旅店負責保存,十年之后,可以選擇故地重游或者將信件寄到所生活的地方,那時,就可以互相拆看對方所寫的內容,看看十年前對方寫了什么。
他們和其他戀人一樣,也參加了這個有趣的活動。他與妻子被安排到兩個不同的小木屋內,店家交給他一支鋼筆,一張白紙,還有一個信封。他寫的內容不多,他對妻子說想要一起白頭到老,希望故地重游的時候,他們已經有了孩子,并且,他們已經完成了到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旅行的計劃…
當他寫完出來的時候,發現妻子早就已經靠在門邊等候。
“你寫了什么?”他問道。
“你猜。”妻子露出神秘的微笑。
十年后的今天,再次踏上那座小島時,那里早就已經成為著名的旅游勝地,一眼望去,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當他再次漫步到那塊礁石仁立的淺灘,排隊合影的戀人們使他幾乎都望不見那塊礁石了。
憑著印象,他朝著店方向走去。他不確定那個旅店是否還在營業。或者,那個活動早已不再進行了,十年前的信件,說不定早已弄丟了。
再次看見那家店的時候,他加快了腳步,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過去。店家很守信用,聽他說明來歷之后,侍者將他領到一個檔案室似的木屋中。他花費了許多精力,才從木架上擺放的眾多信件中找到他與妻子的信件。
他拿著兩封信,坐到靠海的木桌前,半推開窗。瞧見窗外的海浪,他覺得,凈白的浪花就像妻子的裙擺,輕輕的海浪聲宛若少女的吟唱。他懷著復雜的心情看著眼前的兩封信,想起十年前自己寫下的那個愿望。從某種程度上說,妻子的確是去了世界上最遙遠的地方旅行,只是落下了他。
他紅了眼眶。
心情漸漸平復之后,他開始好奇十年前的妻子到底寫了什么。他拆開一件精美的禮物似的,打開妻子的信封。
信紙上,是一只速寫的天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