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辯證思維對單篇作具體分析

【摘要】當前我們對于中華傳統文化有了充分重視，但是對于“優秀”缺乏深入理解和準確辨識。對于一些古文，我們要將其放在當時社會歷史和文學發展進程中作理性的解讀。如果歷史的、具體的分析不夠自覺，就難免在某些方面有所疏忽。本文用辯證思維對《戰國策》中的《唐雎不辱使命》作具體分析，指出其不但在歷史上不真實，就算是虛構性文學情節也缺乏因果邏輯的可信性。

【關鍵詞】《唐雎不辱使命》；暴力恐怖；辯證思維；具體分析

表面上看來，《唐雎不辱使命》被《古文觀止》選入了，民國以來的語文課本也大都將它選作課文，作為經典似乎不成問題。但是在《戰國策》原文中，這篇文章的題目是《秦王使人與安陵君曰》，主體是秦王派人對安陵君提出要求，沒有“不辱使命”的意思。把主體改成“唐雎”可能是有道理的，因為唐雎以個人的拼命精神使秦王屈服，但是細讀全文，唐雎的“不辱使命”有問題。

一

秦王在公元前225 年滅了比較強的魏國以后，意圖不費一兵一卒，把附屬于魏國的安陵小國吞并，派人對安陵君提出“ 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全境才五十里，秦王以十倍之地來交換，哪有這樣的賠本生意？秦王不過是把野心用空頭支票包裝，省得兇相畢露。安陵君有點書生意氣，用官方套話說“受地于先王，愿終守之，弗敢易”，這種外交辭令當然是廢話。安陵君是魏王的兄弟，魏國之地同樣是受先王的遺業，秦國已經拿下了。當時秦國是著名的“虎狼之國”，以戰爭暴力手段拓展版圖，安陵君把客氣當福氣，導致“秦王不說”——這四個字是關鍵。兩國的綜合實力相差懸殊，小國面臨滅亡的危機，安陵君不敢與秦王鬧翻，只能委曲求全，“因使唐雎使于秦”。其“使命”是，既要消解秦王的“不悅”，又要保全國土的安全。說得明白一些，唐雎必須以外交辭令，使矛盾不致激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有什么本錢完成這個“使命”呢？要借助先秦游說之士的機智和口才理順秦王的情緒以緩和緊張局勢，這個“使命”是很艱巨的。弱國在軍事上的危機，光憑游說之士的外交辭令是很難成功化解的。

《戰國策》表揚策士，都是弱國面臨強勢，通常用軟化的辦法，借現場口頭的機智，讓對方一下子轉不過彎來，化劣勢為邏輯上的強勢。然而唐雎面臨的形勢卻很不相同。一見面，秦王就露出殺機，而表面上用的還是外交辭令：本來滅魏、韓兩國的時候，安陵小國，方圓五十里，滅掉也不費力氣；只是覺得安陵君是長者，就沒有在意；我拿出十倍的土地來換，你們居然不答應，這不是瞧不起我嗎（“輕寡人與”）？強勢霸道，明明是自己無理，卻把對方說成無理，用語是有技巧的。第一，不說自己有野心，而說自己有道德心，尊重長者。第二，心存仁厚，以十倍的土地換一小地方。第三，說對方瞧不起自己。表面上是低姿態，實際上暗藏殺機。

唐雎的“使命”是用游說之士的口才，在邏輯上申說己方有理，卻碰上秦王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態講他蠻橫的歪理。一般的游說之士這時只能說好話求妥協，但是處于弱勢的唐雎卻強硬起來：把已經被秦王拒絕的老套“受地于先王”提出來。這無疑是針鋒相對，形勢已經很僵。他還不滿足，又加上了一句：不要說五百里，就算是一千里，也是不成。這完全是不留余地去刺激強者。

秦王怒火中燒，問他知不知道“天子之怒”，唐雎明明知道這是威脅，卻硬說不知道。秦王直接說了“天子之怒”的后果，“伏尸百萬，流血千里”。唐雎面對兇相畢露的秦王，形勢極其嚴峻，干脆跟秦王硬碰硬，從秦王的“天子之怒”中拿出一個“怒”字，提出“布衣之怒”。這在辯論術中，屬于把對方的概念偷換成有利于自己的內涵，重新定義。秦王也以同樣的方法對“布衣之怒”下了一個定義，不過是披頭散發、呼天搶地而已（“免冠徒跣，以頭搶地”）。既沒有什么自衛的能力，更沒有什么進攻的實力。但是，唐雎反駁了這個定義：那不是“布衣之怒”，而是“庸夫之怒”。真正的“布衣之怒”是有兇險的：“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縞素，今日是也。”這就是說，雖然在遠距離，你能流血千里，殺人百萬，但近在咫尺之間，你我大不了一起完蛋。《戰國策》強調唐雎這樣的不要命勁頭，居然在精神上把秦王壓倒了。秦王害怕了、妥協了，開始下臺階、打圓場，說，何必這樣認真呢；還奉承了唐雎幾句，說，韓國和魏國那么大，都亡在我手里，安陵國不過五十里，之所以幸存，完全是因為有先生這樣的人啊。

《戰國策》表現唐雎之所以能以硬對硬，從弱勢轉化為強勢，是利用了特殊的空間關系——與秦王近在咫尺。對核心概念“怒”進行了三度轉化：先把秦王的“帝王之怒”轉化為“布衣之怒”，又把秦王的“布衣之怒”轉化為“庸夫之怒”，最后又把“布衣之怒”轉化為現場的威脅。但是，唐雎這樣的“勝利”是經不起推敲的，本文題目是《唐雎不辱使命》，他本來的“使命”是討好一下秦王，讓他不要過分生氣，緩和一下矛盾，硬碰硬只能使秦王更加有理由撕破臉皮。

二

唐雎是取得了勝利呢，還是種下了禍根呢？讀這種文章，不能停留在欣賞游說的策士口齒之利上。因為光憑口齒之利，不但不能改變國家綜合實力對比，就是在現場也是不現實的。

《戰國策》在西漢時期是被當作重要的史書來看的。因為秦始皇將六國的史書基本焚燒了，而《戰國策》流傳于民間保存了大量的史料，是很寶貴的。但此書并不是像《左傳》那樣嚴格實錄，在劉向編輯此書之前，有多種版本。劉向在《〈戰國策〉書錄》中說：此前“或曰《國策》，或曰《國事》，或曰《短長》，或曰《事語》，或曰《長書》，或曰《修書》”，各版本“錯亂相糅”。說明此書非一人一時之作，其中前后抵牾良多。總的來說，《戰國策》的許多篇章過分夸大了游說之士隨機應對的決定性作用。今本中華書局版《戰國策》，譯注者繆文遠等認為，其中有很大部分乃是“托喻之詞，虛構之章”［1］。類似古希臘、羅馬教授辯論的辦法，取歷史或傳說一事為題，使其弟子提出適當的對策，掌握雄辯的技巧。以歷史眼光來看《戰國策》，“談形勢則捍格難通，言地理則東西不辨。多屬信口開河，難稱實事求是”［2］。郭丹教授也說，《戰國策》作為“史料”而言，的確存在著“真贗雜糅、真偽參半、年代不詳等問題”［3］。因而作為史書，后世爭議不斷。名列唐宋八大家的曾鞏，訪求多種版本加以整理，在《重校戰國策序》中就聲明其目的是“使后世之人，皆知其說不可為，然后以戒則明”。南宋鮑彪【建炎二年（公元1128 年）舉進士甲科】注《戰國策》，非常鮮明地指出：“唐雎之使愚矣！雖抗言不屈，豈能沮之乎？”

就連唐雎本身的年齡，也有很大的疑問。《史記·魏世家第十四》：“齊、楚相約而攻魏，魏使人求救于秦，冠蓋相望也，而秦救不至。魏人有唐雎者，年九十余矣，謂魏王曰：‘老臣請西說秦王，令兵先臣出。’”此事大約發生在魏安釐王十一年（公元前266 年）至二十年（公元前257 年）間，而在《戰國策·魏策四》中，唐雎又一次“出使”在公元前255 年，少說也有近百歲之齡了，還能仗劍入秦宮？

就算他像武俠小說寫的那種長老神奇地活著，但是，他的“使命”是用機智的外交辭令消解秦王的“不悅”，理順情緒，徐圖良策。可他不但沒有緩和秦王的“不悅”，反而使秦王“怫然怒”，以“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的血腥暴力威赫他。在這種情況下，唐雎忘記了弱國的外交“使命”，更沒有起碼的游說之士以柔克剛的機智，卻以拼老命的姿態，以“布衣之怒”針鋒相對。舉“專諸之刺王僚”“聶政之刺韓傀”“要離之刺慶忌”為例，這在邏輯上是無類比附。因為唐雎作為外交使者以合法性游說為前提，而專諸、聶政、要離在《史記》中屬于“刺客列傳”，以非法的個人恐怖手段為榮。專諸刺王僚雖然成功，但是自己也被王僚的衛隊殺死。聶政刺韓傀成功后自己也挖眼、毀容、自殺身亡。如果唐雎像專諸、聶政刺殺成功，自己送命事小，在外交上不但不能緩解安陵小國的危機，反而只會加速秦國軍事暴力的進犯。這根本談不上“不辱使命”，而是有辱使命，必然加速安陵小國的滅亡，事實上也是如此，第二年安陵就被秦國吞并了。

三

當然，一般來說，在戰場上得不到的，在外交上往往也行不通。但是，這并不是絕對的。游說之士之所以盛行，并不是偶然的，其機智的外交辭令往往也能出奇制勝。就在《戰國策·秦王使人謂安陵君曰》之前五則，有一則是同樣以唐雎為主角的《秦魏為與國》，意思是魏國與秦國結為盟國。事情發生在魏國被秦國滅亡之前。齊國和楚國聯合來攻魏國。魏國號稱“萬乘之國”。戰國時期，衡量一個邦國，常常以擁有多少戰車為重要標準。混戰連年，只剩下萬乘之國七，千乘之國五。一輛戰車上通常有三名士兵，中間的是御者；戰車前方中間有兩匹馬叫作“服馬”，兩側各有一匹叫作“驂馬”。一輛戰車就有四匹馬，萬乘之國就有超過四萬匹馬的軍力。這樣規模的國家只有七個。但是，比起強大的齊國和楚國盟軍來說，齊楚兵臨城下，魏國形勢危急，乃向秦求救，出使的車馬絡繹不絕，但秦國救兵就是不到。其時，唐雎見秦王，秦王很客氣，說：魏國多次求救，我知道你們的形勢很危急。這時，唐雎使出外交辭令。第一，并不直接指責秦王決策無方，只是說，魏國已在危急存亡之際，大王還不出兵，這是你身邊籌策的大臣無能（“是大王籌策之臣無任”）。第二，不是為魏國考慮，而是為秦國考慮，從戰略上說，對秦國不利：“魏急則且割地而約齊、楚，王雖欲救之，豈有及哉？是亡一萬乘之魏，而強二敵之齊、楚也。”這里的“約齊、楚”，表現了游說的智慧——轉換視角，不是為魏國眼前的危機著想，而是從秦國的長遠戰略看，魏國大難臨頭，不得已只能“割地”求和。在《史記》中，原文則是“割地而約從”。這個“從”字，被《戰國策》省掉了，其實是省不得的。“約從”的“從”在古代讀zòng，與戰國時期“合縱連橫”的“縱”是一個意思。秦國強大，在外交上實行連橫政策，它在西面，與東面的邦國橫向分別聯合，以便各個擊破。而相對不夠強大甚至弱小的邦國外交路線則是“合縱”，自北向南聯合起來，分別組成種種統一戰線，抵抗秦國的吞并。這個“約從（縱）”的“從”字意味深長，那就是秦國若不救魏國，魏國就在外交上投靠“合縱”陣營。唐雎把這個“從”（縱）字安置在句子中間，輕描淡寫地提了一下，其實帶有很強的威脅性。這種綿里藏針的話語，表現了唐雎的機智。這個“約從（縱）”，相當于魏國的萬乘軍力和齊國、楚國軍事聯盟相加，與秦國的力量對比就會發生重大的變化。那時，秦國再要救魏國，也沒有辦法了。他這樣一說，“秦王喟然愁悟”，也就是不但把情緒理順了，而且對戰略頓悟了，馬上決策“遽發兵，日夜赴魏”，結果是“齊、楚聞之，乃引兵而去”。這就是游說之士外交辭令成功的范例，齊國和楚國主動撤兵，可以叫作“不戰而屈人之兵”。

文章最后的結論是“ 魏氏復全，唐雎之說也”。當然這個結論有點極端，因為魏國當時不是安陵那樣只有五十里地的小邦，而是綜合實力相當強大的“萬乘”。唐雎以柔克剛的事跡見于《史記·魏世家第十四》。司馬遷和漢武帝同時，劉向是漢武帝的曾孫，《史記》成書在劉向之前大約一百年。《戰國策·秦魏為與國》顯然是從《史記》上抄錄下來的，不過作了文字上的不太大的調整。其最后完全歸功于唐雎，因為在國力相差不大的時候，唐雎低調、婉轉的外交辭令起到了決定作用。

而在《戰國策·秦王使人與安陵君曰》（《唐雎不辱使命》）中，唐雎代表的是安陵小國，與《史記》中的唐雎代表的強大魏國不同，更何況此事發生之前，唐雎已經九十多歲，到魏國滅亡之后，少說也近一百歲了。這樣一個機敏的外交家到了耄耋之年，怎么變成一個魯莽的、毫無外交手段的刺客？兩個唐雎前后自相矛盾，其可信度是極其微小的，故《秦王使人與安陵君曰》所記之事為《史記》所不取。

當然，撇開歷史不談，把《戰國策》中的虛構擬托之作當成文學作品，也不乏優秀之作，如《馮諼客孟嘗君》。從情節構成的情感因果，到前文的伏筆和后文的照應，作為早期的短篇小說的雛形，堪稱具有相當的審美價值。有興趣的讀者可參閱我的《馮諼客孟嘗君：作為小說是一流的》。

作為小說，九十多歲的唐雎哪能“挺劍而起”，就是從當時的政治具體環境來說，外交游說之士受到君王接見，哪里可能公然帶著武器。專諸刺王僚是把匕首藏在魚腹中，留下了“魚藏劍”的典故。荊軻刺秦王是把匕首藏在地圖中，留下了“圖窮而匕首見”的典故。秦朝厲行法治，宮廷禁戒極其嚴格。不但官員，就是侍衛也不得攜帶武器進入宮殿。侍衛沒有秦王的命令不得擅自登秦王殿上。公然帶著武器不但進不了宮廷，更不可能與秦王近在咫尺。唐雎出使秦國在公元前225 年，此前（公元前227 年）已經發生過荊軻刺秦王的恐怖行動，難道秦王不會更加嚴密戒備？退一萬步說，唐雎即使能一時嚇倒秦王，口頭服軟，唐雎一出門，順理成章依法拘捕處決。這不是游說的機智，而是逞口舌之快，白白送死。

四

《唐雎不辱使命》中的游說可以說是刺客恐怖行為，算不上“不畏強暴”“維護了國家的利益和尊嚴”。將它與孟子的《魚我所欲也》合組為一單元也需作辯證思考。孔孟周游列國，就是為了實現仁政，以道德理性達到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唐雎的行為與孔夫子的“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可謂水火不相容。如果沒有對單篇的具體分析，就看不出唐雎與孟子在本質上的矛盾。這就說明：對文本的解讀和組合，是一項嚴峻而且嚴肅的挑戰。

其實，只要把辯證思維提高一點，就不難對所謂“弱國無外交”，即在戰場上不能獲勝在外交上也不能獲勝這一常規，進行反思。只要擴大視野，將《左傳》中的《燭之武退秦師》與《唐雎不辱使命》對比，既可作出同中有異的分析，也不難作出概念上的“綜合”。燭之武代表弱小的鄭國，外交上避開了主要進攻的晉軍，而是說服次要對手秦軍，其外交辭令為：鄭國地處秦國與晉國之間，一旦晉國吞并了鄭國，國力強大了，主要敵人就是秦國；晉君不守信義有案可稽，當其因爭奪王位失敗，避難秦國，秦君護送晉君回國，可一過河，晉國就筑起防御工事；殷鑒不遠，還不如與小小的鄭國友好，避免晉國過分強大；將來秦國要向東發展，鄭國還可以作為“東道主”借路與秦國方便。這么一說，順利分化了強秦與強晉聯軍，秦國就主動撤兵了。以此形成對比結構，單元結構更為有機，然后再設計合適的任務驅動，將歷史與現實結合起來，對于學生而言更有主動思考的空間，更能顯示長遠戰略眼光與眼下靈活戰術結合的意義。

大概念、大單元教學模式，要與中國傳統的教材編撰和語文教學實際結合，無疑是一個歷史性的新課題。不言而喻，這是一個創造性的過程。就現實條件而言，單篇文本的解讀還普遍存在迫切的問題，單元結構的基礎理論尚缺乏系統的研究。實事求是地說，在初級探索階段，似乎不宜一味以尚在草創階段的大概念、大單元為準則，對一線教學求全責備。面對一線教師普遍的困惑，吾人捫心自問，對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結合，對西方教學觀念的接受和批判，自己還處在初步學習、提高的階段，堅持真理，修正錯誤，專家與一線教師平等對話、互相學習、互補共創才是必由之路。如果不自覺地有權則威，只能走向愿望的反面。

參考文獻

［1］［2］繆文遠等，譯注. 戰國策［M］. 北京：中華書局，2022：前言2.

［3］郭丹. 左傳國策研究［M］. 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161.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的理論與實踐研究”（22AZD068）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