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語言學一般認為語言有語音、語義、語法三個平面。在語言這三個平面中,雖然語音是語言三大要素之一,是語言的物質外殼,但是語音只是人的發音器官發出的一種聲波,它與社會現象沒有直接聯系;就是語言結構規則的語法,也是一種純語言現象,同語言之外的社會現象也沒有直接聯系,盡管它是語言中的一個層面。而語義則不同,它與社會聯系得非常緊密,而且它對自然現象、心理現象、思想意識諸方面的反映,往往要受到社會的制約,特別是要受到社會文化的種種制約。
語言意義是語義的基本概念,它包括詞匯意義、句子結構意義(即語法意義)和句子間的關系意義,也就是說它是指句子中的語言單位(詞、句子、句群等)按照一定的語法規律組合以后所形成的意義,即靜態的語言意義。言語意義是在句子意義的基礎上形成的,是蘊含在句中的而又超出其意義的言外之意,它是特定語言環境、特定社會文化歷史背景中詞或句子乃至整個話語的特殊含義,是人們參與言語活動時所賦予語言符號的附加意義,即動態的語言意義。例如,“月亮”這個詞,古今中外的語言意義是相同的,都是“月球的通稱”,而其言語意義則迥然不同:中國人常把“月”與“寂寞嫦娥舒廣袖,萬里長空且為忠魂舞”的美好情懷聯系起來,或者會由此引起“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的悠悠情思,等等。而西方一些國家,當載人飛船登上月球后,moon 一詞就與“宇宙飛船登月”發生聯系,并產生了一種征服月球、征服宇宙的遐想,反映出一種“太空時代”的意識。
這正如著名語言學家薩丕爾(Edward Sapir)所說的那樣:“語言不能脫離文化而存在,不能脫離社會繼承下來的各種做法和信念,這種做法和信念的總體決定了我們生活的性質。”不可否認,這種做法和信念的總體同樣也決定了特定社會文化背景下的語義內涵。
眾所周知,語言不僅有其自然屬性,更重要的是它具有社會屬性,它是一種社會文化的產物,反映特定社會所具有的獨特文化,承載著一定的社會文化內涵。因此,語義不能不受到社會文化的制約和影響,同一個詞或句子在不同的社會文化當中所容納的文化內涵常常是不同的,這種社會文化內涵是附著在語言之上,卻又不屬于語言所有的,它是在一定的社會生活、歷史傳統和文化背景中產生的。例如:“平日給人家當狗腿子,日本人過來了,就是漢奸的材料!”排尾那個女孩子說。“嘴上留情。”老蔣聽見,站住回頭說:“這年頭兒,就是頂屬這兩個字兒難聽,你別給我送這個外號,這比罵八輩祖宗還厲害哩!”(孫犁《風云初記》)“漢奸”一詞之所以能比“罵八輩祖宗還厲害”,這是由當時中華民族處于“國破家亡”這一危急關頭的特定社會背景所造成的。
一個民族的文化附加在某些特定的語言單位上,這些語言單位就獲得了特定文化的語義內涵。例如:summer(夏)只有在西方文化語境中才與 “可愛”“溫和”聯系起來,而在漢民族文化中,夏天則常常與酷暑炎熱聯系在一起,給人一種“赤日炎炎似火燒”“夏日可畏”的感覺。同樣,在漢民族文化語境中, “秋”與“愁”結下了不解之緣,人們看到秋風蕭瑟就有華年易老之慨,故悲愁別恨總離不開一個“秋”字。宋代詞人柳永就寫過這樣的詞句:“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但在西方文化語境中,autumn(秋)常與“寧靜”聯系在一起,表示毫無憂愁的意思,這些都是由特定的社會文化背景所決定的語義內涵。
不同的社會文化內涵必然制約著人們對有關事物所包含的語義的不同理解。一個普通的外國旅游者登上廬山,他所領略到的只是那奇山異水、美景秀色的“無限風光”,卻很難感受到它的社會文化蘊含;而對中國人來說,它不僅僅是自然美景,更重要的是它的文化名勝,人們在欣賞其優美風光的同時,還會情不自禁地聯想起歷代文人墨客筆下所描繪的令人神往的“廬山真面目”。這正如“敦刻克爾”不單是一個法國海港, “滑鐵盧”也不單是比利時的一個地名一樣,它們除了地理意義之外,還包含著歷史文化的內涵。由此可見,語義不僅與社會文化關系密切,而且還要受到社會文化的制約。
那么,社會文化對語義內涵有哪些制約因素呢?下面以英漢為比較對象,擇其幾點談談。
社會文化淵源的不同,制約著某些相同語言指稱意義的語義內涵。例如,“ 東風”“ 西風” 與“Eastwind”“West wind”是相對應的詞,中國文學歷來歌頌“東風”而貶斥“西風”,而歐美文學則恰恰相反。追根溯源,這是由于地理位置不同和氣候條件差異所造成的。中國西面高山,東臨大海,所以中國大陸是東風送暖,草長鶯飛,萬物復蘇。而歐美西毗大西洋,東對歐洲大陸,以致那里的“East wind”是凜冽的寒風,它常與“寒冷”“蕭索”聯系在一起;那里的“West wind”從大西洋徐徐吹來,溫暖和煦,沁人肺腑,所以他們贊美的是“西風”而不是“東風”。進而引申開去,在中國“東風”常與正義、革命力量聯系起來:“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象征著革命力量與反革命力量之間的激烈較量。相反,歐美人常把“西風”同革命力量聯系在一起。英國著名詩人雪萊的《西風頌》就是一首革命的頌歌,他把“西風”比作精靈,象征著革命力量。其他詩人,如曼斯菲爾德也寫過“The West Wind”歌頌革命,那就不是什么怪事了。
語言文化承載量的不同,制約著語言聯想意義上的語義內涵。古今中外,人們往往把一種虛無縹緲的自然力量作為自己的精神支柱。歐美人大多篤信基督教,認為世界是由“God”創造的,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按照“God”的旨意來安排的。而在中國人心目中“天”是自然的主宰者,有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之說。但中國的“天”與西方的“God”是不可相提并論的。基督教中的“God”在西方人的想象中是至善至美的,她被看作是真善美的化身,而漢文化中的“天”卻沒有那種地位,人們對天半敬半疑,不僅可以質問老天爺,還可以斥責她。兩千多年前,屈原就以《天問》質疑、責問有目無珠的蒼天老爺。在中國傳統文化中,“仁”反映的是儒家文化思想,指的是“仁愛”,即同情、愛護和幫助人的思想內涵,而歐美文化中的“Benevolence”意為“慈善”或“善舉”,因而“仁愛”與“善舉”的文化承載量不盡相同。又如,漢語的“醋”常使人聯想起“嫉妒”的內涵,英語與之對應的詞“Vinegar”卻與“不愉快的,尖酸的,壞脾氣”聯系在一起。英語的“Sour”與“Vinegar”一樣,有“壞脾氣的”“懷恨的”等義項,而漢語的“酸”卻表示“迂腐”的內涵。
民族文化心理的不同,制約著人們的尊卑觀念所產生的語義內涵。有一則趣事:一位五十來歲的美國婦女在中國任教,一位年輕的中國同事請她來家里做客。一進門,女主人就把四歲的女兒介紹給客人。小姑娘用英語說:“阿姨好!”她媽媽跟她說過,見了成年婦女要這樣問好。
“不對,不能叫阿姨,”媽媽連忙糾正說,“要叫奶奶。”
“不要叫奶奶,就叫我阿姨好了。”
“那太沒有禮貌了,您比我年紀大多了。”
那美國婦女臉紅了,笑笑說:“就叫我阿姨吧,我喜歡這樣。”
那個美國婦女在這種場合下為什么會感到尷尬呢?這是因為中、美人對待年齡問題的心態、觀念不同。
在中國,人們稱中年以上的人為“老”,以示尊敬;而在歐美國家,人們大多忌諱“老”字。如果以中國人的方式對待歐美人,對方不僅不會高興,反而認為你看不起他(或她),暗示“風燭殘年”,老而無用了。也就是說,民族文化心態的不同,制約著人們不同的尊卑觀念所產生的語義內涵。
人們的主觀認識,特別是認知、思維方式的不同,也制約著人們對某些事物或現象的語義取向。就以時空順序而言,歐美人習慣從小處著手,從小到大;而中國人則習慣從大處著手,從大到小。因此,英漢兩種語言表達時間和地點的方式恰好相反。從顏色的取向來看,由于受各自民族思維方式的影響,漢語的“紅茶”譯作英語變成了“Black tea(黑茶)”,中國人著眼于茶水的顏色,而歐美人看到的卻是茶葉的顏色。又如,顏色詞“白”,中國人常把它與“死亡”“喪事”等不好的事物聯系起來,喪服也是白色的;“白色”甚至還有反動的意思,如“白軍”“ 白狗子”“白色政權”“白色恐怖”等等。而“White”在歐美文化當中則常與“吉利”“平安”“善意”“正直”聯系在一起。除此之外,它還象征純潔無瑕,如新娘結婚都是以白色為禮服。就是數字詞,在不同的民族文化的不同結構層次上也反映了不同的審美情趣和語義內涵。在西方文化中,人們忌諱“13”這個數字,認為它是一個“兇兆”“罪惡”“不吉利”的數字;而在中國,人們對“13”則有不同的審美意識。自古以來,人們對它就情有獨鐘:如儒家經典著作就俗稱“十三經”;漢代設“十三漢”;明初襲元制設“十三省”;清乾隆年間有“京腔十三絕”;近代著名武俠小說有《七劍十三俠》等等。這表明由于東西方社會文化、思維方式、風俗習慣等因素的不同制約著語義內涵的取向。
俄國學者韋列夏金、科斯托馬羅夫在《語言與文化:語言國情學》中指出:“語言是文化的一面鏡子,是文化的載體。”民族語言與民族文化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不同的民族有著不同的文化,而不同文化中的語言又有著不同的語義內涵。因此,了解特定社會文化背景下的特定語義內涵是非常有益的。這不只在交際中顯得十分重要,就是在閱讀理解和語文教學中也是不可缺少的。在很多情況下,我們閱讀文學作品需要利用一定的社會文化歷史背景知識甚至生活經驗去加以補充,這樣才能真正理解作品的真實含義。如果一個讀者不了解中國封建社會的家庭關系,他不僅難以讀懂曹雪芹的《紅樓夢》,就是讀巴金的《家》對覺新這個人物的遭遇也會不理解。同樣,如果不了解中世紀法國社會的文化歷史背景,他也無法讀懂雨果的《巴黎圣母院》:為什么鐘樓怪人卡西莫多把“罪人”賣藝姑娘愛斯美拉爾達從刑場搶進教堂,當局就無權逮捕……
總而言之,社會文化對語義的制約是多方面的,這就要求我們在交際、閱讀或語文教學中不僅要把握其語言知識,還要對其社會文化進行一定的了解。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真正提高閱讀能力和理解能力,無疑也能提高我們的交際能力。
作者肖九根系江西軟件大學教授,江西師范大學教授、博士;胡梅玲系江西軟件大學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