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人類書寫史之漢語“書記”詞源及演化考

摘要：“書記”一詞在中國起源久遠，是人類早期歷史記時、記言、記事之最重要語辭。無論“書記”之技能，還是“書記”之工具，皆屬技術史范疇。其歷史演化過程簡要示意：上古制“者樹枝”為工具，先“書”后“記”將時間、言行等箸錄下來；秦漢，記錄累積成為國家“檔案”，“書記”為技藝、技能；魏晉，延伸出文學體裁之義；南北朝，漸成“公文”；唐以后，出現幕府職官名“掌書記”；現代，文化史、技術史范疇內的“書記”原詞義已近消亡，緣由在于俄語CekpeTapb之政治學稱謂借用中國古語“書記”進行翻譯，并且這個新義成為主要詞義，“書記”之古義逐漸成為歷史詞義，實則二者并非同源詞。

關鍵詞：書記 歷史語言 檔案 領導人

Abstract： Originated in china with a long his？ tory，\"shuji\" is the most important word for record？ ing time， words and events in the early history of mankind.Both the skills of \"shuji\" and the tools of \"shuji\" fall within the scope of the history of technology.The historical evolution is briefly illus？ trated as follows： in the ancient times，the \"mul？ berry tree\" was used as a tool， and the time， words and deeds， etc. were recorded first with\"shu\" and then \"ji\"—in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the records accumulated into the national \"book archives\"—in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it meant skills and techniques—in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it developed into a literary genre—in the northern and Southern Dynasties， it gradually became an \"official document\"—after the Tang Dynasty， the official name \"Zhangshuji\" appeared. In modern times， \"shuji\" as an important symbol of the history of civilization and technology has died out. The reason is that the Russian word CekpeTapb which means the official title\"secre？ tary\" was translated and introduced by Russia from \"shuji\"， and that led to confusion with the an？ cient Chinese \"secretary（shuji）\". In fact， the two are not cognate words.

Keywords： Secretary（Shuji）； Historical lan？ guage； Archives； Leader

“書記”一詞，現代中國人耳熟能詳。由于在漢語言歷史進程中，“書記”的概念內涵與外延，從時間線上查考，先秦時期、秦漢時期、魏晉時期、南北朝時期、隋唐時期乃至現代，皆發生過重大拓展或轉變，其涵義發展與引申變化之過程頗為曲折幽隱，故導致現代常形成若干誤解、誤讀——比如將現代各級領導的“書記”稱謂認定為來自古漢語等。因此，將“書記”一詞的引申、變化追根溯源，將其歷代使用特點與發展脈絡予以梳理、厘清，具有重要之學術意義。

一、從人類書寫史說起

以文化史視角考察，段玉裁訓：“凡箸于竹帛皆謂之籍”[1]。可見，古時“籍”之質地為“竹帛”——此為文明已經發展到一定階段之產物，以人類所制造之“書寫”工具而言，“竹帛”需用到“筆”。

“筆（筆）”字出于戰國時期，秦人稱謂，于湖北云夢睡虎地秦墓簡考古得見。從“筆”之構形可見，其字為“書（書）”之構件“聿”衍生。因為“筆”所出較晚，故在人類“書寫”史上，必有更早之工具，這工具并不稱“筆”。

尤為重要的是：“書寫”本身即為晚出后起之語辭。因為“寫”在造字初始，并非現代人理解的寫作、寫字，其本義為“移置”[2]。在文字歷史上，要經過三次引申義的變遷，即：先由“移置”引申至“仿制、模仿”之義，再經過漢魏時期，由“模仿”義引申至“謄抄、抄寫”之后，逐漸由“抄寫”義而進一步引申，方才可泛指為所謂之“書寫、寫字”。

顯然，稱為人類“書寫”史，是不夠準確的，因為上古時期不存在“寫”，所以漢魏之前的人類書寫史，并不宜用“寫”來界定。

故此，嚴謹地講，所謂人類書寫史，似不若人類“書記”史來得更恰當（“記”出金文，原始涵義“記載”，遠早于漢魏時期的“抄寫”）?，F代人討論古時“書寫起源”“書寫歷史”“書寫工具”“書寫工藝”“書寫材料”等，其中的“書寫”似皆可替之以“書記”。

二、“書”、“記”之字源

（一）最早的“書”字涵義

至于“書”下部之“口”形或“日”形，《字源》認為是文字構形中的飾物、飾件[3]，恐怕亦可以商榷。概因遍觀“書”之數十種甲骨文、金文字形，幾乎每一字形中，下部之“口”皆必不可少。又由于“口”形為“書”必不可少之構成，那么，就一定有它的涵義，所以似不可僅視為文字之飾筆、飾件而對待之（飾件當有時可省略）。

亦有學者認為“口”形為“書寫之物”[4]，有一定道理，但亦可再斟酌一二。因為首先，若為“書寫之物”，則難以解釋“書”字下部分從“口”向“日”的形變（可取記時間的“晝（晝）”字合觀）。其次，若為“書寫之物”，則手執之“書記工具”，不必懸空（與“口”形有間隔），似應探入“口”之中或相連為宜。

至此，因“書（書）”可記言、記時、記地（事），便與“史”息息相關起來。

（二）漢代以后的“書”

漢代《說文解字》訓“書”曰：“箸也。從聿者聲。”[6]既然“從聿者聲”，則說明到漢代時，已不識“書”之象形，從而指認其為形聲字。所謂“箸也”，用現代語言翻譯，即是著寫，動詞詞性——而此“寫”，尚不能稱之為“寫字”。

因為嚴謹地講，“字”比“書”晚出，見于金文，《廣雅·釋詁》謂“字，生也”，本義是生養孩子。要到戰國時期以后，“字”由本原義生養孩子，經引申方成為書記符號，其引申之緣由即在于：“字”乃由“文”孳乳而生。

再嚴謹點講，所謂“書”，只能“箸也”，其實亦不能稱之為現代人熟悉的“寫”。前文已述，“寫”在文字歷史上要經過三次引申義的變遷，漢魏時期方出現“抄寫”義。要一直到唐代以后，“書”字的動詞義：將語言文字“顯”于竹帛之上，方才被“寫”所逐漸替代。

也即是說，要到唐代以后，“書”的涵義方才可以解釋為“寫字”，而唐代之前的“書”，尚不能如此直譯。那么，既然從學術意義而言，“書”不能直接或簡單解讀成現代人普遍認知的“寫”或“寫字”，則勢必要對“箸”做更進一步的了解。

盡管“者”與“書”可通假，但其通假之義畢竟略有迂曲，不如許君所謂“書，箸也”之直接彰顯。因為古時“箸”“著”二字相通，即所謂“著于竹帛謂之書”——到“竹帛”時期，“書”演化出名詞義（書記是動詞，書于竹帛之上復稱為書，則為名詞）。

除“箸”以外，“書”在《說文解字》中還有另一種解法，常為人所忽視。即《序》曰：“書者，如也”[8]——所謂“如也”，使如事物之狀，是取“如”字之相似、如同義。使如事物之狀，則事或物得以昭明，這一種解法看起來是與“箸也”不相同之歧義，但其實二者并不矛盾。

因為“箸”（著），除本義筷子外，第一層引申義即為顯著、顯明，如《禮記·中庸》“形則著，著則明”，又如《荀子·王霸》“致忠信，箸仁義”。可見箸即明也，由明顯、顯明則又可引申出：將語言文字“顯”于竹帛之上。此所以“箸也”與“如也”看起來似乎不同，卻又分別指征“書”字的兩重特點（箸也，是“做什么”；如也，是“做成什么樣”），涵義回環相扣，密而不漏。

（三）“記”之歷史涵義演化

書記之“記”，初為動詞，即《玉篇·言部》：“記，錄也”，段玉裁訓“分疏而識之”[9]。“記”出于金文，本義為記載、記錄。而記錄下來的目的，是使言或事不消失，于是漸引申為動詞“記住”，如《尚書》“侯以明之，撻以記之”[10]。

由于通過“記錄下來的文字”，從而達到使之“不消失”，再進一步使“記住”——而上古時期記錄文字并不是民間普及之事，故這種“記錄下來的文字”多為記載諸侯國之間較重要之會盟與政事等，則這些重要的政事記錄即成為“記述典章制度之文書”，于是引申出此種名詞涵義，如《周禮·考工記》《小戴禮記》之“記”，等等。復由“記述典章制度之文書”，經年積累，逐漸引申出后世“公文”之義。在此基礎上，由于“公文”漸多，進而發展為“文體”之一種，如晉《桃花源記》。

古時另有一字曰“紀”，與“記”易混淆。“記”早于“紀”，范疇亦大于“紀”，后者出于戰國文字，此觀文明史上“言”必早于“糸”（記與紀之偏旁）即可知。“紀”，可用來記人，如《始皇本紀》；亦可用來記事，如喪紀；亦可用來記時，如一紀為十二年。因此，在表征某些限定為記錄、紀要類書記文字時，“記”“紀”?？赏偈褂?。

相對來講，“記”較“書”涵義簡單些，無論動詞義還是名詞義，皆可視為“書”之一種。即：“記”之動詞義“記錄”“記載”，屬于“書”之某種方式；“記”之名詞義“典籍”“記錄下來的文字”“文體”等，屬于“書”之某種體裁。而“書記”合成為雙音詞，“記”由于范疇顯然地小于“書”，既起到了說明之作用，同時亦起到對范疇廣大的“書”進行某種限定，以使涵義更為精確之作用。

三、“書記”與“史”的淵源

以目前文獻來看，“書記”一詞，較早出于桓譚政論名著《新論·本造第一》：“太史公不典掌書記，則不能條悉古今”[11]——太史掌管圖書檔案、國家典籍、天文歷法等（部分“書記”屬于政治史，但亦有若干檔案、天文歷法等“書記”屬于技術史，只是古時并不作這樣的西式學科區分而已）。因“典掌”為動詞，此時“書記”已由早期“書”“記”之動詞演化為名詞。其重要意義則在于，如果沒有掌握這些“書記”，便無法通曉洞悉歷史變遷。古語“左史記言，右史記事”，此“言”“事”者，皆“書記”也。

既然太史“典掌書記”，則顯可見“書記”與“史”，二者密切相關。可以想見，在紙張尚未普及之時，無論是“書記”技能，還是“書記”之工具，概為極少數人所掌握，或多出于“史官”之手——太史公所典掌之書記，亦前代史官所“記”也。除此之外，“書”與“史”之密切相關，我們還可以從《呂氏春秋·重言》中找到線索：“天子言，則史書之”[12]。此處“史”為官職，“書”為動詞。

這種以“史”為官職，以“書”為動詞的用法，發展到漢代時已有所變化，《漢書·元帝本紀》曰：“多材藝，善史書，鼓琴瑟，吹洞簫”——結合琴瑟、洞簫等語來看，則發展到漢代時期，“史書”已成名詞。而此時名詞之“史書”，也不是現代所理解的“歷史書籍”之義，擅長歷史書籍——語辭似不通。

此時“史書”當是箸出的“字體”之義。所謂“善史書”，與善草書、善隸書等相似，表明其所擅長的是周宣王太史史籀的字體，即《史籀篇》之大篆。[13]

漢代初，蕭何次律令，其中“能諷書九千字以上，乃得為史。又以六體試之，諜最者以為尚書、御史、史書令史”——而漢代之法度，“略依秦例”，可見秦、漢以來，明文規定，以“諷書九千字”與“六體”試之，才可以做史官。

此“六體”者，仍是“字體”之義，即“書記”之能力，至少須掌握六種字體。所謂“六體”，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書，皆所以通知古今文字，摹印章，書幡信也。[14]可見，要成為史官，行使“書記”之責任，必先有“書記”之技能。而“書記”之技能，先要掌握多種不同的字體，以使于不同之場合、不同之用途，如蟲書，可書于旗幡之上，用筆屈曲細長、加之以花紋裝飾者。

從技術史視角看，現代人或將此歸于所謂“書法、個人愛好”之類范疇，而古時乃是職官或入職前必備之“技能”。王充《論衡》：“若太史公……有主領書記之職”[15]。漢代以后，造紙術發明，“書記”不再是極少數人的專權專職，必然出現一個從專門的史官向各級官吏流通的過程。在這一進程中，“書記”的使用范疇在擴大，逐漸由“史”至“吏”。

四、“書記”與“吏”的淵源

早在秦漢之際，“吏”與“史”即是關系比較密切之事。從文字角度，王國維先生即曾指出上古時期“史”“吏”二字緊密相關，所謂“吏，治人者也，從一從史”，又“古之官名，多由史出”“大小官名及職事之名，多由史出”[16]等。

簡單地講，其一，能“史書”（非書籍之義，而是書記之義）者可任官。《漢書·貢禹傳》“何以禮義為？史書而仕宦”[17]，可見擅長“史書”技藝者，可以進入仕途。其二，能“史書”者可做吏?！稘h書·王尊傳》所謂“尊竊學問，能史書。年十三，求為獄小吏”[18]，可見擅長“史書”技藝者，可以此專業技能，求作吏員。其三，《說文解字序》記載《尉律》規定：“諷籀書九千字，乃得為吏。又以八體試之，郡移大史并課，最者以為尚書史”，所謂“八體”者，秦書也，包括大篆、小篆、刻符、蟲書、摹印、署書、殳書、隸書[19]。從秦書“八體”（“六體”是漢改制后的要求）可見，“吏”之為公事，刻璽或刻符、題榜或匾額、書觚或銘注于各類兵器之上，等等，各有其文——皆屬專門技術、技能。

故此，秦漢之際，“吏”多以“史”為名，如御史大夫、尉史、內史、丞史、令史、卒史書佐等。在此基礎上，后世發展至唐代，由于官名與職能愈加細分，漸出現作為職官名之“書記”“掌書記”。

上述綜之，人類書記史上，從制作“者樹枝”（前文已述金文“書”）從而能“書”，到通過“記錄下來的文字”，從而達到使之“不消失”，再進一步使“記住”，從而能“記”。復結合“書記”與“史”、與“吏”的淵源，則“書記”一詞之歷史演化過程如下：上古通過先“書”后“記”將重要歷史事件或言行箸錄下來；秦漢之際，這種箸下來的記錄累積，漸成為國家“典籍、檔案”類“書記”，由太史令典掌。同時，“書記”之技能（刻箸于各類器物，璽、符、印、匾乃至旗幟、兵器之上）要求掌握多種“字體”；到魏晉時期，“書記”發展成為文學體裁，所謂“表章書記，今之雋也”“書記翩翩”是也；至南北朝時期，由于多以史、吏為之，漸成“公文”體裁，所謂“書牘文”；發展至唐，出現掌握“書記”能力的幕府職官名“書記”“掌書記”。

五、“書記”文體之功能、稱謂與特點

今人欲識得“書記”之功能、稱謂、各種不同體裁以及特點，則可從著名的《文心雕龍·書記》之總結中得以窺見。既然《文心雕龍》被學界評價為乃是以“指導寫作”[20]為初衷的書籍，那么，其“書記篇”便亦可視為指導如何做“書記”。

“書記”類文體的重要特點是內涵與外延非常寬泛，后人常以“雜文”視之，卻不知此“雜文”亦有文體，并非雜亂、閑筆之文。若以“詩”為“有韻之文”，則“書記”便應為“無韻之筆”。

“書記”類文體之表、章、奏、疏、簿、箋等，多涉及國家或社會之政要問題，尤其從技術史視角來看，由于“書記”包含若干譜、籍、簿、錄（總領黎庶），方、術、占、試（醫歷星筮）等，無疑都具有相當之技術含量，因此這種“無韻之筆”的重要性，某種意義上，甚至還要超出“有韻之文”。

“書記”類文牘，其公文或稱應用文之特征非常明顯，例如“言事于王，皆稱上書”，到“秦初定制，改書曰奏”，可以看出作為書記的“奏”，是“書”“上書”的改稱、變種，行使“書”之某種特殊功用。而“書記”類文牘能夠起到諸如“申憲述兵”“朝市征信”“百官詢事”等作用，皆明確體現了實用性。

此外，另一個明顯而重要的特點則是：在重視實用的同時，亦絕不疏忽藝術性——所謂“麗而規益”“清美以惠其才，彪蔚以文其響”以及“有美于為詩矣”。

應用文之應用性，現代仍然保持；而應用文之藝術性，現代已經基本喪失。至少我們現代仍然可以通過“無韻之離騷”“表章書記，今之雋也”等，想見古人風采。司馬遷之《報任安書》，嵇康之《與山巨源絕交書》，賈誼之《治安策》，晁錯之《論貴粟疏》，諸葛亮之《出師表》，李密之《陳情表》，王安石之《本朝百年無事札子》等，此中“書”“策”“疏”“表”“札子”等，皆在“書記”范疇之內，皆為應用文體，千古傳唱茲可為證。古人云“文愈盛，故類愈增”[21]，若是反之，則只能“文愈弱，故類愈減”矣。

今將“書記”之功能、稱謂與特點等擇錄于表1，以求簡明。

有研究認為“書記”可以泛指人類歷史上一切記錄下來的文字，并且，“后世出現的新文體，亦可歸入其目下”[22]，這足可以見“書記”對于中國的重要性。

總之，“書記”一詞在中國歷史中留下深刻印跡的涵義是：制作“書記工具”；“記錄下來的文字”，從而使之“不消失”；“刻箸之技能”以及衍生“文體”等。它們已然在逐漸消亡。這種消亡，一方面是因為上述涵義已有了新的指代詞匯，另一方面與中國現代社會將領導人稱為“書記”并廣泛使用有較大關系。

六、與現代“書記”詞義并非同源

由于“書記”一詞在我國有較深久之歷史淵源，并且現代中國將各級領導稱為“書記”，所以經常產生一種誤解，即：“書記”一詞古今涵義不同，現代發生了詞義轉變。

工具書或漢語言教材中時常出現如下表述：“書記一詞，解放前，一般指抄寫文書的人，解放以后則指黨、團組織的負責人”[23]，或“書記一詞，原指抄寫文書的人，現在指黨團組織的領導人”[24]等等。這樣的解讀或許存在某些問題。

首先，“書記”原為動詞，箸錄、記載。秦漢之際出現名詞義，本指國家“檔案”，在中國歷史上本來并不是指抄寫文書的“人”。后經過前文所述“技能、字體”——“文學體裁”——“公文體”——“職官”的漫長歷史演化，才逐漸可代稱所謂抄寫文書的人。

其次，中國現代將領導人稱為“書記”，實為帶有社會主義特色的一個名詞。其起源或在于1920年上海成立的共產主義小組以及1921年召開的中共“一大”。當時的負責人陳獨秀被稱為“書記”，而率先使用或建議使用“書記”來稱呼陳獨秀的人，有曰楊明齋者，亦有曰李漢俊或共產國際代表維經斯基等，[25]眾說不一，但是借鑒自蘇聯似無可疑。又由于所謂“書記”在歐洲多指級別很低的文案工作辦事員，于是亦有人將之人為美化后，解讀為以“書記”這種小職員稱呼，來充分體現權為民所用、利為民所謀的執政理念云云。

事實上，已有研究指出“書記”的俄文是Cek？ peTapb，本意強調的是“秘書”之工作，后來發展為掌握權力的政黨長官。[26]那么，“書記”是怎樣從“秘書”工作發展為政黨長官的呢？先是1919年期間，俄共“八大”規定書記處為中央機關。此后，書記處權限逐年擴張，從初始之僅限文案工作，發展到囊括組織、情報、干部調配等諸多職權。而真正使“書記”發展至帶有“領導人”意味，追溯其淵源，大略要從1922年算起，彼時斯大林入選書記處，任總書記。此后，“書記”之涵義乃從秘書（secretary）漸漸向首領（chief）演變。

所以，漢語“書記”，與作為現代領導稱謂的俄語“書記”（譯介入中國），并非同源詞。尤其是漢語“書記”在歷史演化過程中亦曾從“文檔”轉化為“官職”（掌書記），而現代作為各級領導稱謂的“書記”，同樣是“官職”，若無追根溯源，則易形成一定的混淆。

這種認知上的混淆或偏差，或導致了人類書寫史上最重要的概念“書記”，由于外來文化的影響，從而使詞義發生了古今變異。而中國臺灣地區[27]以及被儒家文明圈所包納的新加坡等國家，至今仍然使用著古漢語而非俄語轉譯之“書記”涵義。

七、結語

以概念視角考察“書記”一詞之歷史演化，首先，作為古代最早的技術集《考工記》，之所以能被“記”下來，勢必與“書記”密切相關。其次，今人考證“筑氏為削”，公認是“削刻簡札的書刀制作”[28]技術，但此為文明已然發展到青銅時代的技術，人類書寫之技亦似不可能直接從書刀起步。那么，簡札之前，便理應存在“書記”之工具（例如“者樹枝”）。再次，我們亦應認識到“書記”并非僅局限于現代之政治史范疇，其認識范疇理應包含人類文明史、箸錄史、檔案文獻史、技術史等方向。

無論是“書以記時”，還是繆篆、蟲書、刻符、殳書等，厘清“書記”歷史演化進程中的漢語意蘊，勢必有助于我們今天認識其對于人類文明史、檔案史、書寫史、檔案文獻史、政治史、技術史之價值，以及揭示中華文明對于人類世界提供之獨到智識資源。

*本文系遼寧省社會科學規劃基金重點項目“中國古代重要科技概念的歷史演化與現代闡釋研究（項目編號：L23AZX00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注釋及參考文獻：

[1][9]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3：192，95.

[2]人民教育出版社辭書研究中心.漢字源流精解字典[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696.

[3]李學勤.字源[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231.

[4]左民安.細說漢字[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321.

[5]徐中舒.甲骨文字典[M].成都：四川辭書出版社，2014：497.

[6]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1963：65.

[7]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語叢一[M].北京：文物出版社，2017：22.

[8][19]章太炎.章太炎講國學[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125，128.

[10]十三經注疏：尚書正義：卷五[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142.

[11]桓譚.新論[M].臧知非，注.開封：河南大學出版社，2018：146.

[12]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9：478.

[13]戴紅賢.論“意合”對漢語寫作的影響——以兩漢短語“善史書”為例[J].人文論叢，2016（2）：284-292.

[14]閻若璩.尚書古文疏證[M].黃懷信，呂翊欣，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569.

[15]黃暉.論衡校釋[M].北京：中華書局，1990：1115.

[16]王國維.觀堂集林[M].北京：中華書局，1959：269.

[17] [18]呂思勉.秦漢史[M].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8：531，729.

[20]王運熙.《文心雕龍》的宗旨、結構和基本思想[J].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1（5）：75-84.

[21]吳訥，徐師曾.文章辨體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78.

[22]張何斌.《文心雕龍·書記》與劉勰的文體學思想[J].漢語言文學研究，2018（4）：128-134.

[23]安徽省教育局教材編寫組.現代漢語[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74：216.

[24]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組.現代漢語[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199.

[25]中共浙江省委黨史研究室，中共嘉興市委黨史研究室.紀念建黨七十九周年全國黨史學術討論會文集[M].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0：195.

[26]鄭異凡.蘇聯春秋大轉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2.

[27]呂書之.大陸漢語與港臺漢語詞匯差異比較[J].理論觀察，2000（2）：70-71.

[28]路甬祥，胡維佳.中國古代科學技術史綱：技術卷[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6：2.

作者單位：1.沈陽建筑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2.廣西民族大學管理學院3.廣西數字檔案管理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