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物質視角下旅游與傳統手工藝可持續發展

引用格式：黃兆暉， 李劼， 徐紅罡. 社會-物質視角下旅游與傳統手工藝可持續發展——以東莞莞香為例[J]. 旅游學刊， 2024， 39（7）： 28-39. [HUANG Zhaohui， LI Jie， XU Honggang. Tourism and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handicrafts from a socio-material perspective： A case study of Dongguan Guanxiang[J]. Tourism Tribune， 2024， 39（7）： 28-39.]

［基金項目］本研究受國家自然科學基金項目“粵港澳大灣區的雙城居住者：地方依戀特征與流動性影響機理”（42101228）和“拼裝體視角下季節性鄉村旅游目的地演化的時空特征、機制和治理”（42271242）共同資助。[This study was supported by grants from the National Natural Science Foundation of China （to LI Jie） （No. 42101228）/（to XU Honggang） （No. 42271242）.]

［收稿日期］2022-12-04； ［修訂日期］2023-04-25

［作者簡介］黃兆暉（1998—），男，廣東東莞人，碩士，研究方向為文化旅游，E-mail： 342023003@ qq.com；李劼（1987—），女，吉林吉林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為城市與區域旅游、流動性與健康，E-mail： lijie269@mail.sysu.edu.cn，通訊作者；徐紅罡（1967—），女，云南昆明人，博士，教授。

［摘" " 要］旅游業的發展為傳統手工藝的保護、振興和傳承提供了新的場景和機遇，但現代化與商品化下的原材料與生產技藝創新可能與其原本的物質性形成張力和矛盾。文章從社會-物質視角出發，以東莞傳統手工藝莞香為研究對象，探討旅游地建設與旅游業發展情境下傳統手工藝可持續發展的機遇與挑戰。通過對沉香文化博物館、牙香街、莞香小鎮等旅游場景下現代莞香種植、加工與貿易的參與式觀察以及對30位行動者的深度訪談，研究揭示了傳統手工藝作為重要的物質本身如何在與旅游結合發展過程中得以振興與改變，以及由其物質性產生的爭議和矛盾。研究發現：1）莞香結香時間長、結香條件苛刻和自帶獨特的香味等物質特點使其生產離不開東莞的地理環境、地方香農總結的特定技藝，莞香生產與制作的傳統手工藝成為東莞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2）旅游地建設背景下，與旅游相結合的發展使得莞香相關技藝、文化和產業得以振興，并在其商品形式、制作技藝、傳承場景和香市貿易上產生了符合旅游需求與現代生產的創新與轉變；3）莞香的物質特點引發了關于植物保護與開采、質量與效率、獨特性與標準化、具身性與品質和價值等一系列矛盾，對莞香的可持續發展產生挑戰。文章引入新物質主義哲學思想下的物質性概念深化了文旅融合背景下的傳統手工藝研究，揭示了物質性對其保護、傳承與發展的獨特作用，有助于在實踐上推動莞香的可持續發展。

［關鍵詞］傳統手工藝；文旅融合；物質性；可持續發展；社會-物質視角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24）07-0028-12

DOI： 10.19765/j.cnki.1002-5006.2024.07.008

0 引言

中國各族人民在長期社會生活實踐中共同創造的傳統手工藝，蘊含著中華民族的文化價值觀念、思想智慧和實踐經驗，既是日常用品和維持生計的經濟產品，也是地方的象征。傳統手工藝是指具有歷史傳承和民族或地域特色、與日常生活聯系緊密、主要使用手工勞動的制作工藝及相關產品，是創造性的手工勞動和因材施藝的個性化制作，具有工業化生產不能替代的特性[1]。傳統手工藝是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往往展現獨特的地方文化，但在全球化和現代化進程下，傳統手工藝因其生產效率低下、經濟收益不高、市場需求減少而面臨可持續發展的挑戰。

旅游業的發展為傳統手工藝的保護、振興和傳承提供了新的場景和機遇[2]。由于象征、審美和實用價值，傳統手工藝不僅成為反映有形和無形地方文化的熱門旅游紀念品[3]，而且在行動者網絡視角下成為激活地方文化旅游的行動主體[4-5]。傳統手工藝品在商品化過程中通過原材料、生產工藝和文化內涵的改變產生適應游客需求的創新，可能探索出一條與旅游相結合的可持續發展之路[2，6]。然而，原材料、工藝與文化創新固然有助于突破傳統手工藝延續與發展的困境，但也改變了其原本在物質上的地域特色、手工特性，傳統手工藝從“傳統的”“手工的”“天然的”向“現代的”“旅游的”“機器的”轉變，從而引發關于其質量、原真性等一系列問題的矛盾和爭議，而這在已有研究中少有提及。這些矛盾的出現與傳統手工藝的物質性密切相連，但當前以人類為中心的研究視角忽略了物質性在傳統手工藝的發展和轉變中發揮的重要能動作用。傳統手工藝品的物質性取決于其獨特的原材料和生產技藝，而現代化與商品化下的原材料與生產技藝創新可能因其物質上的改變而形成張力和矛盾。因此，本文從社會-物質（socio-material）視角出發，以廣東東莞傳統手工藝莞香為研究對象，探討旅游地建設與旅游業發展對傳統手工藝可持續發展帶來的機遇與挑戰，并特別聚焦傳統手工藝與旅游結合發展的過程中，其物質如何被社會所塑造并同時塑造社會，以及由此形成的矛盾與爭議。

莞香是沉香的一種，是以莞香樹為載體，在特定環境下使用傳統制香技藝產生的含揮發性油脂的固態結晶體，是我國傳統的名貴藥材和天然香料[7]。莞香樹學名白木香，為瑞香科白木香屬，是我國主要結香樹種，因野生樹種瀕危，被列入國家二級保護植物[8]。歷史上，我國以沉香為核心發展出香粉、香丸、線香、盤香、香爐、香盒以及制香、焚香、品香等物質與非物質文化，而莞香因其質量上乘成為供奉朝廷與出口海外的佳品，在我國香文化和香貿易上占據重要地位。本研究從社會-物質視角出發，提出3個研究目標：第一，考察莞香傳統手工藝是如何通過其物質與地方和地方文化形成緊密聯結的；第二，厘清旅游發展如何重新振興莞香手工藝以及在此過程中莞香手工藝產生哪些轉變和創新；第三，揭示莞香的物質性如何在其現代化與旅游化發展中發揮作用從而產生矛盾與爭議。本研究將拓展當前文旅研究對傳統手工藝的物質性的認識，從而為文旅融合背景下傳統手工藝的可持續發展提供新的見解和建議。

1 文獻綜述

1.1 旅游與傳統手工藝可持續發展

市場經濟和現代化生產方式下，傳統手工藝日漸式微，旅游則為傳統工藝振興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資源保護提供了新的機遇，手工藝品也成為向游客呈現地方文化的獨特性和創造性的重要媒介[9]，傳遞地方獨特的物質、智慧、精神和情感特征，以及地方居民的日常生活方式、價值體系、信仰和傳統[10]。旅游情境下，一方面，傳統手工藝品從日常用品轉變為旅游紀念品，需求得到增加；另一方面，傳統手工藝品的制作從“后臺”轉換到“前臺”，其制作技藝成為旅游展演，增強了當地旅游吸引力，推動了非遺技藝在大眾中的傳播。在此過程中，傳統手工藝也發生一系列創新與轉變。首先，隨著需求的增加，受原材料可獲得性的限制，手工藝品的生產往往要尋找替代性原材料。例如黃楊木雕和宜興紫砂壺，其原材料黃楊木和產自宜興的紫砂都稀缺且昂貴，手藝人使用替代性材料解決日常展示和游客體驗中的材料供給問題[11]。其次，由于手工制作效率低下，面向旅游市場的手工藝品在制造工藝上向半機械化轉變以提高生產效率，例如大理的銀器[12]。最后，由于目標市場的改變，旅游市場中的傳統手工藝品通常精細化程度和價格較低，并且作品樣式、題材和文化內涵均發生了轉變，例如藏族唐卡、東巴木雕等[13-14]。

可見，旅游為傳統手工藝的存續、創新與活態流變提供了重要機遇，促進了傳統手工藝的靈活化、場景化、市場化發展，但這些變化同時挑戰了傳統手工藝的地方性與具身性特點，即傳統手工藝基于地方的原材料和地方技藝的鮮明地域特色[15]，并以手工制作為基礎，是人的意念、手以及物質材料磨合的產物[16]。正如徐紅罡和吳悅芳所指出，“旅游發展的情境下，傳統工藝振興、非遺資源保護與可持續發展之間呈現更為復雜的關系”，而考察具體情境中的要素，包括原材料的可獲得性、生產技藝的延續性、工藝傳承場景的特殊性，是理解影響傳統工藝生存和發展的具體問題的關鍵[2]。因此，本文引入社會-物質視角和物質性概念，深化對于旅游情境下傳統手工藝原材料及其生產技藝變化的影響的理解。

1.2 社會-物質視角與傳統手工藝的物質性

社會-物質視角同時關注世界的社會與物質特征以及二者關聯的關系性特點，在強調世界的物理性的同時也展示世界的社會建構性，認為社會和物質在一個持續的、沒有明顯區別的相互創造的過程中相互糾纏和影響[17]。其在哲學層面秉持新物質主義的思想，強調物質本身的能動性、活力與拼裝的能力[18-20]，即物質也可以參與并影響日常生活，而不是單純地受人類意志控制的、用以追蹤消費關系的客體[15]。新物質主義挑戰了西方哲學先驅者笛卡爾“我思故我在”的主體主義思想下人與物的主客關系，主張在分析社會秩序的建構過程時不帶有人類與非人類的二元劃分，而是將非人類實體納入分析中，并將其同等對待，因為非人類的行動者如自然環境、技術、材料或工具不僅是人類行動者所使用的物體，而且擁有塑造人類行動和實踐的能力[21]。在新物質主義本體論下，物質不再是僵化的、惰性的、被動的、可預測的、服從人類意志的存在，而是以一種具有自身能動性的具有活力的事物參與到日常生活中。這種強調物質、物理材料、身體和技術，以及它們的主體性和相互作用的觀念被物質性這一概念加以闡釋[22]，物質性強調的是非人類主體的物質特征具有塑造人類的行動和實踐的作用。

社會-物質視角與物質性概念對文化地理和旅游研究產生了重要影響，提供了一個關于產業、旅游以及日常生活等如何被非人類主體所組織的新視角。例如，李菲通過對民族旅游語境下的藏銀研究發現，物質的不純性是深嵌在有關藏銀的社會記憶和表述系統中的重要標簽，而在當今的旅游工業時代，藏銀不純所包含的多元歷史記憶和文化意涵逐漸消散，“不純”被重新加以建構，成為一種追逐商業利益的觀念工具[23]。Yang等對江西景德鎮陶瓷產業研究發現，制陶的觸覺技能、勞動工藝和合格的材料等產生的物質性對景德鎮陶工藝集群的重新出現起著關鍵作用[24]。Margiotti以巴拿馬庫納族婦女制作的女士襯衫莫拉卡納服飾為案例，發現其制作材料、生命周期與當地制造者的生命以及環境相關，展示了莫拉卡納在庫納族婦女的感官和物質世界中的突出地位，以及她們如何將親屬關系和社會生活審美物質化[25]。黃素云等對貴州安順石頭寨布依族蠟染技藝研究發現，物質貫穿了蠟染生產的整個過程，它們既是制造的基礎，又可以引導手工藝人的創作。蠟染生產既根植于地方，與材料、知識、文化以及自然環境等息息相關，又塑造了地方，凸顯了地方特性，成為增進社區關系的重要實踐[26]。可見，物質性概念為傳統手工藝中物質與人類社會的關系性互動提供了一個全新視角，有助于在探討人-地-物關系中超越人類中心論及二元對立關系的束縛，對當下文旅融合中傳統手工藝的可持續發展具有重要啟示意義。

2 研究方法

本文采用案例研究法，以廣東省東莞市作為案例地，以莞香手工藝作為研究對象。本文的主要調研地為東莞市寮步鎮、大嶺山鎮莞香旅游產業園區，調研時間為2021年8月至2023年4月。寮步鎮位于東莞市中部，毗鄰東莞市區，處于寒溪河下游，水運交通發達，建有碼頭，自唐朝以來就自然形成了集鎮；大嶺山鎮位于東莞市中南部，東北部與寮步鎮相連。自唐朝莞香興起以來，兩鎮的分工十分明確，大嶺山鎮是主要的種植地，而寮步鎮的牙香街則作為莞香貿易的集散地，形成了著名的“寮步香市”，莞香產品由此銷往廣州、深圳、香港、澳門及東南亞一帶。

本研究中采用多種來源的數據進行相互補充和三角驗證：第一，通過統計數據、網絡資料了解東莞市莞香產業、莞香手工藝品以及莞香相關群體的發展歷史和現狀；第二，通過文獻以及觀察法對莞香以及現狀進行描述，包括莞香手工藝品的特征、產品類型、技術變遷等，以及莞香相關群體的特征、行為、活動等；第三，通過訪談法對莞香手工藝品進行更深入的了解，比如其種植與生產技術、貿易情況、展覽情況等。數據收集上，本文第一作者在調研期內多次前往考察與莞香相關的主要景點，包括沉香博物館、牙香街等，了解莞香的基本特征、歷史傳統、發展情況，觀察游客的游覽與購買行為、與商家的互動等，并通過參與式觀察法體驗線香、盤香等莞香主要產品的制作以及采香大典等活動。總計調研照片百余張，調研觀察筆記5000余字。在調研的過程中對莞香從業人員和游客等進行了訪談，訪談的持續時間為10～90分鐘，主要內容表述錄入7萬余字。有效的訪談對象一共有30人（表1），其中，包括寮步外地香商、香農、游客、居民、制香師傅、本土莞香企業負責人等，在對香商群體的訪談過程中，也收集到相關名片、微信公眾號、店鋪的資料信息。由于地方發展早，當時的政府班子已換屆，難以對當時開發旅游的政府人員進行訪談，但在調研過程中筆者從相關管理方獲取了牙香街、沉香博物館等景點的相關文字、數據、設計圖等資料，以補充了解政府在引導和管理方面的行動。

3 案例分析

3.1 作為傳統手工藝品的莞香：物質-地方-文化的聯結

莞香的物質特點主要表現在3個方面。第一，莞香樹的自然結香周期長，正常結香需要10年以上，通常30年以上樹齡的沉香樹才能擁有可結好香的發育良好的成熟油脂線，含油量高的沉香更是需要上百年的時間[27]。第二，莞香樹結香需要嚴苛的自然環境與人為干預，尤其需要利于結香的自然條件，特別是土壤、干濕程度以及光照三大因素。莞香樹在瘠薄的黏土中生長較慢，長勢較差，但易于結香，所結香油脂多且香味濃。由于沉香的形成是莞香樹在受傷條件下的自我保護機制，依靠偶然因素結香幾率很低[28]，因此，需要香農以恰當的方式使莞香樹受傷。第三，其味道具有獨特性、復雜性和層次性。莞香中主要發揮作用的化學成分是沉香醇，獨有一種龍涎香與檀香混合的香味，這種混合香味目前仍無法人工合成，其香味獨特且難以替代，并且會隨著加熱時間的長短不斷發生變化。影響莞香香味的因素很多，包括結香部位、結香方法、氣候、土壤等自然條件以及采香、理香等人工技藝。由其物質特點引發的對人類行動和實踐的塑造作用主要體現在以下3個方面。

結香周期長、條件苛刻決定了高品質莞香的稀缺性和高價值，并且莞香的生產需要在特定地點使用特定的技藝。莞香自唐朝開始成為進貢朝廷的珍品，目前在國際市場中的價格從每千克100美元到100 000美元不等[29-30]。對結香條件的嚴格要求決定了莞香的質量與東莞的地理條件及東莞香農的種植與加工技藝密不可分。自古以來，采自東莞白木香樹的沉香品質極優，因此命名為莞香，是沉香中唯一以地方命名的品類。據《東莞縣志》記載，“粵南稱眾香國，而馬牙、黃熟闔出于莞。去城三十里外皆山，民以為業。樹有子可種，越莞則如橘與枳矣。”可見，莞香的品質離不開東莞特殊的氣候、地形以及土壤等自然環境，莞香樹離開了東莞地域則如橘與枳一般產生根本的品質差異，莞香也因此被認證為中國地理標志產品。東莞香農通過長期的種植實踐形成了一套成熟的、獨特的種植與加工技藝，包括辨土、截干、開香門以及理香等步驟。這一套基于香農實踐經驗形成的“莞香制作技藝”解決了什么季節取香是好香、什么方法開香門能更多結出上等香以及莞香的分類標準等問題，在2014年被列入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名錄，隸屬傳統手工藝綱中的傳統技藝目。

莞香獨有的香味使其區別于一般的手工藝品，即并非主要用于視覺觀賞，而是通過嗅覺來發揮作用，其使用場景圍繞香味與人們具身的嗅覺體驗展開[28，31-32]。歷史上莞香主要有三大作用。一是用于宗教儀式，包括祭祖、拜神、敬佛。稀缺、具有獨特香味的莞香歷來受到當地人的敬畏，認為其是尊貴的象征，人們希望通過燃香通達于神靈，也在香煙飄渺中感受神靈的庇佑[29]。二是用于日常生活，在居室中焚香，能夠凈化居室，使人們獲得舒適的感受；在莊重的場合焚香，能夠營造肅穆莊嚴的氣氛。東莞一些重要的儀式都離不開莞香的參與，包括結婚、嬰兒出生等，好香意味著好彩頭，焚香往往是其中關鍵環節，若缺香則儀式難以進行。三是作為藥物使用，莞香是我國及東南亞國家歷史悠久的珍貴傳統藥材，具有行氣止痛、溫中止嘔、納氣平喘、鎮靜安神的功效[33]。

由于其氣味特點，歷史上長期依賴莞香進行日常實踐形成了獨特的莞香文化。隋唐時期，商貿發達，香料貿易成為主要的活動之一，香商通過海上與陸上絲綢之路將香料運輸至海外，以東莞為主要集散地的香料貿易在該時期興起。元、明、清朝時期，莞香作為名貴貨物出口海外，東莞寮步鎮寮步碼頭是莞香外銷的主要集散地，因此，莞香在寮步成行成市，形成當地特有的莞香民俗。由于毗鄰東江口，水運便利，香商在此地將大量的莞香用大小木船、艇仔裝滿香木成品，通過寮步碼頭經過東江口轉運到香港碼頭，再轉運出海。每當運香船只從寮步或石排灣啟航，都會有一場隆重的祭祀儀式，香商們請來南巫佬，鳴響火炮，點著整棵香木，眾人面向南海遙祭，祈求通達順利、貿易興旺[34]。東莞的“寮步香市”作為一種傳統民俗活動被列入第四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民俗類代表性項目名錄。

可以看到，東莞形成的種植、制香、用香以及香市等根植于地方的經濟文化生活與莞香的生長周期、結香條件以及獨特味道等物質特點密不可分。圖1呈現了莞香基于其物質與東莞地方的地理環境、傳統技藝以及獨特的文化生活之間的聯結。明朝至清朝中期，莞香曾是東莞的一大名產，莞香業是當時的重要經濟支柱。《廣東史志》記載：“莞人多以香起家”“當莞香盛時，歲售逾數萬金”。但是到了清朝中后期，由于貪官污吏大肆搜刮香農，加上連年戰亂、時局動蕩、香眾銳減等原因，莞香生產陷入停頓，寮步的香市貿易也逐步走向衰落。改革開放以后，東莞發展外貿經濟，種植、生產莞香的經濟價值遠低于制造業，莞香作為傳統手工藝已經失去其傳承的動力，莞香樹遭濫砍濫伐，野生樹種近乎滅絕。

3.2 作為旅游商品的莞香：旅游化發展下傳統手工藝的轉變與創新

莞香在清朝逐漸衰落，直至2008年金融危機，東莞經濟亟須轉型發展，莞香由于其與東莞地方經濟文化的獨特聯結，得以再次被關注。21世紀初，東莞確立了建設現代制造業名城、生態綠城、文化新城的戰略目標。2008年遭遇金融危機后，面對逐漸萎縮的外貿訂單與高昂的勞動力成本，其產業亟待轉型升級，沉寂多年的莞香又逢生機。2009年，寮步鎮政府正式啟動了名為“古代香市，現代香都”的整體性規劃項目，振興傳統莞香手工藝，并發展香文化旅游。到目前為止，已建成沉香文化博物館、牙香街文化旅游街、莞香小鎮等與莞香相關景點，將莞香打造為地方名片，從而復興莞香的生產、貿易與文化傳播。作為傳統手工藝的莞香在旅游發展的過程中融入了新的現代元素，其商品形式、制作技藝、傳承場景和香市貿易均發生了轉變與創新（表2）。

商品形式上，傳統的莞香生產的內容多以簡單的香片、線香為主，隨著時代的變遷和旅游情境的出現，莞香的目標市場轉向大眾化，產品類型向多樣化、低價化發展。旅游情境下莞香產品的規模增加、更加多樣化，并出現文創產品，例如莞香飾品、精油、車載香薰以及各式造型的香爐、點香套具，店家更是打出“東莞十大旅游手信”的招牌。然而，由于多數游客對紀念品的價格比較敏感，并且對莞香相關知識和文化缺乏了解，對其品質難以判斷，往往擔心受騙，因此，更傾向價格低廉的小件紀念品，旅游情境下的莞香以同質化、廉價的產品為主。受制于莞香原材料價值高、手工藝附加值高、品質難以量化判斷等物質特征，傳統的高質量莞香產品難以滿足游客對價格低廉的紀念品的需要。

制作技藝上，由于傳統的手工藝作坊的生產模式難以支撐起旅游經濟的供應，本土的莞香企業將制香流程標準化，引入機器取代傳統的手工制作，為莞香產業擴大規模提供了條件。制香流程的革新使得莞香的生產不再是有經驗的香農的專利，使更多的普通人納入現代莞香的生產網絡中。機器生產并不意味莞香能夠徹底擺脫傳統的技藝，而是通過傳統的技藝方式將莞香原料產出后，使用機器進行后續的加工。表3展示了傳統莞香和現代莞香生產的區別，可以看到現代莞香制香技藝大致包括了種香技藝和加工技藝兩大部分，是傳統技藝的延申，但是通過引入現代化的工具而使步驟更加精細化、可操作化，并且在步驟中加入了明確的科學機理的解釋，而不是單純的經驗總結。例如增加的育香環節，通過防曬、控溫、保濕等方法營造一個利于結香的小環境，令產出的香品品質更加上乘，在這個過程中引入了專業的溫度和濕度測試儀器，通過數據的反應即時調整環境溫度、濕度。

傳承場景上，與旅游相結合的莞香制作不再是專屬于香農的緘默經驗知識，而是開始以旅游表演與體驗的形式為大眾所了解。隨著生產過程從“后臺”移置“前臺”，傳統的手藝人成為游客的臨時師傅和解說員，帶游客了解制香的過程和相關知識，傳承場景從靜態的博物館展示變得更加活態和互動。例如在東莞大嶺山的莞香小鎮，游客除了可以在其工作坊內參觀外，還能親自體驗理香。工作人員會提前準備好原材料與工具，包括制香的模具、莞香粉末、榆樹皮粉以及小刀片。隨后在制香師傅的幫助下，游客將莞香粉末與榆樹皮粉進行充分混合、潤濕，同時工作人員會與游客解釋榆樹皮粉作為粘合劑的用處：“榆樹皮粉是以前我們沒有東西吃的時候可以拿來吃的，加進來是起著粘合的作用。”（No. 17）制作完成后，師傅會提醒不要將其放置在陽光下：“這個你拿去曬太陽的話它的香味會揮發掉的。”（No. 3）最后師傅用塑料盒小心地將剛制作好的盤香包裝好，送給游客帶回家體驗。這種切身的體驗往往能夠引起游客對莞香的興趣，讓東莞的香文化旅游得到推廣。

香市貿易上，純粹的、以流動攤販為主的莞香貿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與旅游相關的、固定店鋪的非遺文化古街。寮步鎮政府依托“寮步香市”這一國家級非遺，對牙香街進行修復，意圖打造現代版“寮步香市”香文化旅游非遺古街。2009年后，寮步鎮政府對牙香街進行兩次改建，拆除原本老舊的房子，并以原解放西路和牙香街作為復原主體，按照莞香繁盛時明清嶺南建筑的風格，進行仿古包裝，改造成沿街的商鋪。牙香街現建有一座香文化知識館、一個香市文化旅游休閑廣場、兩個制香工坊以及67家沉香店鋪。實際上，歷史上的牙香街并沒有這些古建筑和商鋪，香商多以流動攤販的形式進行售賣（圖2）。如今，寮步香市通過與旅游業相結合逐步得到復蘇，自牙香街開業以來，政府引進上百家沉香企業、商鋪投資經營固定的店鋪，產業涵蓋沉香產品研發、生產、加工、批發、零售等范疇，每年年產值達7億元[32]。這里不但為現代游客提供了了解莞香和牙香街歷史的文化空間、買賣莞香產品的貿易空間，也提供了一個具身性的感官體驗空間。游客走在仿古街道上的同時，聞著各家店鋪點燃的莞香香味，感受著不同香的味道對身體的不同作用。但遺憾的是，隨著莞香貿易的現代化，打著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寮步香市”招牌的現代牙香街，并沒有恢復傳統寮步香市的民俗與文化，除了名字和地理位置相同外，走在現在的牙香街很難感受到傳統寮步香市的歷史與文化內涵。

3.3 作為“能動的”物品：物質性與旅游情境下莞香可持續發展的挑戰

旅游情境下，莞香從傳統手工藝品轉變為旅游吸引物和旅游商品，在這一過程中莞香并非是完全受人類意志控制的、被動的物品，而是作為具有能動性的非人類主體，影響并塑造人類的行動與實踐。隨著東莞“古代香市，現代香都”戰略的實施以及沉香文化博物館、牙香街等旅游景區的建設，莞香產業得以快速發展，以莞香為核心的文化旅游、研學旅游等在寮步鎮和大嶺山鎮逐步形成，莞香樹、莞香制作技藝、寮步香市等瀕臨滅絕的珍稀植物與幾近失傳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都在文旅融合發展中得到恢復與振興，并以更加商品化、場景化的形式為大眾所了解。但是，地方政府、企業家、手藝人、游客等人類行動者并沒有完全的掌控權，莞香的生長周期長、結香條件嚴苛、氣味獨特的物質特點在這一過程中發揮其能動作用，組織了莞香的生產與消費實踐，引發了關于植物保護以及莞香標準、品質、價值的一系列爭議與矛盾，對其可持續發展構成挑戰。

第一，莞香樹保護與開采的矛盾。自清代莞香衰落直到旅游經濟發展前，莞香一直面臨著枯竭的風險。一方面，在城市化進程中莞香樹的生長環境遭受到嚴重破壞，人們普遍對野生莞香樹的保護意識不足，莞香樹一直處于瀕危狀態。如何對莞香樹進行合理的保護與利用，既滿足市場需要，又能使其種群得到良性繁衍是頗受爭議的話題。由于莞香結香的特點，香樹需要生長在貧瘠的土壤中，并需要適度的傷害以促進產香，但貧瘠的土壤并不利于植物本身的健康成長，使用工具令其受傷同樣是植物受虐的過程。從生態角度而言，保護莞香樹需要將其置于健康的生長環境中，避免其受傷，但這樣反而無法發揮其經濟價值、結出高品質的沉香，因此，目前莞香樹常基于經濟角度考量對莞香樹進行保護。當前由于市場上對莞香供不應求，已通過大規模種植使其種群數量得到回升，據統計，全東莞市共種植莞香樹大約1067公頃，主要集中在寮步、大嶺山、清溪、鳳崗、樟木頭和東莞植物園，數量大約超過80萬株1。莞香樹由曾經的瀕危植物一躍成為東莞主要的經濟作物，實現了旅游化發展過程中的生產性保護，但其保護與開發的矛盾仍然存在：為了持續創造經濟價值，滿足旅游經濟和現代大規模生產的需要，生產莞香的過程不可避免地將樹株長期置于非健康的生長環境，并使用人工的方式讓其受傷。

第二，結香效率與莞香質量和價值的矛盾。旅游經濟發展導致莞香產品的需求大量增加，由于傳統生產方式下莞香生長周期長并且產量少，這一物質特點使得香農不斷尋找更高效的生產方式，包括使用化學結香法縮短結香時間，以及研制高產量、結香更快的莞香樹品種，由此重塑了莞香的生產實踐。化學結香是指通過在莞香樹受傷的傷口使用某種化學試劑以達到縮短結香時間的方法，采用這種方法可以刺激莞香樹在3年左右時間結香。但是化學香可能會導致莞香香味的改變且香味的層次變化減少。

“化學香就是你一聞它的味道會很沖，它的味道的爆發力會很強，但是它的味道是一成不變的，真正的天然沉香的話它的香味是偶爾聞得到，又偶爾聞不到，因為它是野生的料。”（No. 24）

可見，使用化學試劑雖然縮短了結香時間、人為地提高了產香的效率，但最終會反映在香的氣味上，從而產生“化學香”和“野生香”的區分。但非內行人士很可能無法通過氣味分辨“化學香”和“野生香”，從而對所有香品的來源和質量產生懷疑。研究高效的莞香樹品種是指通過嫁接技術將能夠結香的樹種與莞香樹進行嫁接，以尋找更快速結香的組合。但是，訪談得知，這些新品種的味道并不穩定，其香味容易散發。因此，有香商擔憂，旅游經濟發展過程中對莞香種植、結香和取香方式的改變，可能會導致莞香價值降低，甚至失去客源。傳統的莞香強調天然的、手工的及其中的文化，貿然采用化學的或嫁接的方式提高莞香的產量是對其“天然”特性的沖擊，進而引發對其質量、形象和價值的損害。

第三，制香獨特性與標準化的矛盾。隨著旅游經濟的發展，莞香面臨現代規模生產催生的新要求。走在牙香街，游客經常會遇到香商對莞香產品的推銷，但對于大部分游客而言，這些莞香旅游商品是一個充斥著偽造謠言和模糊性的領域，這些商品是從哪里來的？它們是用什么做的？它們的成分是否安全、是否有化學添加？大規模生產的沉香產品必須是安全的、標準化的，并且要符合國家認定的質量標準，才能取得游客的信任。但是，目前香市中的商鋪多依靠香商經驗以及地方政府背書，難以進行標準化生產從而得到質量標準認證。其原因在于莞香結香與合香的獨特性跟原材料的標準化、制作過程的標準化都背道而馳。一方面，不同的結香部位、結香方法、理香的細致程度以及生長時間等因素都會導致莞香質量的不同；另一方面，香品最重要的區別是產品的香味，而香味取決于原材料和合香的過程，即香商根據自己的經驗和品味將莞香粉末與其他香料混合調制出不同的香味。這些合出來的香往往難以經過統一的質量檢驗，但恰恰是體現莞香產品的異質性以及品香的魅力所在。正如沉香店老板所表達的對制香標準化的看法：

“我用這一塊香做出來的味道是這個樣子。為什么我們現在每個人做香，他都會說我的香味就比他的好，我配的東西比他配的東西要好，這就是每個商家自己的自信，自己做香的那個標準。所以為什么香沒有什么國家標準，因為味道和材料很難統一標準。”（No. 4）

可見，制香沒有標準化并非是管理的不完善，而是對味道獨特性的需求導致莞香的生產難以標準化，獨特的味道來自獨特的原材料和獨特的合香方式，合香也是不同商家可以發揮創意、展現自己品味、打造自己招牌的環節。但是，游客由于缺少相關的知識和經驗，往往對不能標準化的香品表示質量和安全上的顧慮，導致其消費選擇以品質和價格較低的莞香商品為主。

第四，具身性與品質和價值的矛盾。具身性的核心含義是身體要素在人類對經驗性知識的認知過程中發揮著重要作用[35]，強調這種認知是通過身體體驗才能獲得的知識形態。莞香通過人類的嗅覺與人類發生作用，是獨特的具身性體驗。如前所述，莞香的香味是獨特的、非標準化的。但對于什么是“好的香味”，香商并不具有絕對的控制權，因為這取決于游客的感官體驗，尤其是嗅覺上的愉悅。每一位游客都有自身獨特的嗅覺記憶，通過感官尋找適合自己的香味。

“香為什么吸引我們，就是每一塊香每一塊料你都能品到不一樣的味道，所以就有很多人會去追求，就像喝茶，每一杯茶可能你都感覺不一樣……這就是吸引他們不停在用在玩這個東西，所以香它的魅力就是在這里。”（No. 4）

從訪談可知，與品茶類似，每一塊香具有其自身的獨特性，但與不同人的嗅覺相結合又可能產生不同的體驗。在進行購買決策時，游客往往難以分辨不同香的區別，而感官對香味的感知又因人而異。對于非專業人士而言，他們關注的是莞香的味道是否讓其感受到感官的愉悅，價格、品牌等并不能成為他們判斷莞香質量的標準。訪談對象26就是一個例子：“味道還是有區別的，我覺得便宜那個好聞一些，10塊錢1克的那個好聞一些，貴一點那個不好聞……第一肯定是味道。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我們是外行第一肯定是看味道。”（No. 26）在旅游化、大眾化發展下，味道獨特這一物質特點塑造了消費者對于香的認可與選擇實踐，判斷與購買決策取決于味道給自身感官帶來的感受，而不是標準意義上的這種香的品質和價值，便宜的香可能更受游客的喜歡，傳統上對于香品質的評判受到挑戰。表4總結了現代化與旅游化發展中莞香的物質性引發的矛盾。

4 結論與討論

本文從社會-物質視角出發，以東莞莞香為研究對象，揭示了旅游情境下傳統手工藝的振興與轉變以及物質性對其可持續發展的挑戰，主要有3點研究發現。第一，莞香的物質特點，包括結香周期、結香條件、獨特香味，使它與東莞的自然地理產生緊密聯結，塑造了種植、制香、用香、買賣貿易等社會經濟文化生活實踐，莞香成為當地的國家地理標志產品，并形成獨特的“莞香制作技藝”“寮步香市”等與傳統手工技藝和貿易相關的東莞非物質文化遺產。第二，以沉香文化博物館、牙香街、莞香小鎮等為空間載體，與旅游情境相結合的發展，為瀕危的莞香樹種和幾近失傳的制香技藝、莞香貿易提供了新的機遇，莞香也為適應游客需求和現代化生活方式而在其商品形式、制作技藝、傳承場景和香市貿易上產生了一系列創新與轉變，包括商品形式多樣化、低價化、文創化，制作技藝現代化，傳承場景活態化，香市貿易大眾化、旅游化。在此過程中，莞香制作技藝得到一定程度的振興、傳承與創新，寮步香市以改造的仿古牙香街形式再度出現，并為大眾所了解，但傳統香市的民俗活動和文化氛圍則未能復興。第三，旅游情境下的莞香振興并非完全遵從人類行動者的意志，莞香本身作為非人類行動者在這一過程中通過其物質產生重要影響，這些由物質特點產生的影響體現了莞香的物質性，使得生產者采用特定的方式去種植、采香、合香，消費者以特定的方式去進行購買決策，種種行為皆圍繞莞香結香周期長、結香條件苛刻、香味獨特的物質特點所展開，并引發了保護與開采、效率與質量、獨特性與標準化、具身性和品質與價值等矛盾。旅游化與產業化發展下，由于受眾群體和使用場景的改變，生產者無法忍受其長時間的自然結香，而游客則缺少相關的知識和經驗，無法區分作為手工技藝制品的莞香的真假和品質，因而需要莞香規模化、效率化、標準化生產以滿足大眾對價格低廉、質量可控的莞香產品的需求。但以人為的方式讓莞香樹結香則難以進行植物保護，以人工技術改變結香周期則降低其品質，對生產進行標準化控制則抹殺不同手藝人對香的不同品味和其產品的獨特香味，而進行質量認證也無法符合每個人對氣味的不同嗅覺具身體驗。

在理論上，本文引入社會-物質視角與物質性這一旅游研究尚較少關注的概念，在指出與旅游相結合的傳統手工藝振興過程和路徑的同時，揭示了物質的能動作用對其可持續發展的制約和挑戰，深化了文旅融合背景下的傳統手工藝研究。當前研究雖然已在旅游情境下對非遺傳統手工藝的原真性、生產性保護等方面有諸多探討[36-37]，但更多是在總體層面上一般化的認識，并沒有深入認識不同傳統手工藝的不同物質性。本文則闡釋了傳統手工藝作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其物質本身卻不應被忽視，物質性對重塑旅游情境下的生產與消費實踐具有獨特作用。社會-物質視角下，傳統手工藝的物質性來源于其自身的物質特點與地理環境、技術、身體等產生的關系，在不同的情境下產生不同的能動作用。傳統手工藝面臨衰落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其物質上要求特定的原材料和手工技藝，這種要求使其難以規模化高效化生產，日常生活中逐漸被工業產品所取代從而失去客源。與旅游相結合的發展則為傳統手工藝提供了新的目標市場，形成新的人與物的聯結，是傳統手工藝振興的重要機遇。然而，為滿足新客源的不同需求，人為地改變其原材料和原本的手工技藝，可能受到其原本物質特點的制約而帶來更為復雜的演變，新的消費者也可能難以與其物質建立具身的聯系。這一過程中物質所產生的不服從人類意志的能動作用是以往所沒有考慮到的。本研究指出，只有充分認識到不同傳統手工藝的物質特點及其產生的能動性，才能更好地回答如何對其進行保護和利用、以何種態度來保護、如何解決物質性帶來的挑戰，從而更好地推動其可持續發展。

在實踐上，本文闡述了由莞香的物質性引發的一系列爭議，揭示了游客對莞香物質本身作為一個模糊性領域的隱憂，莞香從業者可以針對莞香的物質性審視原有的營銷方式，基于莞香在旅游化發展后的轉變與創新，將莞香故事與更多的原材料、生產技藝、傳承場景等聯系在一起。同時，更加注重莞香在嗅覺上的展示，不僅在知識、文化層面加強大眾對莞香的了解，而且要致力于在身體、感官層面重建與香的連接，確保對莞香的認識不僅是符號上的，而且是物質上的，從而促進莞香旅游與莞香手工藝的可持續發展。本研究有助于相關政府部門和從業者進一步認識莞香在振興和發展中面臨的問題及其根源，從而更好地推進莞香旅游和莞香產業發展。未來研究應基于地方傳統手工藝的具體歷史、社會和文化背景，深入調研并揭示不同非遺手工藝與不同旅游發展方式相結合下由其物質性所引發的創新機會、生存危機與傳承挑戰，以期對旅游情境下傳統手工藝的物質性與可持續發展獲得更廣泛深入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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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urism and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Handicrafts from a

Socio-material Perspective： A Case Study of Dongguan Guanxiang

HUANG Zhaohui1， LI Jie1， XU Honggang1，2

（1. School of Tourism Management， Sun Yat-sen University， Zhuhai 519082， China; 2. Key Laboratory of Sustainable Tourism

Smart Assessment Technology， Ministry of Culture and Tourism of China， Zhuhai 519082， China）

Abstract： The development of the tourism industry provides new scenarios and opportunities for the protection， revitalization， and inheritance of traditional handicrafts. However， the innovation of raw materials and production techniques driven by modernization and commercialization may create tension and contradictions with their original materiality.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the traditional handicraft of Guanxiang in Dongguan and discusses the opportunities and challenges of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traditional handicraft under the context of tourism place construction and tourism development， from a socio-material perspective. Through in-depth interviews with 30 actors and participatory observation of the planting， processing， and trade of Guanxiang， it reveals how traditional handicrafts， as important material entities， are closely linked to local economy and local culture through their materiality. In this process， the transformation and innovation of traditional handicrafts and the controversies and contradictions arising from their materiality are also examined. The study found that： 1） the long incense formation temporal cycle， harsh incense formation conditions， and unique aroma of Guanxiang make its production inseparable from Dongguan’s geographical environment and the specific skills mastered by local farmers. Guanxiang has become a local symbol and has formed Guanxiang culture， including customs related to fragrance， various uses and practices around its aroma， etc. 2） The combination with tourism development has revitalized the Guanxiang-related rechniques， culture， and industry， and has produced innovations and transformations in its product form， production techniques， inheritance scenarios， and fragrance market trade that meet the needs of tourism and modern production. 3） The material characteristics of Guanxiang have triggered a series of contradictions related to plant protection and incense extraction， quality and efficiency， uniqueness and standardization， embodiment experience， quality and value， which pose challenges to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Guanxiang craft industry. By introducing the concept of materiality under the philosophy of new materialism， this article deepens the research on traditional handicrafts under the background of cultural tourism integration， reveals the unique role of materiality in their protection， inheritance and development， and promotes the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of Guanxiang in practice.

Keywords： traditional handicrafts; the integration of culture and tourism; materiality; sustainable development; socio-material perspective

[責任編輯：宋志偉；責任校對：鄭" " 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