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禮、義、忠、孝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司馬遷在寫作《史記》的過程中,追溯文化源頭,基于自身經(jīng)歷,在人物的書寫、文化的思考中對其作出了深層次的理解和闡釋。從文化微觀的視角考察,司馬遷認為,“禮”首先是基于人內(nèi)心的道德的,在社會的秩序穩(wěn)定與個人修養(yǎng)提升的過程中塑造著人性;“孝”始于事親,終于立身;“忠”不是對君主權(quán)威的盲目服從,而是賢臣擇主而事,為國為民;“義”不僅是直面殘暴的勇氣,還表現(xiàn)為對內(nèi)心價值觀的堅守。
關(guān)鍵詞:《史記》;中華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研習
《史記》作為偉大的史學與文學名著,蘊含著豐富的中華文化,在高二年級多被作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研習”任務群的教材。對于這一經(jīng)典著作,除了引導學生“以發(fā)展的眼光和開放的心態(tài)看待傳統(tǒng)文化……學會用清醒睿智的現(xiàn)代眼光去觀照歷史與現(xiàn)代生活”[1],還可以從文化微觀的視角,“在特定的社會文化場景中考察”,“以客觀、科學、禮敬的態(tài)度,認識其對中國文化發(fā)展的貢獻”[2]。禮、義、忠、孝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司馬遷在寫作《史記》的過程中,追溯文化源頭,基于自身經(jīng)歷,在人物的書寫、文化的思考中對其作出了深層次的理解和闡釋。我們不妨回到《史記》中,聽聽太史公如何講“禮、義、忠、孝”。
一、 禮:本于人情,塑造人性
何為“禮”?“禮”的繁體字寫作“禮”,最早與巫祝使用的物品相關(guān),后來指代祭祀所使用的特定程序與儀式;至周公制禮,“禮”從社會管理的角色演變?yōu)榫邆湔闻c倫理功能的“禮制”;孔子之后,“禮”的內(nèi)涵更多地轉(zhuǎn)向個人內(nèi)在的德行修養(yǎng);荀子“以法入禮”,構(gòu)建的“禮學”系統(tǒng)成為秦漢以后政治與社會規(guī)范的基本精神。
《史記》著“八書”,《禮書》位列于首。《禮書》開篇,司馬遷以“洋洋美德乎!”盛贊“禮”之功用。他還在《太史公自序》一文中表達對“禮”的推崇:
夫不通禮義之旨,至于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夫禮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法之所為用者易見,而禮之所為禁者難知。[3]
可見,司馬遷認為,“禮”首先是基于人內(nèi)心的道德的,它擁有前置性的隱含力量。即便其本質(zhì)是作為穩(wěn)定統(tǒng)治秩序的工具,司馬遷也強調(diào)禮本人情,是根據(jù)人心、性情而定的。他肯定了人的生而有欲,認為禮規(guī)定的是人的行為法則、規(guī)范與儀式和等級次序,是為了控制欲而不得的忿、忿而無度的爭,而不僅僅是粗暴地束縛欲望,甚至是壓抑人性。在《酷吏列傳》中,司馬遷開篇依然是引孔子之語強調(diào):“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本于人情的禮,在社會秩序穩(wěn)定與個人修養(yǎng)提升的過程中塑造著人性。這一精神也深刻影響了司馬遷的“政治觀”:
誘進以仁義,束縛以刑罰,故德厚者位尊,祿重者寵榮,所以總一海內(nèi)而整齊萬民也。[4]
“帝王者,各殊禮而異務。”“四圣遵序,各成法度。”司馬遷還從方法論上啟示我們,看待“禮”不能一成不變,而要隨著社會的變遷對固定下來的內(nèi)容進行揚棄,以本于人情、塑造人性的原則與世推移,使之在傳承中長久地發(fā)揮功用。
二、 孝:始于事親,終于立身
侍奉雙親即為孝,這是“孝”的基本含義。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一文中追溯家世先祖,流露出其為史官世家的自豪。與父親司馬談臨終前的對話,體現(xiàn)出他繼承父業(yè)的志氣與擔當,也彰顯出他對“孝”的更深層次的理解:
且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5]
在事親為孝的語境下,司馬遷自認為是非常不孝的——“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然而,他“草創(chuàng)未就,橫被腐刑”,深感恥辱。《報任安書》里“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也”[6]的表述,傳遞出他的不堪之痛。但他沒有在傳統(tǒng)觀念與世俗誤解面前低下頭來,最終發(fā)憤著書以完成父親之遺志,盡了自己的孝道。
“中于事君”,本質(zhì)上是“移孝為忠”的體現(xiàn),且不贅述。
“孝”終于立身,即用出人頭地來顯耀雙親、光耀門楣。司馬遷對著作《史記》的堅持不僅僅是為了實現(xiàn)“事親”之孝,也是因為想到“富貴而名摩滅”之人的寂寂湮滅、想到古代圣賢退而著書的千古流芳,“恨私心有所不盡”,于是,“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最終,他超越肉體之痛,以“立言”來“立身”,用精神的如椽大筆拓展了“孝”之境界,如《蘇秦列傳》中蘇秦“車騎輜重……于是散千金以賜宗族朋友”[7],《項羽本紀》中項羽“富貴不歸故鄉(xiāng),如衣繡夜行,誰知之者!”[8]。司馬遷的偉大在于他基于自身的經(jīng)歷,將“孝”上升到個體生命價值的高度。在司馬遷之后,“孝”便突圍出了家庭的小格局,具備了激勵與進取的精神價值。
三、 忠:為國為民,擇主而事
《說文解字》云:“忠,敬也,從心中聲。”[9]回溯“忠”的內(nèi)涵演變,孔子說“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時的“忠”,是君臣之約,為國為民。經(jīng)春秋戰(zhàn)國的烽煙洗禮以及秦漢大一統(tǒng)思想的管控,尤其是董仲舒的融合改造——以“君權(quán)神授”的口號高筑天子權(quán)威,“忠”逐漸變成上位者約束、愚化臣民的工具。
然而,閱讀《史記》,我們會跟隨太史公的筆觸,為文種、伍子胥、韓信憤慨,他們功業(yè)卓著卻遭受讒言嫉害;為比干、屈原悲痛,他們忠心為主直言勸諫卻不被理解,絕望死去;為伯夷叔齊、程嬰可惜,他們堅持人生信條卻走向絕路……
司馬遷認為,“忠”不是對君主權(quán)威的盲目服從,不是對臣子本分的絕對執(zhí)行。他寫屈原:
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10]
當君王昏聵不堪,國家破敗,百姓流亡,臣子為何還要無怨無悔一味愚忠呢?《屈原賈生列傳》中流露出其強烈的憤慨:
人君無愚智賢不肖,莫不欲求忠以自為,舉賢以自佐,然亡國破家相隨屬,而圣君治國累世而不見者,其所謂忠者不忠,而所謂賢者不賢也[11]。
君主賢明與否其實更關(guān)乎一個國家的興亡命運,賢才因“愚忠”而枉死,未若換個方向,造福一地之民。賢臣擇主而事,為國為民,是司馬遷理解的“忠”。
《管晏列傳》《屈原賈生列傳》《伍子胥傳》等篇目中均有“擇主而事、淡化愚忠”思想的體現(xiàn)。這當然不是司馬遷故作驚人之語,而是與其自身經(jīng)歷密切相關(guān)。“司馬遷在忍辱發(fā)憤的境遇中寫成《史記》,當然不可能以客觀主義的冰冷態(tài)度來看待歷史,而在歷史事件的敘述中,在隨歷史人物的褒貶中,融入強烈的愛憎感情,帶著濃厚的個人身世之感。”[12]歷史上眾多忠臣良相的悲慘遭遇、自身因為李陵辯護而慘遭橫禍的經(jīng)歷,都促使他不再一味地謹奉統(tǒng)治者宣揚的忠君觀。最終,他通過對人物選擇的剖析,表達出自身超越時代的卓越見解。
四、 義:直面殘暴,堅守自我
《中庸》云:“義者,宜也。”“義”本指合宜的道德和行為。做應該做的事本是常理,然而,相較于“禮”“忠”之于廟堂,“孝”之于家族,人們對“義”的理解總是與“江湖”關(guān)聯(lián),將其作為個人意氣對他者需求的付出,乃至舍己為人的獻身。孟子云:“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義者也。”在生死面前,“義”因為超越生命而擁有了精神價值的崇高感,獲得了文化層面上的極大的推崇。
司馬遷與壺遂討論時,重點強調(diào)“春秋之義”:
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13]
基于此,司馬遷寫列傳的主旨是褒獎“扶義俶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的人。在他看來,“義”不僅在于直面殘暴時拔刀相助的豪義、為他人效死的壯烈,更在于這是對自我生存理念與生命價值的踐行。因此,“義”不是基于他人層面的思想附和與行為支持,而是源自對自我生命價值的信仰。《刺客列傳》云:“自曹沫至荊軻五人,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14]“義”源于“立意”,讓人有勇氣,直面世間的殘暴、邪惡,這樣的英雄主義不因最后的成敗而加分或貶值。
在具體的人物刻畫中,司馬遷也超越世俗觀念,以事見“義”,在對“義”的書寫中彰顯自己對“義”的理解。《伯夷列傳》中,伯夷、叔齊“末世爭利,維彼奔義;讓國餓死,天下稱之”[15],因而作“列傳第一”。他們身上的“義”沒有豪氣,卻是作為商朝遺民對自身價值觀的堅守,直至餓死首陽山。《趙世家》中,程嬰為義茍活、為義獻子、為義賣友、為義自殺,即便有犧牲自己孩子的不合常理人情之處,但卻是程嬰守護趙氏血脈的堅定決心。《伍子胥列傳》中,伍子胥報父仇而掘墳鞭尸,太史公贊曰:“棄小義,雪大恥,名垂于后世……故隱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16]伍子胥的“義”不在于個人意氣,而在于他的隱忍堅持。
可以說,司馬遷筆下的“義”是直面殘暴的勇氣,更是對內(nèi)心價值觀的堅守。這正與他自身的選擇密切相關(guān)。司馬遷因個人身世之感慨,在“以事見義”的書寫與“太史公曰”的評判中,也在彰顯自己對“義”的踐行。
傳統(tǒng)文化要薪火相傳,就必須要有“尋根”的意識。聽太史公講“禮、義、忠、孝”,實則是將淺知與誤解放在《史記》的閱讀與理解中去審辨、深化,回歸經(jīng)典本身,立足原有認知,打通古今,在文本思考中感知文化內(nèi)核,在思辨之中厘清文化內(nèi)涵,讓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薪火相傳。
參考文獻:
[1] 唐江澎,張克中.走進《史記》——蘇教版選修教科書《〈史記〉選讀》介紹[J].古典文學知識,2006(3):113.
[2] 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部.普通高中語文課程標準(2017年版2020年修訂)[S].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20:21.
[3][4][5][6][7][8][10][11][13][14][15][16] 司馬遷.史記[M].韓兆琦,評注.長沙:岳麓書社,2012:1779,305,1775,1816,1016,181,1177,1179,1778,1211,1787,973.
[9] 許慎.說文解字[M].徐鉉,校定.北京:中華書局,1963:二一七上.
[12] 支卓華.淺析史記忠臣形象的忠怨情節(jié)[J].河南機電高等專科學校學報,2011(9):85.
(朱 靜,江蘇省鹽城市亭湖高級中學。肖如宏,江蘇省鹽城市教師發(fā)展學院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