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嵇康《聲無哀樂論》(以下簡稱《聲論》)是中國古代音樂美學思想中的重要篇章,其獨樹一幟的音樂觀對后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本文深入剖析了嵇康的性格特質及思想底蘊,結合魏晉時期社會背景,探討了《聲論》音樂美學思想中所蘊含的積極意義,這些思想不僅強調了音樂與自然的和諧共鳴,深化了對音樂審美獨特性的理解,肯定了音樂與情感的緊密聯系,更展現出一種難能可貴的批判精神。通過與近代西方音樂美學觀點的對話與比較,進一步發現了嵇康音樂美學思想的跨越時空的價值與意義,它不僅為中國古代音樂理論的發展樹立了嶄新的里程碑,更為現代音樂藝術及美學研究提供了寶貴的啟示與借鑒。
【關鍵詞】嵇康;《聲無哀樂論》;音樂美學;積極意義
【中圖分類號】J60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15—113—03
自古以來,嵇康的《聲論》一直是備受矚目的中國古代美學巨著,其爭議之聲不絕于耳,反對與質疑的聲浪似乎占據了上風。然而,當我們以現代音樂的發展和審美的眼光去重新審視這部誕生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著作時,不難發現其中所蘊含的深刻內涵與獨特價值。盡管現代科學與審美觀念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嵇康在《聲論》中所展現的縝密邏輯、獨到見解以及思想的超越性,仍然令人嘆為觀止。在一千多年前那個缺乏科學支撐的時代背景下,嵇康卻能以非凡的洞察力與深邃的思考,探索音樂與自然、情感與審美之間的微妙關系。他的觀點雖飽受爭議,卻也為后世音樂理論的發展提供了寶貴的啟示與借鑒。
一、嵇康的生平及其所處的社會文化背景
(一)嵇康的性格及思想
嵇康(223—262),魏晉時期文學家、思想家、書畫家、音樂家,尤以音樂領域的造詣最為人稱道。他雖非出身名門望族,卻以天賦異稟、才華橫溢著稱于世。他自稱自幼“不訓不師”,字里行間流露出骨子里的叛逆與不羈。他的好友山濤曾如此形容他“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這是對嵇康堅貞不屈、超然物外品格的生動寫照。他人對他的評價則是“剛腸嫉惡,不畏權勢所屈”,更是凸顯了他正直無畏、寧折不彎的崇高精神。
在嵇康選擇歸隱山林后,與他齊名的竹林七賢紛紛出山涉足仕途,司馬昭也曾向他拋出橄欖枝。然而,嵇康因反對司馬集團的名教思想,對他們利用音樂作為手段來操控民眾思想生活的行徑感到極度反感,不但拒絕做官并公開發表著作與之作對,旗幟鮮明地表明自己“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立場,他主張“崇簡易之教,御無為之治”,倡導一種順應自然、無為而治的社會理念。最終,司馬集團以不孝之名將他送上斷頭臺。也正是這種不追求名利、不畏權勢所屈、脫俗坦蕩的性格,造就了他臨刑前還能“神氣不變,索琴彈之”,神態自若地彈奏《廣林散》而終,可以說是得意忘形的最高體現。在嵇康這樣真清高、叛逆、豁達、不屈不撓的思想與人生態度下去理解《聲論》的誕生,也不足為奇了。
(二)魏晉時期的社會文化背景
嵇康生活的魏晉南北朝時期,政治錯綜復雜,文化發展在政權更迭中交融碰撞。失去政治舞臺的文人們,將熱情傾注于文學藝術,催生了一個思想解放的時代,但迫于政權、社會環境壓力及傳統教條的地位,多數主張還是停留在傳統儒家思想的基礎之上。后來便出現了以嵇康、阮籍為代表的學派,他們崇尚自然,認為自然是宇宙原本的狀態,是一個規律和諧統一的整體,人類社會則是自然的一部分,認為名教的階級思想是反自然的一種禁錮思想,因而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追求解放自由的思想。《聲論》正是這一思潮與嵇康叛逆性格的結晶,成為他挑戰封建統治的思想利器。
二、《聲無哀樂論》音樂美學思想中的積極意義
《聲論》由八個精妙篇章構成,其寫作手法別出心裁,通過引入兩位立場鮮明的角色——“東野主人”與“秦客”,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辯論。其中,“東野主人”代表了嵇康本人的音樂美學觀點,而“秦客”則站在了傳統儒家音樂思想的對立面。通過這種對話形式,嵇康巧妙地提出了“聲無哀樂”這一顛覆性的思想主張。他不僅對自己的觀點進行了嚴謹而深入的闡述,還從對立的角度進行了有力的辯駁,充分展現了《聲論》強大的思辨性和批判精神。接下來,我將深入探討這一美學觀點在沖破傳統禮樂思想束縛、樹立獨特音樂美學旗幟方面所蘊含的積極意義。
(一)著重凸顯音樂與自然的緊密紐帶
《聲論》的核心在于深入探討了音樂的“自然”屬性。當秦客以仲尼、季札的神秘傳說作為“聲有哀樂”的論據時,嵇康犀利地指出這不過是故弄玄虛,并稱“夫推類辯物,當先求之自然之理,理已足,然后借古義以明之耳”,意思是凡事必須先通過追求自然之理,遵循其自然規律和特性去認識事物,要有對事物的判斷能力,不能單憑前人的說法為依據,這是嵇康對事物的自然之理。而“音聲之作,其猶臭味在于天地之間”,說的是音樂就像氣味獨立存在于天地之間,也應有其客觀規律性,這即是嵇康認為的音樂的自然之理。嵇康從音樂的本質出發,深刻闡釋了音樂與自然的內在聯系,賦予了音樂更為深厚的內涵,有其合理性與存在價值。
(二)深刻洞悉音樂審美的獨特性
在《聲論》開篇,秦客問道嵇康憑何依據認為音樂不存在哀樂時,嵇康回答“夫殊方異俗,歌哭不同,使錯而用之,或聞哭而歡,或聽歌而戚;然其哀樂之懷均也”,即不同地方有不同的風俗,唱歌和哭泣所代表的含義也不同,有的地方的人聽到哭泣而歡樂,有的聽到歌唱而悲傷,但哀樂的感情卻是一樣的。他能從文化差異的角度,敏銳地捕捉到音樂審美中地域、習俗、個體的差異性,展現了音樂審美多元、復雜的一面。
在第六部分嵇康又提到“理弦高堂而歡戚并用”,意思是說在高堂彈琴時,歡樂和悲傷在同時起作用,即由于個人的經歷和背景不同,聽到同一種音樂時候內心會產生不同的情感色彩。他從個體差異角度,不僅揭示了音樂審美中主觀與客觀相互作用的復雜性,也肯定了音樂審美的不確定性。這在中國古代音樂理論中無疑是一次重大的突破和飛躍。
(三)肯定音樂與情感的緊密聯系
《聲論》一書雖未將哀樂視為音樂的內核,卻強調音樂在激發深藏內心的情感方面的作用。文中說到“夫哀心藏與內,遇和聲而后發,和聲無象,而哀心有主”,認為悲傷的情感是事先在內心積累的,聽到音樂后而被激發出來,音樂作為人內在情感的催化劑,起到誘導作用,這是他肯定音樂的第一個功能——導情說,即音樂能引導并表達感情。
同時,嵇康認為音樂與情感之間通過情緒建立橋梁。“躁靜者,聲之功也”,指人心所產生躁靜的情緒是會受到音聲的影響的,“然皆以單、復、高、埤、善、惡為體,而人情以躁、靜、專、散為應”,說的則是音本身的性質如簡單復雜、音調高低、好不好聽,都會影響人的情緒狀態,如浮躁或安靜、專注或松弛,這是嵇康肯定音樂的第二個功能——躁靜說,即音樂能調節人的情緒。由此可見,嵇康對音樂與情感之間的緊密關系有著深刻的認識和肯定。
(四)對傳統音樂思想的批判與挑戰
在當時盛行的禮樂教條下,音樂被統治者用作控制人們思想的手段,融入了封建倫理道德之中。嵇康在《聲論》中反對以《樂記》為代表的“與天地同和”“圣人作樂”說,否認音樂用于歌功頌德、具有教化人的作用,而是強調音樂是自然產物,其平和之美才是音樂的本質。他反對音樂淪為政治的傳聲筒,主張音樂應為人民服務,具有修身養性的娛樂功能。這和傳統音樂思想相對立的美學觀,無疑是對傳統的挑戰與對峙,具有強烈的反抗與叛逆精神,批判封建思想的同時也對音樂的發展起到了促進作用,促使人們更多地去思考音樂的本質與內在。
(五)與儒家思想的關系
嵇康、阮籍為代表的文人推崇的思想并非完全和儒家思想對立。從嵇康在《聲論》中要求音樂擺脫政治手段,提倡“越名教而任自然”及反對禮樂制度來看,它表現出了與儒家思想相對立的一面;但從他反對無節制的音樂,提倡和平之聲來看,這又與儒家思想中強調和諧、節制的觀念相契合。這種傳承與創新的態度為后世學者進一步完善音樂美學思想奠定了堅實基礎,起到了承前啟后的重要作用。
(六)與近代漢斯立克《論音樂的美》的異曲同工之妙
《論音樂的美》(以下簡稱《論美》)①是19世紀中期西方漢斯立克的音樂美學著作,它站在現代科學的角度探討音樂的美;《聲論》是3世紀中期中國嵇康的音樂美學著作,它站在古代自然之理的角度探討音樂的本質。兩本著作跨越東西方,相隔16個世紀,使用著兩種語言記載,但有趣的是兩者在音樂美學觀點上卻展現出了驚人的相似之處。
(1)兩者都崇尚通過“自然”看音樂。《論美》認為“美學必須摒棄從主觀情感出發”“采用接近于自然科學的方法”,《聲論》認為“推類辯物當先求之自然之理”。這種自然主義的觀點在音樂美學中具有重要意義,它使人們更加關注音樂的本質和內在邏輯而不是外在形式或附加意義。
(2)兩書都以“和”作為音樂的基本要素之一。《論美》認為“音樂的原始要素是和諧的聲音”,《聲論》認為“聲音以平和為體”。這種對和諧之美的追求不僅體現了音樂藝術的核心價值,也為人們提供了欣賞音樂的重要標準。
(3)兩者都關注音樂本身所具有的特性,如調性、和弦、音色等。《論美》認為“音樂的原始材料,如調性、和弦、音色等本身也具有自己的特性”,《聲論》認為音樂“然皆以單、復、高、埤、善、惡為體”。這種對音樂本體的關注使音樂美學更加深入和細致地探討了音樂的內在屬性和特征。
(4)兩者都主張音樂獨立于外界思想的觀點。《論美》認為“音樂存在于樂音的組合中,與任何陌生的、音樂之外的思想范圍都沒有什么關系”,《聲論》認為“音聲有自然之和,而無系與人情”。這種對音樂本質獨立性的認識凸顯了音樂藝術的內在邏輯和價值,使人們在欣賞音樂時能夠更加專注于音樂本身的美感和表現力。
(5)兩書都認為音樂本身并不具備特定的情感色彩,而具備引導并激發人們內心的情感的作用。《論美》認為“音樂不能表達特定的感情”“是我們自己的心情把愛憎帶了進去”,《聲論》認為“至夫哀樂,自以事會,先構與心,但因和聲以自顯發”。這種對音樂引導情感作用的認識,凸顯了音樂在情感表達方面的獨特作用,使人們更加深入地理解和欣賞音樂。
盡管《聲論》帶有中國封建社會的時代烙印,在科學性與完整性上可能不及《論美》,但其在一千多年前就提出了許多相似的觀點,展現了其歷史性和超前性。這不僅彰顯了嵇康音樂美學思想的現代價值,也為后人提供了寶貴的借鑒與啟示。
三、結語
《聲論》的誕生,無疑是時代的必然產物。它如同一面鏡子,映射出當時社會深層的吶喊與掙扎,凝聚了嵇康獨特的叛逆精神。這部作品不僅是他個人音樂美學思想的結晶,更是他勇敢挑戰傳統禮樂桎梏的有力宣言。嵇康借《聲論》之口,為后世敲響警鐘,引導我們深入反思音樂與政治社會之間應有的和諧關系,其啟發性之深遠,不言而喻。
誠然,《聲論》并非完美無缺,其觀點在某些方面難免顯得片面或有局限。然而,這無損于它所承載的歷史厚重與價值。這部著作所迸發出的新思想火花,猶如夜空中最耀眼的那顆星,為中國古代音樂美學和音樂審美的發展指明了方向。它的出現,不僅在當時社會激起了層層波瀾,引領了音樂藝術的革新潮流,更在后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成為中國音樂美學寶庫中一顆璀璨的明珠。
注釋:
①楊業治,譯.論音樂的美[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0.
參考文獻:
[1]嵇康.聲無哀樂論[M].吉聯抗,譯注.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64.
[2]蔡仲德.《樂記》《聲無哀樂論》注釋與研究[M].杭州:中國美術學院出版社,1997.
[3]蔡仲德.中國音樂美學史[M].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95.
[4]漢斯立克.論音樂的美:音樂美學的修改新譯[M].楊業治,譯.北京:人民音樂出版社,1980.
[5]宋克賓.嵇康的音樂思想自相矛盾嗎?——談李法楨《嵇康音樂思想自相矛盾現象探析》一文的論證[J].中國音樂學,2016(2).
[6]施榮華.論嵇康音樂藝術理論的美學意義[J].云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1(3).
作者簡介:林仰(1995—),女,漢族,福建福州人,碩士研究生,福建藝術職業學院,助教,研究方向為音樂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