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文化與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

摘 要 本文基于2007—2019 年中國滬深A 股上市公司社會責任報告文本數據，采用文本分析和機器學習技術構建出反映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水平的指標，從理論邏輯和經驗證據兩個方面探討儒家文化這一非正式制度對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的影響。研究發現：（1）儒家文化主要是通過提升企業聲譽、緩解代理沖突、促進企業環境責任承擔三條渠道驅動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2）法治環境與儒家文化在促進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上存在協同互補功能，同時CEO學術經歷也起到了正向調節作用。（3）儒家文化驅動下的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兼具綠色創新效應和價值創造效應。本研究對于推進我國資本市場氣候變化風險披露制度的建立和完善，提供了有力的經驗證據，同時也豐富了“文化與氣候金融”的相關研究。

關鍵詞 氣候變化風險披露;儒家文化;文本分析

0 引言

隨著近年來全球氣候環境不斷惡化，氣候變化帶來的風險日益突出。世界經濟論壇（2020）指出，“緩解和適應氣候變化” 將是未來10 年內影響最大的風險之一。出于對氣候變化可能帶來的轉型、監管以及物理風險的擔憂，將氣候變化風險信息納入企業披露內容愈發受到利益相關者重視。為了滿足利益相關者的需要，一些組織開展了碳信息披露項目（ Carbon Disclosure Project，簡稱CDP），以傳達企業應對氣候變化風險所面臨的機遇與挑戰、應對行動計劃以及所取得的成就（Hrasky，2012）。2021 年氣候相關財務披露工作小組（Task Forceon Climate-related Financial Disclosures， 簡稱TCFD） 調查報告① 指出，2018—2020 三年間，在調查的1651 家全球上市企業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的整體水平有所提高，披露相關信息的企業已從5%上升至13%，但整體而言仍有較大發展空間，特別是對于中國上市企業，這也某種程度上反映出我國上市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程度有待提高。隨著近年來我國“碳中和、碳達峰”政策的不斷完善和推進，建立健全基于我國特色資本市場的氣候變化風險披露制度已經迫在眉睫②?；诖耍谖覈鴼夂蜃兓L險披露制度尚未完全出臺的情況下，如何正確量化我國上市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程度并探尋影響企業披露的因素已成為當前學術界研究的重要問題。此外，當前我國正處于經濟發展重大轉型階段，相關正式制度依舊有待完善，而傳統文化作為一個國家和民族的精神靈魂，同時也作為一種非正式制度，對社會經濟發展有著重大而深刻的影響（ 徐細雄和李萬利，2019）。自十九大以來，黨和國家也多次提出要大力推進社會主義文化建設，弘揚和推廣優秀傳統文化。儒家文化作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代表，在我國經濟綠色轉型升級和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的進程中，是否會影響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 針對此問題，本文綜合運用理論邏輯和經驗分析，試圖從非正式制度視角探討儒家文化對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的影響效果和作用機制。

然而，由于缺乏強制性的氣候變化信息披露要求，當前上市企業財報及社會責任報告中并未有可以直接衡量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程度的定量指標。以往學者的相關研究主要采用調查問卷評級的方法，其中以碳信息披露項目（CDP）最具影響力，但國內外不少學者對其有效性存在爭議。Hasseldine 等（2005）指出CDP 項目有關企業氣候變化風險的披露信息缺乏可比性，投資者很難依據該項目內容衡量氣候變化風險對當期乃至對未來的影響。王雨桐和王瑞華（2014）同樣指出CDP 的調查問卷中存在著設計不合理、結果可信度低等重大缺陷。對此，不少學者開始采用內容分析法對企業已公開的各類報告或文件通過不同維度、類別進行分權重打分來設計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的衡量指標。李慧云等（2015）利用該方法構建了基于五個維度層面定義的企業碳信息披露指標體系，但該研究依舊未能突破內容分析法本身固有的主觀性缺陷，指標結果有效性仍值得進一步商榷。然而，隨著近年來基于人工智能技術的發展，越來越多學者通過經驗證據表明基于自然語言處理技術（NLP）來對企業公

開報告文件展開文本分析，相比帶有主觀性的傳統內容分析法，在指標構建的效度和可靠度方面更具優勢（Sautner et al. ， 2020;胡楠等，2021;洪永淼和汪壽陽，2021）。具體來看，Engle et al. （2020）最早基于《華爾街日報》和其他媒體平臺的氣候變化相關報道，結合文本分析法建立氣候新聞指數，并以此作為企業層面氣候變化風險的替代指標，Sautner et al. （2020）在基于Engle et al. （2020）算法的基礎上，利用機器學習識別上市公司的財報電話會議記錄中與氣候變化相關的話題，構建出衡量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程度的替代指標，實證發現這一指標相比企業碳排放強度或相關碳評級能更好地捕捉企業層面的氣候變化風險。然而，由于中文文本詞句表達博大精深，尤其是在財經領域文本的語義表述也比較繁雜，直接翻譯Sautner et al. （2020） 整理的英文詞庫，而不借助大量人工或機器學習的方式對語料進行二次甄別，將很難正確判定財經語料文本詞匯表述的真實含義，因此直接采用詞典法來構建我國上市企業的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的衡量指標并不完全適用。另外，與國外上市公司財報電話會議相比，中國上市公司財報電話會議記錄披露較為有限，相關文本語句比較精短，難以支撐構建氣候變化風險披露指標。基于此，本文基于中國A 股上市企業社會責任報告的文本數據，在Sautner et al. （2020） 的基礎上，通過文本分析和機器學習構建基于中文情境的“氣候變化風險”關鍵詞集，最后采用詞典法構建出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程度的衡量指標。

在驗證完衡量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程度指標的有效性后，本文首先對我國上市企業的氣候變化風險平均披露程度的時間趨勢和行業分布進行了概括性描述。接著，本文正式探索儒家文化對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的影響關系。研究發現，儒家文化對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具有顯著的“驅動效應”，即企業所受儒家文化的影響程度越大，其氣候變化風險披露質量越高。在通過工具變量法緩解了內生性問題后，同時進行了一系列穩健性檢驗證實了上述研究結果的可靠性。此外，本文還發現這種“驅動效應”對于非國有企業、重污染企業、行業競爭壓力較小以及在對外開放程度較低的地區企業更為明顯。進一步機制檢驗表明，儒家文化主要是通過提升企業聲譽、緩解代理沖突和促進企業環境責任承擔三條渠道驅動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同時CEO 學術經歷以及地區法制環境改善都能起到正向調節作用。最后，本文還發現，儒家文化驅動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不僅有助于促進企業實現高質量綠色創新，同時還能夠促進企業價值提升，提高企業估值溢價，兼具綠色和經濟效益。

綜上，本文邊際貢獻主要體現在：第一，基于中國特色資本市場信息披露制度和中文語料語境差異構建中國上市企業層面的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的衡量指標。相較于Sautner et al. （2020） 使用美國上市公司財報電話會議的文本數據測度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本文充分考慮我國當前資本市場信息披露制度現狀以及中文語料文本識別特殊性，基于中國滬深A 股上市公司社會責任報告這一非結構化文本數據，采用文本分析和機器學習技術構建出反映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水平的指標，并通過一系列檢驗確保了該指標的有效性，與既有研究相比，該指標能夠更加直接客觀地反映中國上市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的動態變化，為后續相關研究提供了重要指標構建參考依據。第二，從儒家文化這一非正式制度視角，豐富和擴展了有關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影響因素的研究。區別于以往大多數學者從公司治理以及制度環境（ Comyns， 2016;閆海洲和陳百助，2017;Ben-Amar et al. ， 2017;He et al. ， 2021）等正式制度視角切入，本文突破了傳統正式制度的研究框架，從非正式制度視角系統考察儒家文化對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的影響，揭示了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的文化動因，進一步拓寬了“文化與氣候金融”領域研究的深度和廣度。第三，本文的研究實證檢驗了儒家文化對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的積極意義，并深入探索其影響機制及經濟后果，為儒家文化推動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進而促進企業綠色創新以及價值創造構建了理論基礎，提供了經驗依據。更為重要的是，本文分析立足于中國上市企業數據，充分結合當前國家“雙碳”發展戰略和社會主義文化強國戰略等宏觀要素，提供了根植于中國實際的政策建議，助力中國經濟實現高質量發展。

1 文獻回顧、 理論分析與研究假設

1.1 文獻回顧

1.1.1 儒家文化與現代企業行為決策

從非正式制度視角探討儒家文化對企業行為決策的影響效應研究近年來正愈發受到學術界關注，特別是企業所在地區儒家文化對企業組織行為的潛在作用。區別于以往僅通過理論分析探討二者關系，越來越多學者通過實證分析儒家文化是否會對現代企業行為決策的影響。既有研究發現，儒家傳統思想中的“仁”“義”等核心觀念可以改善企業的治理水平。例如，儒家文化可以緩解代理沖突，抑制管理者自利動機（ 古志輝，2015） 和減少高管在職消費（ 潘越等，2020）、減少大股東對小股東侵占（Du，2015）、改善公司信息披露質量（程博等，2016）、促進企業風險承擔（金智等，2017），以及減少企業違規行為（李文佳和朱玉杰，2021）等。此外，儒家文化也有助于提升企業社會責任意識，推動企業進行綠色并購（潘愛玲等，2021）、促進企業社會責任信息披露（鄒萍，2020）等。上述研究充分說明了儒家文化作為一種非正式制度的確會對現代企業的行為決策產生影響。而儒家文化思想中同樣還蘊含“天人合一” “仁愛萬物” 的生態智慧，因此，本文認為儒家文化還可以促進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

1.1.2 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的決定因素

隨著氣候變化給經濟社會帶來的影響日益擴大，單純的財務信息已經不能滿足企業利益相關者對于企業綠色行為以及可能遭受的氣候變化風險的分析需要。而企業積極進行氣候變化風險披露，是企業承擔環境社會責任和維系自身良好形象的重要表現（Sautner et al. ， 2020），然而，由于此前尚未有具體量化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的指標，鮮有直接探究影響氣候變化風險披露決定因素的研究，因此本文主要梳理了與氣候變化風險披露具有同質性的碳信息披露的相關研究內容。既有學者主要從以下幾個方面研究探討了企業碳信息披露的決定因素：（1）企業特征，如企業績效和企業規模（ 閆海洲和陳百助，2017）、機構投資者持股比例（王君彩和牛曉葉，2013） 等;（2） 管理者特征，如高管性別多樣性（Ben-Amar et al. ， 2017）、高管職業經歷和就讀專業背景（ Lewis et al. ，2014）以及獨立董事學術經歷（ He et al. ， 2021） 等;（3） 外部特征，已有研究考察了包括制度壓力（Comyns， 2016） 和法律環境（ Grauel and Gotthardt， 2016） 等外部制度因素，但遺憾的是，迄今鮮有基于非正式制度特別是基于東方文化情境視角探討儒家文化對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的影響，加上企業層面氣候變化風險披露指標測度困難，現有文獻暫未對儒家文化與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之間的關系進行實證研究。

1.2 理論分析與研究假設

自先秦時期孔子等代表人物創造了儒家思想以來，儒家文化逐漸成為中國社會的主流文化意識，是最重要的哲學和道德體系之一。經過兩千多年的沉淀、洗禮與發展，逐漸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和核心。其中，以“ 天人合一”“仁愛萬物”為核心的觀點一直是儒家思想的最為強調的內容之一（ 潘愛玲等，2021）。在儒家傳統觀念里，大自然為人類提供了一系列的生活物質基礎，而人類也是大自然中的一部分，人與自然和諧共處。這種生態觀念伴隨著世代相傳以及教育途徑影響著企業管理者和員工的價值取向，使得深受儒家文化影響地區的企業，除了在正式制度的外在約束之外，還會在儒家生態文明觀潛移默化的影響下積極承擔環境責任，積極主動地披露與氣候變化風險相關的信息。同時，儒家思想還強調“信”的重要性，企業的日常行為決策要誠實守信，才能贏得“美譽”，塑造良好的企業形象，提升社會聲譽。因此，儒家文化同樣有助于提升企業道德水平，促進企業在披露相關氣候變化風險信息時，不僅注重披露數量，還應重視披露質量。除此之外，儒家思想中倡導的等級秩序觀念也有助于企業規章制度的施行，進而推動企業嚴格執行信息披露制度。儒家學說強調的等級秩序強調人與人之間的共同責任（張維迎，2013），而這有助于提高企業上下員工的制度遵從意識，促進企業信息披露制度得到高效落實，提升企業信息披露質量。綜上所述，本文提出如下假設1。

H1： 限定其他條件下，儒家文化有助于促進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并提升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質量。

儒家思想強調“先義后利、義利統一”（《荀子·榮辱》） 的商業行為規范，倡導在經商過程中要謀求長遠利益，而不是注重眼前短期利益。同時儒家文化中還有諸多關于秉承誠信價值觀的描述，比如《朱子》中的“人若不忠信，如木之無本，水之無源” 以及《中庸》中的“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等，都表達了要堅持以禮接人，誠實守信的商業經營理念。由此可以得出，地處儒家文化較為濃厚的區域中的企業受儒家誠信觀的影響，傾向于保持較好的聲譽。而現有研究發現，企業為了維持良好聲譽傾向于披露與氣候變化相關的環境信息。Deegan and Rankin（1996）指出，為樹立良好形象和防止企業聲譽受損是企業選擇披露環境方面相關信息的首要因素。朱煒等（2019）則通過研究發現，在信息不對稱情況下，高質量的環境相關信息披露能夠提高企業信息透明度，進而提升企業外在形象和聲譽， 并帶來一定的經濟利益。基于此，本文提出如下假設2。

H2： 限定其他條件下，儒家文化能夠通過提升企業聲譽驅動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

企業高管人員作為企業經營管理的主體，掌握著企業日常行為決策的話語權，因此他們的個人價值取向會更多地反映在企業行為決策中（ Hambrick andMason， 1984）。而儒家思想中的誠信仁義與慎獨自省思想能夠對人們的思想領域形成一種隱性契約，減少高管機會主義，緩解代理沖突，進而促使他們更加客觀公允地進行日常行為決策（古志輝，2015）。具體表現為，儒家思想中指出“信近于義，言可復也”（《論語》），這種誠信仁義思想有助于企業高管人員保持誠信原則，同時《中庸》中也提及“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者也”，即君子要時刻注重自律內省。儒家學說中的這兩種重要思想會潛移默化地影響企業高管人員的價值取向，促進他們抑制自身自利動機，有助于降低企業委托代理成本，從而促使企業披露信息時保持客觀公允態度，提升信息披露質量。為此，本文提出假設3。

H3： 限定其他條件下，儒家文化能夠通過緩解代理沖突驅動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

企業承擔環境責任是企業履行社會責任的一大體現。在對人與自然環境關系的表述中，儒家思想中也充分蘊藏著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觀點，即“天人合一”的思想。這種思想伴隨著儒家文化作為企業的一種隱性約束，潛移默化地塑造企業尊重自然、回饋自然的企業文化?！吨杏埂分小叭f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币约啊盾髯印分小?天行有?！?都充分體現儒家思想中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觀念。由此可以推論，儒家思想能夠通過激發企業環境保護責任意識，促進企業承擔環境責任。同樣既有文獻指出，那些積極承擔環境責任的企業，更傾向于披露更多環境相關信息（呂明晗等，2018;孔東民等，2021）。綜上，基于環境責任意識驅動受儒家文化影響較大的企業可能披露更多與環境相關的氣候變化風險信息。基于此，本文進一步提出如下假設4。

H4： 限定其他條件下，儒家文化能夠通過促進企業環境責任承擔驅動企業氣候變化風險披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