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影路·詩意棲居

摘 要：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近日舉辦了首期“大師面對面”活動——霍建起導演大師課。在本次活動中，霍建起導演以對談的形式，分享了其創作經驗，并闡述了自身對電影藝術本體價值的認知觀點，展現了他對電影美學、色彩運用、內容表達、藝術追求、文學與電影的關系、電影科技等多方面的領悟理解。同時，針對在場師生的提問，霍建起導演以自己拍攝電影的經歷及由此產生的獨到見解形象化地加以解答，并強調真誠就是最動容表達的核心觀念，他注重內心感受和體悟生活感知的創作理念，給同學們以多重啟迪。

關鍵詞：創作經歷；傳統文化；電影美學；藝術追求；電影科技

中圖分類號：J90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236（2024）06-0077-08

孫非（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副院長，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歡迎大家來到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首期電影大師課的現場，我們今天非常榮幸地邀請到了著名電影導演霍建起先生，來分享他寶貴的創作經驗?；衾蠋煹淖髌方o我們的印象，永遠都是以最真摯、平和又自然的現實主義風格，去打動人、感染人，是一種充滿溫情、柔軟的電影力量，就像一條一直在流動的河流。我們首先請霍老師從自身的創作經歷出發，從對作品的分析入手，來談談他的整個創作歷程中的重要節點，由此使我們理解這一歷程對一名導演專業能力提升的價值與意義。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我在1995年創作了第一部影片《贏家》。與在座的電影學院的同學一樣，我對電影有一種夢想。在讀大學之前，我就有學習美術專業的經歷。從北京電影學院美術系畢業之后的十年間，我跟導演田壯壯、夏剛合作，在劇組做電影美術的工作，在這一過程中，逐漸產生了自我表達的需求，而其就只有通過拍攝電影來滿足，借用故事講述的路徑，我也在一定程度上，實現自己藝術上的設想?！囤A家》這部作品，對我很重要，因為是第一次起步。后來有了《那山那人那狗》（1999）、《生活秀》（2002）、《暖》（2003），再之后有《秋之白華》（2011）、《大唐玄奘》（2016）等，分幾個階段拍攝了涉及不同題材的作品，過程中有不少收獲，當然也需要總結。

今天借此機會跟大家交流，其實也是希望對自己作品做一次回顧與梳理。電影學院給我做的影片合集的剪輯特別好，我自己還沒有這樣去整合過，看過之后感覺自己的創作似乎取得了一點成績，但是還遠遠不夠。作為一個做電影的人，還是需要不斷地在創作領域探索，以求發現新的表達可能、新的思考內容。這次來到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對我來說是一次機會，同學們對于電影的想法、觀點和認識，也是在給予我學習提升的思維助力，所以很高興與大家見面交流。

商凌云（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電影工程系主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我們這一代人，其實更多地是在課堂上接觸霍導的電影作品的，今天我們可以從“經典”這兩個字出發。當下，在被普遍認同的“市場化”之后，電影更多地走向“類型化”。在這個過程中，電影作品可能會舍棄掉很多傳統美學的內容，就像現實世界各個城市里的景觀一樣，變得非常標準化、同質化。但是，當我們回顧經典，去再現中國電影美學傳統的時候，就會發現關于傳統美學的部分，恰恰是可以在您的作品中感受到的。所以，我想先請您結合自己的作品，聊一聊您如何理解當下的中國電影美學？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這是一個很有水平的問題。對我來說，美學問題一直是需要面對的課題與難題，其實我也是一直處于學習提高的過程中。我覺得大家學習電影，學到最后要歸納，那就是要讀一些美學相關著作。我們在上學的時候，光顧學習本專業課程了，還沒有認真學美學方面的知識，但是今天回頭看，就覺得是不是可以讀一下李澤厚的《美的歷程》、宗白華的《美學散步》，讀一下朱光潛的美學著作。

再一點，電影創作確實是從西方傳過來的，是一個世界性的表達方式，但是在創作過程中，卻離不開你腳下這片土地的滋養。比如剛開始拍《贏家》的時候，我還要追求好萊塢的感覺，比如英雄救美的故事，俊男美女、真善美等主流元素，那個時候，我就覺得可以這么拍一下。因為坦率來說，那時的中國電影工業有點落后，這個落后不是說電影人的能力問題，而是整個大環境中條件的問題?，F在大家都有那么好的設備，有數字技術，覺得很容易通過前期拍攝、后期剪輯，去實現自己的想法，但當時我們沒有這個條件。我在畢業之后，拍了一些廣告短片，條件好一點的才15秒、30秒，用“膠轉磁”的技術，可以進行修飾、調試，在電影的現場拍攝時更困難，因為膠片數量非常有限。

在電影工業的進化過程中，藝術家需要適應，并尋找自己最好的創作靈感。我在拍《贏家》時候，大膽進行了嘗試，也獲得了相應的回報，通過該片榮膺金雞獎的處女作獎。當時，我剛進入電影行業，還不認識這些評委，后來才知道，一位來自上海的導演老師，非常喜歡這部片子，可能是因為其中包含的非常靚麗與青春的美，但是更為重要的點，我認為在于作品的立意，其在彼時，還算是有一點高度的。今天，大家可能會司空見慣，覺得這沒什么，但當時影片視覺影像上的處理是耳目一新的，所以才會被很多人接受認可。電影工業化程度越來越高，現在這已經不算什么了，只要資金到位，創作設想幾乎都可以實現。因此，我覺得藝術創作還是逐步提高的過程，也確實是需要在學習過程中逐步提高，你要相對地有一些美學層面的追求。

我記得早年間收聽過一檔廣播節目，在其中，葉嘉瑩講中國的傳統詩詞歌賦，她說陸機的《文賦》里，曾提到“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當時我就覺得，僅這么兩句，就點出了我們對于季節、周圍環境變化的微妙感應，秋天的凋零蕭條、春天的詩意盎然，兩者的互相對應，是那么打動人的存在。

后來，我就想到20世紀70年代初上中學的時候，根本見不到唐詩宋詞，要是誰有一本《唐詩三百首》，被發現是有麻煩的，尤其學生階段，可能就會被質問，你怎么會看這種東西。而我在初一時，認識了一位籍貫河南的老師，他在我們景山學校教地理，是我的班主任。他給我們講課的時候，會講到酈道元的《水經注》，會講到長江三峽，他講課的過程中，我突然聽到了語文課本中聽不到的東西，講《早發白帝城》，大家小學都學過，他講的內容不重要，打動我的是他講課時的狀態，總是有一種舊時代文人的氣韻。當他講到“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時候，就好像真得看到猴子在懸崖上啼叫一般，那種情緒的波動與身臨其境的感覺，特別觸動到我。我覺得，這就是對我的文化啟蒙，是對內心修養的潛在影響。

學習中國傳統文化，不管是中國的山水畫，或是唐詩宋詞，對我們都是特別有幫助的。用“喜柔條于芳春”來舉例子，我知道日本有一個叫柳川的地方，那個河面旁邊，全是柳樹。但你會覺得這是柳樹嗎？它的形態、它生長的感覺，比我們見過的中國柳樹，差一百倍。其實中國人心中的柳樹，就只屬于中國。你到故宮護城河看柳樹，細柳長得垂到水面，那個才是柳樹，才是中國人心中的柔條，傳統文化飽含了中國感覺。

我們不管怎么拍，越有中國傳統的東西，就越有世界性。比如黃山的云霧繚繞，與阿爾卑斯山完全不一樣，因為它的環境與氣質是中國的。當我后來再拍《那山那人那狗》的時候，就覺得湖南的彭見明，深受沈從文的影響，把湘西的、湖南的意境寫出來了。當我看到這篇小說的之時，就有一種特別的創作欲望。然后，我就找到那個地方，那種滿眼都是碧綠的景色，讓我每天都很興奮。后來，又拍《暖》，還是同樣的過程。因此，我覺得創作本身不僅是形式，它還跟中國人的審美是相通的，同時又是有魅力的。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比如宋代的山水，是非常非常的美，雖然時代在前進發展，但是我們真沒有超越，所以你仍然能在這樣的畫中，得到一種獨有的體會，并會希望將它融入到自己的作品，而這種感受，只在中國的審美中存在。當然，前提一定是要多去閱讀、學習，想在創作的時候提升自己，就需要閱讀，它對大家藝術領悟力的提升，一定是有幫助的。

商凌云（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電影工程系主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剛才霍老師提及的《邊城》，讓我想到這本書對侯孝賢導演的創作，同樣影響深遠，他的作品中，常能捕捉到類似山水間東方氣質的韻味。同時，霍老師贈予我們學院的《我的桃花源》一書，以山水印象為副標題，裝幀精美，內附山水畫與感悟詩篇，非常精妙，在此也感謝霍老師的慷慨贈書。此外，關于《邊城》及其影響，我發現許多導演和學者在評價作品時，包括臺灣導演，都提及了一種日式靜謐之感，這或許解釋了《那山那人那狗》在日本大獲成功的原因?？紤]到當時的宣發環境，該片成功打入日本市場實屬不易，我很好奇并期待霍老師能與我們探討一下背后的傳播故事。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那山那人那狗》這部影片的誕生，最初是源自一個短篇小說。當時，瀟湘電影制片廠找到了我，希望將這個故事拍成單本劇，但在我看來，這個故事的情感深度和視覺美感，更適合被搬上大銀幕，成為一部電影作品。因為電影對我而言，是一種需要觀眾在黑暗中靜心觀賞的藝術形式，它要求觀眾全神貫注地沉浸其中。

拍攝這樣一部小成本的藝術電影并非易事，資金成為了當時面臨的最大難題。幸運的是，我們得到了國家電影局對農村題材影片的扶持，這為我們提供了寶貴的資金支持。同時，瀟湘電影制片廠、中影集團以及我所在的北京電影制片廠也共同投入，盡管條件艱苦，但整個劇組都滿懷熱情，克服了湖南七月酷暑的考驗，最終完成了這部影片的拍攝工作。

影片完成后，我們并沒有想到它會獲得如此大的成功。在沈陽舉辦的金雞獎頒獎典禮上，《那山那人那狗》獲得了最佳故事片獎，這讓我們既驚喜又激動。隨后，在遼寧大學的放映活動中，影片也引發了現場觀眾的強烈反響，一位已經退休的日本電影發行商和《電影旬報》主編，決定將它引入日本市場。發行商投入了大量的時間和精力，開展宣傳發行工作。最終，影片在日本的一個小型藝術院線成功上映，并獲得了意想不到的良好反響。觀眾們在影院里留下了自己的感受和評論，這些真摯的反饋回應，成為了影片最好的宣傳，《那山那人那狗》在日本的上映時間，也從原計劃的三個月，延長至半年，并成功推廣到了包括北海道在內的各地，獲得了多個日本電影獎項的認可。

孫曉天（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電影藝術與管理系主任，副教授）：

聽霍老師談及《那山那人那狗》這部作品誕生背后的點點滴滴，我感觸頗多。在我學習電影伊始，對霍老師的影片最初、也是最深刻的印象是詩意、浪漫，而這種印象的源頭，正是來自這部影片。后來看到了您在更早些時候拍攝的《贏家》，忽然就有了另一種觸動，正是您的影片中非常極致、大膽、唯美的色彩運用，主要紅黃藍的搭配，讓我印象深刻。女主人公身上穿的雨衣，小孩手持的氣球，家里面的藍色光暈，都特別吸引我。而且色彩的元素設置，一直延續到您后面所有的影片當中，在這里，我想請您談談您對色彩運用的看法，是不是也跟您早年學習美術，做電影美術工作的經歷有關？再就是您后面一些作品對色彩調配的美學追求，又是怎樣的？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色彩是一個特別需要敏感、需要感受的領域，世界上這么多畫家，就像莫奈，他對顏色的感知簡直是天才。他的作品的色彩呈現，不僅是漂亮，而是在空氣中慢慢凸顯的那種感覺。我們在做電影的時候，其實色彩也是同樣重要的，因此我拍了這么多年的電影，每部片子都要自己去調色，調色師有時對我有點不耐煩，覺得我要求太苛刻，說差不多就行了。但我認為，色彩不應只是簡單地還原，而是應該成為影片情感表達的重要載體。就像莫奈那樣，我們要調出的不僅僅是藍、綠、紅這些基本色，更是要調出能夠觸動觀眾心靈，與影片內容緊密相連的色彩。

色彩在電影中的作用，遠不止于美化畫面。它能夠引導觀眾的情緒，營造出獨特的氛圍，甚至深度影響人物形象的塑造。比如，在影片《贏家》中，寧靜穿著的黃色雨衣，或是加入紅色的氣球，這些色彩的選擇與運用，都是有意為之，旨在強化影片的視覺效果和情感表達。即使可能寫一個冷調的悲劇情境，那也有不一樣的色彩追求。色彩與電影作為視覺藝術的本性定位息息相關，其與繪畫也有頗為相通的地方，就像庫布里克作品的《巴里林登》，很多觀眾都被片中古城堡場景里的蠟燭吸引。

當你既有好的故事框架，又有配之以巧妙的色彩設計的時候，影片的藝術質量，就會得到提升，因為色彩能夠帶動情緒，正如熱烈感覺和氤氳色調，其對于人物內心的展現是非常重要的。所以我堅持對色彩設計的“精細化”把握是有意義的，不能說差不多就行。有些時候，同學們可能覺得場景還原差不多到位了，故事講好就可以了，但是如果大家對自己作品的藝術品質有些更高的追求，那么作為創作者可能就要下更大的功夫，就像基耶斯洛夫斯基執導的“紅藍白”三部曲，其色調設計在影片起到的作用就是至關重要的。

孫曉天（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電影藝術與管理系主任，副教授）：

霍老師，您近幾年的作品，比如《如影隨心》（2019），它的色彩基調，又變成了非常時尚、精致的那種感覺，再到《大唐玄奘》，也表現得非常極致，這種藝術風格上的變化，是不是因為您在創作過程中把握到了某種微妙的契機？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其實就像我們在座所有同學，每個人穿衣戴帽喜好都不一樣。我們要拍什么，拍普通的主流電影，還是拍懸疑片等類型電影，或者是拍藝術片，其實是內容決定形式。我覺得如果是拍一個特別傳統的主流電影作品，可能需要老老實實地拍。但如果想要特別強化自己的內心感受，就把意圖嘗試的部分，自己覺得合適的表達都放進去，就如《如影隨心》聚焦巴黎這樣的地方，我們謀求的某種藝術感覺，一下子就出來了。正如西班牙導演阿莫多瓦的作品，雖然剛開始觀賞的時候，可能讓人感到不適，質疑他怎么使用這么強烈的色彩，但隨著理解與欣賞的程度不斷深入，就會發現，其獨特的色彩風格，最終形成了能夠驚艷觀眾，且獨具魅力的深刻表達。所以，還是鼓勵大家在電影創作中，不畏懼色彩應用創新可能帶來的風險。商業表現和公眾口碑是做好影片之后考慮的問題，在這之前的創作階段，導演要從影片內容與個人感受的前提出發，大膽嘗試，積極求變。惟其如此，才能創作出具有較高藝術價值與較強感染力的電影作品。

商凌云（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電影工程系主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霍老師，我們也了解到您之前的一些經歷，知道您曾學習電影美術，后來下鄉做過知青。之后再看您的作品，我們就會發現其中很多敘述，跟您之前生活經歷有密切的關聯性。無論是對于視覺上的處理，還是對生活本身的現實主義式把控，我感覺它們都跟您生活中的一些經歷，有著非常大的關聯。您覺得在拍電影之前，曾經自我生活的閱歷和經歷，給您帶來了什么，又是怎樣讓您創作出之后的一些作品的？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在電影界較多被接受的代際更替序列中，我算是被納入“第五代”導演群體的一員，但與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等導演相比，我在年歲上，可能更小一些。人生經歷對一個人的影響極大，前面幾位導演的人生經歷，顯然比我復雜，他們生活在那個動蕩時代的時間，也相對更久，其相關體驗與感受，也就更深入骨髓。這些經歷肯定會反映在他們的作品中，如《霸王別姬》（1993）、《藍風箏》（1993）、《紅高粱》（1988）等。這些作品有藝術追求，又折射出他們的內心世界。

由于年齡的差異，等到我拍攝出自己的作品時，在別人看來，就和他們就有很大不同了。我認為這沒什么，因為創作本身就是自己內心的表達，而且我的個人感受也有價值。我曾下鄉一年多，在這個過程中，我見證了各種真善美、假惡丑，這些經歷在我內心形成了創作的積累。我認為，人生經歷決定了你的選擇，如今年輕人生活在一個好時代，可能沒有那么多切身體會，更多地是關注當下。那么，你就應該形成自己的創作表達，遇見了什么，有什么體會，就把它講述出來，這也是這個時代賦予你們的獨特性。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表達，我也是。

實際上，每一個導演在作品中，看似在講述別人的故事，實則都是在書寫自己的故事。比如《那山那人那狗》，其實可能是一個人年少時并不愿意過多表達，與家人也不是那么親近的回眸反思，這些情感記憶，或許在不經意間，就融入到了劇本中。在表達這些情感時，我們會感受到這樣的父子關系是東方的，是含蓄而內斂的，有時甚至是顯得有些虛偽的。將這些生活的點點滴滴放入創作中，可使作品更具生活的質感，并與大眾產生共鳴。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不是比較現代，與父母的關系可能更為直接，如稱兄道弟般的相處。如果一個故事編得花哨，卻缺乏根基，沒有讓人產生共鳴的東西，那么這個作品肯定不會好看。因此，無論是第五代導演，還是當下的年輕創作者，都應該珍惜自己的人生經歷，將其融入創作中，讓作品散發出獨特的魅力。

商凌云（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電影工程系主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霍老師，想跟您分享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我們每年都會帶著學生去蘇州采風。有一年某天晚飯后，我們觀看了《秋之白華》這部電影，大家都認為身處蘇州再看蘇州題材的影片特別有感覺。但您是北方人，您的影片中卻有很多溫潤的南方味道，所以我就想問一下，像《白狗秋千架》這部作品，其實就是發生在北方的故事，您是怎么想到把其背景往南方移植的？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說到《白狗秋千架》，其實它原本是莫言的一篇短篇小說，我覺得寫得非常好，讓我有創作的欲望。他文學創作的原點是在高密東北鄉，我在跟他溝通的時候，就想是不是可以在地理位置上，做一個更開闊的構思，莫言說你隨便，你不拍高粱地，你拍甘蔗林都行。我不是說不喜歡山東的高密，我是個人感覺，這篇小說雖然寫了一位讀大學的人回鄉見到過去戀人的故事，其核心卻是志在描摹人的內心演變過程。就此而言，我會覺得婺源、徽州這種地方，窄窄的石板路，通向幽深的遠方，會讓我產生一種想象的畫面感覺：比如說胡適，比如說沈從文，他們可能就拿一小布包，撐著個油布傘，夾著幾本書，有點盤纏就上路了。選擇這樣的地方拍攝，我覺得可能比較符合我對作品的理解和想象。包括我拍《生活秀》的時候，也是如此。池莉的《生活秀》，寫得是武漢的吉慶街，雖然武漢很好，但它給人感覺是平的，所以當時我們先去上海，又到了重慶，一下就找到了靈感。重慶的江與湖北的江是相通的，但它是一座山城，能凸顯錯落有致的感覺。吉慶街就窩在現代的、高樓林立的層層建筑的最底下，只有這樣，才能寫出那個時代，寫出主人公的生活體驗和心理感受。因此我覺得，在創作的時候，我們都要選址，沒條件就選身邊的，有條件的話，可以辛苦一點，選你認為最理想的環境去拍攝，這對于完成一部影片是非常有幫助的。

孫曉天（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電影藝術與管理系主任，副教授）：

霍老師，剛才聽到您說創作環境的時候，我覺得故事一下子就浮現在眼前了。剛才您提到的《暖》《秋之白華》兩部作品，我覺得它們在故事層面，都有一種非常溫柔的力量感。今天也想借這個機會，請您跟同學們一起分享一下，您對電影故事的獨特見解。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其實是這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體會感受，有的可能是很細微的，有的可能是很強烈的，每個人的經歷不一樣，偏好也會不一樣。因此在抓題材的時候，要讓自己在有感受的同時，還要去發現特別的表達角度。你不能講述一個好像可有可無的、一般的故事，這是藝術高度的問題。例如《寄生蟲》（2019）這部作品，題材雖然涉及底層社會的故事和問題，但是它卻帶有一些更加類型化的東西，做得也很好。所以我覺得不管是采用什么形式，你一定要在你認同的方式上下功夫，無論是悲劇、喜劇、懸疑類或者藝術片，都要按照自己的與眾不同的方法，把故事詮釋出來。這一點是特別重要的。

楊若希（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2023級影視藝術創作專業碩士研究生）：

霍老師，我感覺您的電影作品通常會呈現出很強的詩意性，總能帶給觀眾一種溫潤的觸感，像《暖》通過色彩結構畫面，就能將觀眾帶入到傳統中國鄉村文化的底色氛圍中。處在學生學習專業的階段，老師會鼓勵我們創作一些有個人風格的作品，那我們在這一過程中，應該如何去磨練自己，努力做到凸顯個人風格與遵循電影敘事法則的統一？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在座的各位同學，大家的喜好肯定是不一樣的，有的可能喜歡科幻題材，有的可能喜歡很樸實的“生活流”呈現，這并不影響作品藝術水準的高低評判，關鍵是怎么去詮釋好你的故事。不管是什么題材，你要有感而發，不能先設立一個主題，我要拍一個大片的這種空想式前提。這是一個逐步積累的過程，我們的創作，除了劇本撰寫工作之外，前期準備、正式拍攝、后期剪輯都要完善。通俗點說，電影制作就像包一頓餃子，是一棵白菜變成餡兒的過程，每一個階段都應該是創作的進行時，都有自我提升的空間，不是說就照著自己的這一劇本拍完就得了。其中，還有演員的再創作，有細節的植入。比如說，李安的電影就不以故事鋪陳為主，而更像是一種情緒的自然流動，但當你理解了他想表達的東西，也不覺得會沒有故事情節的合理性存在。還有王家衛，都說他拍攝時沒劇本，其實他那劇本比咱們復雜得多，要拍的內容信息含量太大，要剪掉的“余片”太多，其實他一直是在依照內心的感覺節奏，完全詮釋自己的故事。電影是一種綜合藝術形態，不是說有一個劇本就可以了，說到底，決定一切的還是審美。就像蔡元培所說，審美它是一種感覺性質的存在，意思就是需要你有感知和感動的能力，而如果你對生活沒有感覺、沒有感動，肯定表達不出來，所以多培養對自然、對社會感受的敏感度，對自己創作能力的提升，肯定有所幫助。

商凌云（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電影工程系主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眾所周知，您用過的很多演員，后來都成為了非常著名的“演技派”。我們的學生創作的時候，也會面臨演員挑選的問題，因此想問一下霍老師，怎樣通過短期觀察，判斷出演員與作品角色的適配度？除了敏銳的藝術直覺感知之外，還有什么樣的方法？或者說，進了戲之后，我們如何去指導演員調整狀態，讓其符合作品與角色的要求？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如果在學生階段，沒有更好的經濟條件的情況下，選主演不用去考慮他是不是明星，因為你現在還沒有進入市場的這種可能性，也許會有但很少，你們就找合適的。拍攝《那山那人那狗》時，我選劉燁就是在他大學二年級的階段，陳好則是一年級學生。劉燁當時在學校的籃球場打球，我就覺得很合適、很不錯。如果這個演員讓你感覺很別扭，那么整個拍攝過程會很痛苦的，你會認為他怎么演都不是這個人物，所以我覺得還是“準確”更重要。商業化環境下，選演員越來越難，資方和經紀人的選擇標準不是能否適合角色需要，而是有無明星的號召力，可有時選擇明星也不一定達到他們想要的效果，在電影市場上，或許也難以獲得很好的回報。這種先例比比皆是，就更凸顯了“準確”的重要性。當然，在“準確”的基礎上，如果選擇的是非常優秀的演員，也是會給影片增色的。

商凌云（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電影工程系主任，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霍老師，我之前也聽過您的夫人——著名編劇蘇小衛老師的講座，覺得電影和劇本乃至文學之間的聯系，也是比較緊密的。所以想問一下您，您認為在當下這個一切都講究“短”“平”“快”的時代，該怎么去看待電影和文學之間的關系，您覺得它們之間的聯系是越來越疏遠了嗎？還是說現在需要一個更緊密的結合？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電影與文學的關系，從來都是緊密的。很多電影是根據文學作品改編的，因為優秀的文學作品，會給電影創作提供特別好的表達空間。我拍過很多作家的作品，比如莫言、池莉等。文學作品提供的養分和經驗，可能不需要去從頭體驗，可以站在文學的基礎上，提煉出來里邊的精華，并作為電影重新詮釋出來。全世界都是這樣，有無數的文學改編作品，從很早之前到今天，一直都有。我覺得文學其實對于電影創作，還是很有幫助的，它有已經被認同的基礎，你在這個基礎上，可以進行很好的詮釋改編，產生良好的藝術表達效果。

孫曉天（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電影藝術與管理系主任，副教授）：

現場的同學有一個問題，希望能得到霍老師的解答。您在拍攝《大唐玄奘》這部影片時，由于環境惡劣，碰到了很多困難，相比于其他有關玄奘的故事版本和傳說而言，您最后還是選擇了使用一種相對寫實的方式，請您談談選擇這種方式的理由。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選擇的理由其實特別簡單。《西游記》家喻戶曉，大家都讀過，但是似乎缺少有影響力的真實講玄奘故事的作品，我覺得這片子的意義就在這兒。要基本真實地展現他的經歷，過沙漠也好，到天竺取經也好，玄奘的《大唐西域記》是符合此種要求的一部作品，記錄了他一路的很多細節，但是這個小說的普及度不高，因此就需要我們用影像去表現這樣一個人。跑到西北那么苦的地方拍戲，也曾讓我糾結，思考過“值不值得”的問題，但是后來我一想是寫玄奘，反而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加持，讓我堅持下來了。因為拍玄奘還是有精神力量支撐的，讓我覺得是做了一件特別有意義的事情。而且我們還去了印度，那都是真景，印度的佛教傳承已經衰敗了，佛教的遺跡非常少，所以在此就更凸顯了講述玄奘故事的意義。他把佛教經典帶到中原，更是傳播到其他亞洲國家，讓人們更好地了解認識佛教，也使人們獲得了更多地認知與理解世界的思想與智慧，我覺得就此而言，電影作品的闡釋是有價值的。

楊若希（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2023級影視藝術創作專業碩士研究生）：

現場也有同學提問，電影《大唐玄奘》里面還運用了很多科技手段，也想請教一下您是如何看待現在電影科技發展的？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技術的發展變遷速度實在是太快了，我經歷了電影從膠片到CD，再到數字的時代，這是工業技術進步的必然。現在的數字化制作沒有了底片問題，剪輯不需要一格一格手動操作了，帶來很多便捷，這是一個進化的過程?，F在的CG、人工智能、AI技術創新應用，都是有必要的。我在《玄奘》這部影片中，雖然也追求真實，但是里邊有很多比較難做的場景，都需要特效，這樣的片子可以追求“寫實”的場景再造，但像一些石窟、古城，在現實中都已經消失了，劇組不可能搭建這么龐大的景觀，所以就依靠CG、AI的技術來彌補。我覺得新的科技有新的運用，社會在進步，我們想象不到經過了多少年之后，又會出現怎樣的新技術。科技最早從盧米埃爾兄弟的《火車進站》開始，逐漸發展到今天，給電影創作帶來了如虎添翼的輔助手段，讓創作變得更加完善了，當然，這是一個好的現象。

楊若希（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2023級影視藝術創作專業碩士研究生）：

在今年的FIRST電影節科幻短片單元里，我們看到了很多風格相似的作品，比如說大家在創作時，都有意無意地帶入了很多成功的科幻作品的影子。我們在創作過程中，有時確實會為了尋求電影感和所謂的自我表達，而陷入模仿的怪圈。那么，請問霍老師，如何能規避這類問題？或者說，怎樣將模仿化作自己的思考？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我覺得你們這個階段模仿并不是壞事，你要通過模仿去學習，然后把它變成一種武器或者能力。最初大家可能都是模仿，就像現在發現的好多古跡——雕塑、壁畫，都被西方時尚品牌做成仿制產品了。這其實都在互相借鑒，就看你怎么去運用好這個工具了，看你最終要做一個怎樣的作品。所以，借鑒沒關系，但不要全部去抄襲，作品有某個段落致敬大師，也是可以的，只是你還要保留自己有感而發的獨特性。學習大師的經典創作，也是成長的必要階段，這是一個學習的過程，沒什么不可以的，只是要把你的學習過程，變成自己的創作，呈現給大家，使自己有提升，我覺得這就是有意義的。

孫非（山東藝術學院電影學院副院長，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非常感謝霍老師的講解和分享，本次大師課也即將進入尾聲，最后請霍老師給在座的所有年輕的電影學子們說一些寄語吧！

霍建起（著名電影導演、編劇、制片人）：

關于學習電影的寄語，那就是看“好電影”。這是最好的學習路徑，希望你們多看“好電影”，吸收對自己有幫助的部分，融入到自己的創作中，也希望你們的創作，能通過學習來提高、飛躍，也成為大師。祝福你們！

（責任編輯：葉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