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共同富裕是人類社會的終極目標,也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共同富裕的應然內涵體現在共同富裕內容的廣度和深度上,前者涵蓋了不同的富裕需求,后者內在解釋了共同富裕的多重差異性。要真正解讀好共同富裕,應當遵循“制度—理論—實踐”遞進式邏輯,從社會主義制度、中國式現代化以及全面依法治國三個語境明確共同富裕的推進重點。在方法論層面,推進共同富裕要以改革發展為底色、以均衡分配為重點、以系統治理為依托,促進理論與實踐的理性對話。未來,應通過民營經濟發展、分配制度改革、文化權益保障、多重協調發展、體制機制改革的綜合作用,實現共同富裕所蘊含的權利保障效能。
關鍵詞:共同富裕;中國式現代化;社會主義;分配制度;法治
基金項目:海南省普通高等學校研究生創新科研課題“海南自由貿易港政府獎勵制度立法研究”(Qhyb2023-39)
中圖分類號:D6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5982(2025)01-0042-11
一、引言
自黨的二十大報告正式將“共同富裕”作為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內容以來,有關共同富裕的學術研究與治理實踐持續深化。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對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作出部署,提出以經濟體制改革為牽引,推動生產關系和生產力、上層建筑和經濟基礎、國家治理和社會發展更好相適應,為中國式現代化提供強大動力和制度保障。(1)這意味著關于中國式現代化與共同富裕的討論將持續深化。就性質而言,共同富裕不僅是一個行動約束,更是一個價值目標。但是,如何充分理解共同富裕,進而實現共同富裕價值目標與行動約束的互動關系,是一個重要的規范議題。從現有研究來看,學界關于共同富裕的研究較多且涌現出一些高質量成果,但學科視角集中在經濟學、金融學、政治學等領域,研究方法偏好實證檢驗與數理分析。作為一個政策概念,共同富裕首先是價值層面的規范知識,如果不能充分厘清該詞語的基礎概念,不僅難以形成一致性的共同富裕理論體系,也難以實現規范與實踐的理性對話。同時,有關共同富裕法治建設的研究較為匱乏,現有研究主要從憲法層面解讀共同富裕的法價值意蘊,但缺失了其他部門法與共同富裕的結合研究。事實上,法治是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保障,充實這一視角有利于對共同富裕進行整詮式解讀,進而在法政策層面討論中國式現代化與共同富裕的實踐面向。因此,本文擬從共同富裕應然內涵的本體論維度出發,在認識論層面結合遞進式的制度語境解讀共同富裕的作用空間,并在此基礎上討論實現共同富裕的方法論,進而提出層次清晰的共同富裕實踐方案,為共同富裕政策與法治建設提供參考。
二、共同富裕的應然內涵
(一)共同富裕的概念史考察
共同富裕作為人類社會的終極目標,并非是現代社會才出現的,我國古代文獻中已經記錄了相關的政治主張與實踐。先秦時期的《詩經》在其《大雅·民勞》篇提出“民亦勞止,汔可小康”的感慨與希望。《禮記·禮運》的《大同》一文中,古人就描述了大同社會的理想圖景:政治上天下為公、選賢舉能;社會上孝悌有序、夜不閉戶、各有歸屬;經濟上物資充盈、路不拾遺。從歷史上看,許多農民起義將打破地主階級剝削,重新分配社會財富作為口號,其中最著名的是太平天國運動“無處不均勻,無人不飽暖”的起義口號。諸多統治者也將施行仁政,改革土地制度和稅收制度作為穩固統治的需要,這在某種意義上促進了社會財富的再分配。在我國近代資產階級革命時期,孫中山等提出“平均地權、節制資本”的主張,相較于封建時期的統治實踐有了一定的進步性。
從社會主義發展史來看,早期空想社會主義理論與共產主義思想為更好地理解共同富裕提供了歷史養分。比如,托馬斯·莫爾在其《烏托邦》一書中構建了一個沒有剝削和壓迫的共同富裕社會,人們平等地享有財產物資、公共服務,無差別地生活。(2)傅立葉、歐文等在此基礎上強調社會制度的共同富裕,主張變革私有制,實行公有制,從而消除人與人、城鄉之間的差別。馬克思、恩格斯進一步將共同富裕置于生產關系理論當中,認為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無法實現共同富裕,因為資本異化及其勞動剝削實質阻礙了工人階級的財富積累可能,勞動剩余價值只會促成少數人的財富集中。馬克思認為,資本增殖及其逐利特性注定社會物質財富的非均衡占有,導致普遍貧困。(3)因此,他將共同富裕視為“兩極分化”的對立面,但也沒有提出關于共同富裕的直接性看法。但蘇俄對共同富裕進行了初步嘗試。列寧認為,資本主義通過培養和組織工人來增強其紀律性,同時又通過壓制和壓迫方式使工人走向退化和貧窮。(4)要通過“實行宏偉的社會主義改造,使俄羅斯由既貧窮又衰弱的國家變成既強大又富饒的國家”(5)。為此,蘇俄開始實行新經濟政策,通過提升勞動生產率、發展市場和商業來擺脫貧困、改善生活乃至發展工人和農民的人格。(6)但農業集體化運動改變了既有的新經濟政策思路,使蘇俄朝著平均主義方向發展。
就國內而言,共同富裕作為正式提法最早出現在社會主義改造時期。1953年12月16日通過的《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關于發展農業生產合作社的決議》,將“使農民能夠逐步完全擺脫貧困的狀況而取得共同富裕和普遍繁榮的生活”作為農村工作的目標,舉措之一是推進農業生產互助合作運動。該決議進一步指出,實行農業生產互助合作政策的原因是具有“大家都力求或希望擺脫資本主義的剝削”的“共同的利益”。(7)但因國際國內形勢持續惡化以及對共同富裕的理解偏差,共同富裕實踐沒有取得更多的積極進展。直至1992年鄧小平“南巡講話”后,黨中央才開始實踐共同富裕,但仍未對共同富裕進行準確定義,只是將共同富裕作為社會主義本質的目的加以認識。黨的十八大后,隨著共同富裕被上升為國家戰略高度,有關共同富裕的理論與實踐研究愈發深化,闡釋共同富裕的內涵、要義等內容的研究增多,各地自主性實踐做法推陳出新,為持續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促進中國式現代化提供了理論和實踐參考。
(二)共同富裕的語義學分析
從文義來看,共同富裕由兩個詞組成:一是“共同”,《辭海》將其解釋為“①屬于大家的;彼此都具有的。②大家一起(做):~努力。”二是“富裕”,指(財物)充裕。從英文官方翻譯來看,共同富裕被譯為“Common Prosperity”,其中,Prosperity除了“富裕”的基本意思,還有經濟學意義上的“繁榮”意涵。因此,共同富裕的內涵不僅是實現最大多數人的物質富裕,還要實現社會的繁榮發展。事實上,對共同富裕暫且作此理解是符合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因為共同富裕是作為“兩極分化”的對立面而出現的。(8)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貧富差距是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主要矛盾,如果不能妥善解決這個問題,即便社會財富存量擴大,也并不能實現最廣大人民群眾的共同利益。
但共同富裕在本源上是中國政策話語體系的表達,難以在資本主義學術脈絡中找到對應概念,有關外語詞源考察存在事實上的不可能。不過,共同富裕尚可與西方福利國家等概念進行對比理解。在西方社會,福利國家產生于工業化中的補償邏輯和政治系統的納入原則之中(9),前者由資本主義私人占有生產關系引發社會分配不公而決定,后者強調契約觀念在政治與社會生活中的個人權利尊崇。盡管福利國家尚可進行細化理解,諸如嵌入式自由主義福利社會、民主社會主義福利社會和其他類型,但其在根本上用物質生活的需要替代人的全部需要而忽視其他發展需要,致使經濟與社會處于嚴重失衡狀態。(10)中國的共同富裕理論不同于西方福利國家的理念,中國的共同富裕在生產關系和分配關系、共同富裕內容、共同富裕實現步驟等方面,與西方福利國家存在實質性差異。(11)中國能夠堅持依靠社會主義制度優勢,以公有制為基礎提供強大的物質基礎和政治保障打贏脫貧攻堅戰,實現共同富裕。(12)因此,在我國推進共同富裕,應當立足于社會主義國家的本質以及共同富裕的具體國情,堅持在中國式現代化和全面能依法治國語境下,理解好共同富裕的政策與法律內涵。
其次,共同富裕是整體但有差異的生活狀態。共同富裕的社會承載著普遍富裕的追求,處于此種社會的全體成員首先能夠得到充足的生產和生活資料滿足其美好生活需要,每個人均能實現富裕的生活水平,同時允許合理差距的存在。(13)有學者將其解讀為全民富裕、全面富裕,同時也是共建富裕、漸進富裕。(14)因此,要允許農村和城市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一部分地區先富裕起來,先富帶動后富,消除兩極分化。但消除兩極分化并非實行平均主義,社會主義革命與建設時期的經驗教訓已經證明,平均主義會抑制生產力的健康發展。換言之,發展性、共享性、可持續性構成共同富裕的核心要素,亦是其必要條件,三者組成整體而不可偏廢。(15)而在共同富裕示范區,共同富裕也被解讀為普遍富裕基礎上的差別富裕,不是同等富裕、同步富裕,更不是均貧富、殺富濟貧。(16)因此,共同富裕應當注重整體性基礎上的差異性,在整體富裕、區域協調發展和均衡分配三條路徑上展開制度建設。(17)
最后,共同富裕是物質富裕與精神富裕的統一。(18)共同富裕關涉其他各方面的富裕,尤其是精神富裕。人的生活需要具有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屬性,導致共同富裕是二種屬性的統一物,推進精神生活共同富裕不能人為撇除物質成分而進行抽象思考。(19)因為精神生產與物質生產是構成人類社會生產實踐的基本形式之一,雖然二者并非完全同步進行,但精神生產解決了精神文化產品供給問題,是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起點和基石。(20)共同富裕的最高形態是人自身所要達到的最高理想發展狀態。(21)要實現精神富裕,應當從整體視角圍繞經濟、政治、文化、社會、生態文明等方面展開建設安排。(22)也就是說,共同富裕內含了物質財富、政治權利、文化權利、社會資源以及環境權利等六個層面的富裕。
三、共同富裕的規范語境
物質利益在社會發展過程中具有重要作用。群眾創造歷史活動所需要的“激情”和“熱情”并非由某種空洞抽象的思想喚起的,而是由追求自己的實際利益喚起的。(23)討論共同富裕的動因及內涵,需要結合人民訴求及中國社會形勢予以論證。具體來說,共同富裕源于社會主義國家的性質,體現了中國式現代化的理論性,需要法治對其進行固定和發展,三者構成了“制度—理論—實踐”的邏輯關系。
(一)社會主義制度語境下的共同富裕
正式提出共同富裕作為社會主義本質要求的官方說法,最早見于鄧小平理論。但事實上,馬克思與恩格斯已有關于共同富裕的初步論證,他們認為,“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24)。他們將“每個人”視為自由生活的享有者,而這個聯合體是物質極大豐富的社會,勞動也不再是人們謀生的手段,而是人們享受生活的方式。因此,這一論述隱含的邏輯前提是一個“聯合體”,即共產主義社會是物質富裕、精神富裕的。依據列寧關于共產主義和社會主義關系的提法,社會主義作為共產主義的初階形態,自然也是富裕的。斯大林也指出,社會主義并非要大家保持貧困狀態,而是通過消滅貧困," 使社會全體成員過上富裕和文明的生活。(25) “在這個新的、更好的社會里不應該有窮有富,大家都應該做工。共同勞動的成果不應該歸一小撮富人享受,應該歸全體勞動者享受。”(26)
我國自改革開放以來,就將發展經濟、提升產業水平、擴大對外開放作為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基本路徑。衡量政策實踐對錯與否的標準,需要聚焦于其對于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促進人民富裕生活、助推國家興旺發達的作用。(27) 40余年的發展成就證明,我國取得了巨大的發展成果,創造了獨特的發展模式。但這遠遠不夠,中國的經濟社會發展還面臨著實現共同富裕的諸多障礙。“共同富裕是社會主義的本質要求,是人民群眾的共同期盼。我們推動經濟社會發展,歸根結底是要實現全體人民共同富裕。”(28)這意味著應當牢牢把握住經濟社會發展這個根本,推進生產力持續提高,努力實現社會主義。
(二)中國式現代化語境下的共同富裕
中國式現代化是近年來政治思想理論的創新內容,生動闡釋了中國未來的發展方向。早在1954年,毛澤東就提出了實現工業現代化、農業現代化、國防現代化、科學技術現代化“四個現代化”。但由于當時我國面臨嚴峻的國際環境,國內并未對現代化理論展開深入研究,對于現代化的認識也僅是從農業國轉為工業國,改善人民生活。20世紀80年代,鄧小平深刻認識到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重要意義,指出農業、工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現代化是鞏固社會主義制度的重要方式。“沒有科學技術的高速發展,也就不可能有國民經濟的高速發展。”(29)鄧小平在1983年提出了“中國式的現代化”概念,但沒有進行詳細論證。此后,現代化建設被反復提及,但一直沒有形成系統理論。不過,《中國共產黨章程》和1982年《憲法》均將建成“富強民主文明和諧美麗的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作為奮斗目標。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發展處于至關重要的轉型期,對中國式現代化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黨的二十大報告提出“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認為中國式現代化不僅有現代化的共同特征,更是基于基本國情和制度特色的中國實踐。現代化呈現出世俗化、個體化、分工化、專門化等基本特征,在政治上遵循人民主權及政府保護公民權利的基本思路,在經濟上是生產方式變革與工業化城市化的持續推進,在文化上是教育水平與個人文化權利的充分發展。(30)但現代化所依存的市場經濟、自由主義、政治模式、法律制度等存在內源性差異,理解現代化應當擺脫“價值唯一”“價值強制”的思路,遵循本土社會規則演變的切實需求。中國作為后發型國家,應當聚焦于自身體制機制問題,將人口發展、共同富裕、物質精神協調、生態環境保護與和平發展一并考量。尤其是應當充分認識到中國式現代化必然是富裕的,而且是屬于全體國人的實踐目標,推動我國從實現溫飽到實現總體小康,再到實現全面小康的歷史性跨越,積累了獨特的貧困治理經驗。同時,要避免陷入過度追求物質豐富的現代化窠臼,對整體發展、貧富懸殊、社會正義等問題給予充分重視。這意味著要將共同富裕統籌在現代化視域下,繼續以人民群眾的利益為最高標準,增加人民收入、縮小貧富差距、改善民生需求。為此,黨中央確立了“基本實現社會主義現代化”和“建成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兩步走的戰略安排。因此,中國式現代化是解讀中國國家治理、實現民族復興的理論基礎。
在中國式現代化視域下推進共同富裕,還應當考慮到影響共同富裕的外部因素。現代化是內源性的,本土的現代化動因及其實踐形成相對獨立的系統,但現代化價值之于域外則產生一定的規范效力,使現代化內涵更加豐富。比如,全球性或地區性政府間活動、地區性武裝沖突、雙邊或多邊經濟貿易爭端、全球價值鏈與供應鏈摩擦、全球突發事件等,都使對沖乃至消解現代化風險至關重要。而這些沖突產生的主要原因在于以西方國家主導的現代化價值觀被無差別地使用于任何國家或地區,進而產生制度以及規則上的“水土不服”。目前,發展中國家憑借自身現代化的成果展示與模式貢獻,在一定程度上沖擊了西方現代化的“神圣”地位。中國實現共同富裕要充分理解各類現代化與共同富裕的基本邏輯及其行動思路,積極融入全球化及國際社會治理實踐,形成建設中國式現代化與共同富裕的良好國際環境,推進共同富裕價值的不斷傳播。
(三)全面依法治國語境下的共同富裕
法治是治國理政的應然模式,具有保障公民權利、合理配置公共權力的功能定位,不僅是實現中國式現代化的制度保障,更是中國式現代化的價值追求。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重申全面深化改革與推進中國式現代化需要在法治軌道上予以推進,統一改革開放與法治建設的關系,確保重大改革于法有據,及時將改革成果轉化為法律制度。而共同富裕作為中國式現代化的四個維度之一,在規范層面承載著國家政策以及《憲法》發展的雙重目標(31),具有調整國家和社會利益格局的規范效力,因此,應當將推進共同富裕統一在全面依法治國的總體布局下。
從實踐角度而言,共同富裕屬于政黨政策以及國家公共政策范疇。相較于國家法律規范,公共政策并非具有明確權利義務關系,以及權利責任的確定性規范,而是具有較大的變動性、靈活性。共同富裕這一政策范疇的廣泛性,致使共同富裕本體論存在較大爭議。因為共同富裕可以被轉化經濟社會各領域的制度實踐,而非特定某一領域。因此,以法治視角看待共同富裕,需要健全共同富裕政策法治化的生成機制,明確基本權利的價值指向及國家機關的職責,確保共同富裕進程的穩定性。
事實上,共同富裕在憲法上的表述歸結起來就是自由權與平等權的實現問題(32),更應當以法治化方式塑造社會財富和資源的分配機制,將共同富裕內嵌于社會分配法律體系之中,保障權利平等、機會平等、規則平等的社會競爭秩序。但是,共同富裕還是關于社會財富資源的合理配置的追求,需要最大限度穩定各階層、各群體合法財產利益的基本預期,避免不正確解讀和執行共同富裕政策損害社會主體的財富安全感。(33)因此,共同富裕的權利主體應當合理介入到初次分配、再分配和第三次分配三個場域,在上述領域加強法律規范的立改廢釋,厚植經濟發展、科技創新、公共服務均等化等事業的法治土壤,以良法善治推進共同富裕。同時,共同富裕的權利價值還要求強化實施體系建設,積極推進政策司法化,適時頒布指導性案例和典型案例,統一共同富裕案例裁判梳理思路和規則適用,以司法審判方式解決共同富裕糾紛。
此外,全面依法治國還要求形成完善的共同富裕黨內法規體系,后者與國家法律體系都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組成部分。黨內法規的主要作用是重構政治生態,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的“擔綱者”。(34)黨內法規主要側重組織建設和紀律建設,強化對黨員和領導干部的權力約束,而實現共同富裕離不開黨的領導,更離不開基層黨組織和黨員干部的執行。應通過健全有關共同富裕的黨內法規與政策體系,提升黨的決策能力、執行能力、服務能力,充分發揮黨推進共同富裕的政治優勢。
四、共同富裕的實然方法
方法是連接理論與實踐的橋梁。所謂方法,就是以對事物發展的規律性認識來改變世界和達到人的目的的方式。(35)在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歷程中,每次方法論變革都解決了對應時期的主要理論困難,推動了社會實踐的發展。(36)我國實行改革開放后,40余年的發展過程就是不斷探索、應用、形成新方法論的過程,進而解決了許多國家建設問題。事實上,中國存在之本在于其“變化”的方法論文明思維。(37)新時期的國情持續發生變化,應當遵循科學思維持續推進實踐哲學創新,重點運用發展論、矛盾論以及系統論來解決阻礙實現共同富裕的現實梗阻。
(一)實現共同富裕應以改革發展為底色
“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是興國之要,發展是黨執政興國的第一要務,是解決我國一切問題的基礎和關鍵。”(38)從社會歷史性角度來看,事物發展是相對的,某一時期的上層建筑是由其所依存的經濟基礎決定的,實現共同富裕應當堅持歷史的、發展的觀點。而發展的基本要求是要以回應性姿態根據實踐訴求的發展變化,在完善發展觀念、發展政策和發展方式基礎上推進實踐創新,處理好歷史變動性和實踐合理性的互動關系。(39)發展論關注到“現實的人”,重視人的實踐過程,尊重人民的物質生產以及政治實踐活動。(40)在此基礎上,應以尊重客觀規律且求真務實的思想認識,以此推進共同富裕的動態建設,而這種發展動態性可以從兩個層面加以理解。
在宏觀層面,中國對小康社會與共同富裕的理解是一個逐漸深化的過程。1979年12月6日,鄧小平在會見日本首相大平正芳時提出“小康之家”,并指出“小康之家”是“中國式的現代化”。黨的十三大以人均國民生產總值作為衡量標準,以自身和發達國家作為參考,提出“基本實現現代化”的“三步走”戰略。黨的十五大提出我國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跨世紀發展的經濟發展和國內生產總值翻番目標,以及明確了“基本實現現代化,建成富強民主文明的社會主義國家”的時間表。黨的十六大將現代化目標進行提升,指出要實現國內生產總值翻兩番、綜合國力和國際競爭力明顯增強。黨的十七大又進一步明確了實現全面建設小康社會奮斗目標國內生產總值和人均國內生產總值翻兩番的新要求。黨的十八屆五中全會對全面建成小康社會提出更高要求,解決區域性整體貧困歷史難題。 在2021年消除絕對貧困后,黨的二十大提出新的“兩步走”現代化建設戰略。上述歷程表明,共同富裕首先表現為目標和實踐的逐漸調整,對共同富裕內涵的理解也逐漸深化。
從微觀角度來看,共同富裕的動態性表現之一為脫貧標準的逐步提高。中國扶貧標準分為三個發展階段:(1)1986年開始,我國制定了第一個扶貧標準,即以每人每日2100大卡熱量的最低營養需求為基準進行測算,扶貧標準為農民人均純收入206元/年,對應的貧困人口數為1.25億。(2)自2001年開始,國家將扶貧標準調整為625元/年,并將農民人均純收入865元/年確定為低收入標準,對應人口為4007萬。(3)從2011年開始,國家將農民人均生活水平2300元/年(2010年不變價)作為新的扶貧標準,貧困人口擴大到了16567萬人,占農村總人口的17.2%;并允許14個省份根據當地實際制定了高于國家扶貧標準的地方扶貧標準。(41)脫貧攻堅政策實施以來,中國貧困人口的識別和退出以戶為單位,主要衡量標準是“一收入”“兩不愁三保障”,與以往扶貧標準相比更加全面,更加尊重人之尊嚴與自我發展需求。事實上,扶貧標準提高的重要原因在于勞動效率和勞動報酬率的提高,工資性收入有所增加。適時提高扶貧標準是對改革開放成果的確認,也是吸引人民參與和推動改革開放持續深化的重要動力。
(二)實現共同富裕以均衡分配為重點
實現溫飽與一定財富積累是個人及其家庭發展的根本動力;反過來說,財富持有量的多寡是個人乃至家庭地位和話語權的象征。縱觀人類發展史,從原始部落時代的食物儲存量,到封建時代土地、財物占有量,再到近代以來歷次工業革命的產生動因,直至當代資本、不動產、動產的規模,都成為了人類追求富裕的激勵因素。這種觀念下的物質財富增量更多的意義是對個人而言的,尤其是對富裕階層而言的。然而,資本收益率遠遠大于勞動報酬率的經濟事實造就了自18世紀以來貧富差距愈發擴大的社會現象,導致無產者與有產者之間的深刻矛盾,并長期影響著國家公共政策。(42)因此,如何改革社會分配制度,確保社會中不同群體獲得與其貢獻相匹配的財富,是推進共同富裕面臨的首要問題。
當然,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同時也催生人類的其他欲望。作為從原始社會進化發展而來的人類,時至今日仍面臨諸多的威脅。霍布斯、盧梭等政治哲學先賢們都曾提出,政治契約出現前的社會充滿了戰爭與殺戮,人們時刻生活在不安當中,忍受著饑餓與屠殺的風險。國家作為政治契約的執行機構,其宗旨和使命就是保障人們的生存權和發展權。發展權意味著在滿足基本生命、生理需求上,謀求其他更高的發展利益。然而,生存權保障的政策目標仍然未在全球范圍內得以實現。相反,基于資本主義市場經濟的發展環境,以及近年來全球公共衛生緊急事件的不利影響,全球范圍內貧富差距有增無減,全球收入排名前1%的人群占據的收入份額從1981年的16.9%增長至2020年的19.3%。瑞士信貸《全球財富報告2021》顯示,全球財富不平等問題極其嚴重,2020年全球12.2%的人口坐擁84.9%的財富。另有研究顯示,1980至2011年間,世界范圍內勞動所得份額從64%下降到了59%,且仍然呈持續下降趨勢,而資本收入份額仍在上升。(43)
遵循《聯合國2030年可持續發展議程》的減貧目標,中國提前10年全面消除絕對貧困(44),這在整體意義上解決了國人的生存權問題。但中國自改革開放以來的經濟發展卻在一定程度上以環境污染、城鄉發展差距為代價,導致現階段貧富差距仍在較高水平。根據國務院公布的數據,全國仍有6600多萬人被統計為低收入人口,占總人口的4.7%,包括低保對象近、特困人員、低保邊緣家庭成員、納入監測防止返貧人口以及其他納入監測范圍的低收入人口。(45)按照《2023中國統計年鑒》的數據顯示,全國居民按照收入五等份分組,低收入組家庭年人均可支配收入僅有8601.1元,人均月收入僅717元;中間偏下收入組家庭年人均可支配收入為19302.7元,人均月收入僅為1609元;其余組別的人均月收入分別為2550元、3950元、7510元。(46)可見,提高居民收入依然是基礎性工作。
當然,實現共同富裕應以確保社會財富合理分配為重點,但并非唯一內容。一方面,黨的十九大提出推動五大文明協調發展的戰略定位,為解讀共同富裕的作用方向提供了思路。另一方面,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而非簡單的物質充裕。這不僅是對中產階層以上群體以及相對發達地區而言,還是對弱勢群體和弱勢地區而言的。換言之,共同富裕指向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環境治理與環境正義矯正、經濟發展協同性等現實需求,力求在物質均衡的基礎上,實現其他文明的內部結構均衡,乃至所有文明在內的整體結構均衡。
(三)實現共同富裕以系統治理為依托
現代國家治理具有綜合性、復雜性,需要妥善對沖、消解治理風險。如前所述,共同富裕不僅涉及經濟領域,還包括生態、社會、政治等多方面,面臨著多重復雜的體制機制障礙,同時還面臨著諸多外部不確定性、突發性因素。近年來,全球“黑天鵝”事件頻發、公共衛生危機增多、局部戰爭威脅擴大,這些因素不僅影響危機所在國的經濟發展與社會進步,更會隨著經濟全球化與政治競爭傳遞至全球大多數國家。對我國而言,突發因素不僅會在短期內阻礙共同富裕進程,甚至會導致共同富裕的施政重點與目標方向發生變化。比如,近年來中國國內生產總值與財政收入的增長速度滯緩,甚至出現了負增長,部分居民收入也有所降低。這表明實現共同富裕是一個關涉諸多環節與系統的綜合性過程,也只有以全面治理的思維才能積極應對系統風險的潛在威脅。
事實上,人類社會乃至自然系統中的各要素、各因素、各領域、各環節均是按照自身的邏輯定位有效運轉的;各系統或按照整體與局部的關系,或按照系統之間關系而普遍聯系、辯證運動的,從而推動社會不斷發展。(47)解決共同富裕這一根本性的發展問題應當從優化系統結構入手,持續推進經濟結構升級以及相應社會結構和政治結構的優化,同時推進整體制度結構的優化。(48)應當以全國經濟發展方向的優化為契機,促進以房地產為支柱的傳統經濟發展模式調整,革新以土地財政為特征的地方財政體制,增強地方發展的內生動力。在其他方面,強化常態化和突發性事件的物資供應與保障制度,確保人民群眾的生存與健康權利,從而實現經濟與社會體制機制的優化升級。此外,從方法論角度而言,現代社會基于專業分工而組織起的網狀治理結構,可以有效抵御風險的侵擾,當然可能作為風險傳導的鏈條而加以擴散。而共同富裕涵蓋政治、經濟、文化、社會、鄉村治理、環境治理各方面,堅持系統思維促進共同富裕,要強化共同富裕建設風險的應對機制,全面優化上述領域的決策與執行體制機制,以協調性行動凝聚發展力量。
五、共同富裕的實踐路徑
共同富裕既是規范目標,又是實踐訴求;既體現了政黨和國家政策的要求,又體現了法律規范的價值指向。在中國式現代化語境下推進共同富裕,需要充分理解我國社會主義制度的性質,在法治軌道上推進共同富裕體制機制的不斷完善。遵循改革發展、均衡分配與系統治理之方法論思維,未來共同富裕應當在基礎路徑、核心路徑、目標路徑優化基礎上,重視補充性路徑和保障性路徑的作用和要求。
(一)基礎路徑:民營經濟發展與權利保障
經濟發展是實現共同富裕的物質基礎。雖然我國已經成為世界上第二大經濟體,但由于中美貿易戰、地區安全局勢惡化、局部戰爭以及國內近年來經濟發展勢頭同比不高態勢等多重影響,導致我國共同富裕基礎有待夯實。現階段,我國實行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的基本經濟制度,公有制經濟掌握了國民經濟的重要領域,獲取了超額壟斷的利潤,拿走了較多的社會財富。隨著市場經濟體制的不斷健全,部分國有企業的經營領域已經放開,應該優化國有企業領域,持續推進國有企業改革,合理確定不同類型國有企業的經營范圍。這既是調整公共權利介入市場經濟的必然要求,也是國有資本促進共同富裕的應然路徑。
不同于國有企業的公共利益屬性,民營企業以利潤最大化為經營目標,更加注重市場競爭和經濟效益,通過靈活性的管理機制不斷調整經營策略和業務模式,快速適應市場供求關系變化。(49)同時,民營經濟對于吸納就業、貢獻稅收、增加社會財富具有重要作用。而我國法律意義上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規范要求遏制經濟特權,保證公有制經濟與非公有制經濟處于平等地位,維護市場競爭秩序,并要求保護經營自主權、私有財產權等。(50)因此,要大力推進初次分配法律規范體系建設,持續完善民事法律規范,持續規范勞動法律關系,推進國有企業改革。在優化國有企業參與社會財富分配方式和機制基礎上,提高國有資本效益、促進國家財富增殖擴量。加強對民營經濟和企業家的保護力度,積極推進民營經濟保護立法工作,擴大經濟增量,做大國民財富的“蛋糕”。
此外,應當進一步健全勞動者權利保護力度。“幸福生活都是奮斗出來的,共同富裕要靠勤勞智慧來創造。”(51)人民可以憑借自己的知識、才能乃至體力獲得經濟收入,實現共同富裕的美好生活。政府應當承擔起我國《憲法》中受教育權和勞動者權益保護職責,通過完善高等教育、職業教育、職業培訓、勞動糾紛裁決等制度,充分調動勞動者的積極性和創造性,暢通向上流通通道,為個人發展提供更多致富機會。同時,應當進一步完善勞動法律制度,保障勞動者獲得應然收入及休息休假權利。
(二)核心路徑:分配制度改革與第三次分配
分配制度是實現共同富裕的重要方式。這得益于改革開放對經濟自由和市場自由的解禁,使得勞動者在初次分配中獲得不同收入,因而拉大了收入差距,而資本因素成為導致這一社會狀態的重要因素。當收入差異被資本化,社會主體的資本優勢將會迅速放大,加劇貧富分化程度,因而需要在制度層面避免先富者過度資本化。(52)解決收入差距問題的核心是處理好效率和公平的關系問題,但倘若分配正義的天平向任何一方傾斜,都會導致引發制度失靈的非均衡狀態。
共同富裕是共同體的意志體現,因而共同富裕不應當被理解為少數人的富裕,更不是已被證偽的平均主義。現階段,要確保共同富裕的實現,應當積極推進收入分配制度改革,但應當避免以稅收為主的分配制度改革滑向平均主義的深淵。黨的二十大報告確定了收入分配改革方案,從拓展居民收入增長渠道、擴大中等收入群體、完善再分配機制等層面部署了實現共同富裕的路徑。因此,要持續完善再分配領域的法治建設:一是要推進財稅法治建設,修改個人所得稅法和企業所得稅法,加強增值稅、消費稅等其他稅種的調節力度。二是要持續健全社會保障立法,完善社會救助體系,制定《轉移支付法》,充分發揮再分配調節社會財富分配的主要作用。三是要推進《慈善法》及其配套的稅收法律完善工作,推進志愿服務法律規范體系建設,吸引社會主體積極參與第三次分配過程,在引導其實現人生價值的同時幫扶弱勢群體。四是共同富裕還關涉公共服務均等化、反歧視等基本權利以及環境治理等方面,立法機關應當推進上述領域法律的修改完善,為實現共同富裕提供堅實的法律保障。此外,為避免再分配制度的“過度福利”或者“泛福利化”,應當建立與我國發展水平相適應的中國特色社會保障體系,避免盲目的“福利趕超”。(53)
(三)目標路徑:文化權利實現與精神富裕
在物質共同富裕基礎上實現精神生產及其需求,是中國式現代化必不可少的環節。我國《憲法》序言將“精神文明”作為發展目標之一,不僅明確了公民接受文化教育的權利(第19條)、公民文學藝術創作的自由(第47條);還明確了國家逐步改善人民的生活(第15條)、發展文化事業與開展群眾性的文化活動的義務(第22條),進而加強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建設(第24條);同時兼顧了少數民族地區文化權利(第4、119、122條)和婦女文化平等權(第48條)。但從供給端來看,精神產品供給既不能滿足個性化精神需求,也不能充分滿足全體人民日益增長的精神生活需要;從消費端來看,多數公民沒有充分的消費能力。因此,應當在遵循上述條款的基礎上結合社會變化形勢,發展具有針對性、普遍性的文化事業與文化產業。
一方面,解決精神文化生產與精神需求錯位問題。精神文化生產既包括以市場需求為導向的生產活動,比如短視頻、電影、電視劇、歌劇、舞劇創作等;也包括傳承文化與塑造價值觀的生產活動,諸如基本公共文化設施、國家文化公園等建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等。目前,以市場需求為導向的精神生產活動面臨文化產品質量不高、無法回應公民的普遍性與個性化需求。解決這些問題的關鍵在于以公民精神文化權利保障為核心,提升公民自由創作的制度空間,利用市場機制篩選優質文化內容。但要強化精神文化生產和精神文化市場的監管力度,引導市場形成正確的精神文化生產觀,防范市場失靈。此外,還要充分發揮各類組織和社會團體的積極作用,推動各類精神產品交換平臺特別是網絡平臺不斷豐富創新,更好地滿足人民的精神文化需求。(54)
另一方面,精神生活分配正義是社會正義秩序的延伸,為此應當關注“最不利”群體的精神需求。一是要推進已經全面消除貧困地區的文化事業發展,持續加大對這類地區的政策傾斜與資金支持力度,通過完善文化基礎設施、提升信息網絡通達度等方式為當地居民提供享受精神文化生活的機會和條件,擴展扶貧內涵。二是少數民族地區面臨傳統精神文化產品消亡、現代文化產品供給不足的困局,因而要繼續推進少數民族地區的文化保護與文化創新。這就要求國家承擔少數民族傳統文化的保護與傳承職責,創新文化形式,開發文化產品,捍衛少數族群的文化基因與精神圖騰。三是要關注婦女兒童老人的文化發展權益。婦女兒童文化權益保障受到法律的積極保護,但仍然精神產品不優、獲得性可及性較差等精神分配短缺局面。同時,我國已經進入老齡化社會且老齡化程度將持續加深,保障老年人精神文化權益是不可回避的任務。國家應當出臺針對上述人群的文化事業與產業鼓勵政策,積極引導市場開發優質的、服務于婦兒童老年人的文學藝術產品,并適時推進公益性文化設施建設。
(四)補充路徑:多重協調發展與均衡分配
其一,推進區域協調發展,縮小地區差距。地理區位與資源等先天條件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人口、交通等差異,區域間發展不協調甚至巨大差距成為制約橫向實現共同富裕的障礙。為此,黨的十九大報告首次提出“實施區域協調發展戰略”,明確各區域發展任務和重點,推進城鎮協調發展。黨的二十大報告進一步將區域協調發展戰略與區域重大戰略、主體功能區戰略、新型城鎮化戰略相結合,通過優化重大生產力布局,在區域經濟布局和國土空間體系方面實現優勢互補、高質量發展。中共中央、國務院專門出臺了《關于建立更加有效的區域協調發展新機制的意見》,確定了區域協調的整體框架,目的在于促進各類要素合理有序的流動。此外,區域協調還體現在健全市場一體化發展、完善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深化區域合作、健全區際利益補償、優化區域互助等方面。因此,我國要繼續推進長江三角洲區域一體化發展、粵港澳大灣區建設、東北振興、西部大開發、中部崛起等具體區域協作戰略與規劃,補強區域發展短板,促進高質量發展。
其二,實施鄉村振興戰略,促進城鄉協調。推進鄉村振興,首先要處理好其與糧食安全、產業發展、基層治理、生態保護、城鎮化等事項的單一或多重交叉關系,健全以《鄉村振興促進法》為中心的鄉村法律規范體系,為全面實施鄉村振興戰略提供法治保障。(55)其次,要持續推進城鎮化進程。城鎮化的目的在于釋放人口、產業需求,提升勞動生產水平,改善基本公共服務水平。要推進以人為核心的城鎮化,促進外來人口的市民化,重視城鎮居民的生存權益與發展權益,實現城市權利。最后,應當建立城鄉融合發展機制。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鄉村為工業化、現代化提供了大量的勞動力、資源、資金、土地等要素的供給,有力支撐了中國經濟的高速發展。但是,由于城鄉戶籍制度以及行政管理重點的差異,城鄉差距持續擴大,尤其是東部與其他地區的鄉村之間存在較大不同。實現鄉村振興的前提是破除阻礙協調發展的制度障礙,優化公共資源布局及其質量,促進城鄉要素合理流動,從而破除城鄉二元結構。
其三,強化生態環境治理,發展環境利益。環境作為人類文明賴以生存和發展的根本,對于實現共同富裕具有支撐性作用。共同富裕不僅僅是指硬件層面的物質充裕、居有定所,還體現在生存環境上的改善、健康甚至美麗,這也是對公民生存權、健康權和發展權的保障。因此,應當站在人與自然和諧共生高度,堅持系統思維,推進生態環境治理,實現節能減排,推進流域、區域環境綜合治理,構建從山頂到海洋的保護治理大格局,以高品質環境推動高質量發展。同時,還要推進綠色發展,推進自然資源要素市場化改革,支持資源要素的市場交易行為,促進環境治理的可持續發展。此外,推進生態環境治理,還應當重視環境區域正義與代際正義的實現,進一步推進國家公園體系建設、植樹造林體制,全面建立生態補償制度,健全區際利益補償機制和縱向生態補償機制。
(五)保障路徑:體制機制改革與服務定位
堅持問題導向是中國式現代化的現實基點,也是推進機構改革的原則遵循。(56)共同富裕是中國2035年遠景規劃目標與2050年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建設目標,為確保順利實現共同富裕,需要全面優化政策與法律執行保障機制。
其一,建立健全中央層面的共同富裕協調工作機制。隨著近年來黨和國家機構的兩次優化調整,黨中央建立了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下設全面深化改革、網絡安全和信息化、財經、外事工作四個委員會;新組建了中央教育工作領導小組、中央機構編制委員會等多個機構。在2023年,黨中央組建了中央金融委員會、中央科技委員會,組建了中央社會工作部等機構,強化黨中央對于重要領域的管理能力,對于提升共同富裕治理效能的意義重大。目前,中央財經委員會具有承擔共同富裕頂層設計的職能,但尚未建立專門化的組織機構機制,這和共同富裕涵蓋國家治理的全過程、各方面密切相關。正是由于共同富裕范圍的模糊性、涉及部門的廣泛性,更應該建立中央層面的共同富裕協調機制,以便開展共同富裕頂層設計以及具體落實的推進工作。在此基礎上,推進共同富裕的財政保障程序機制建設,明確財政部門、稅務部門以及執行共同富裕事務職能部門的財權、事權與支出責任,保障共同富裕政策法律的有效實施。
其二,推進共同富裕執行機構改革與編制優化工作。自2012年以來的三次國家機構改革,都遵循了優化共同富裕治理機制的基本思路。比如,為了實現脫貧攻堅目標,國務院扶貧開發領導小組辦公室在2021年被調整為國家鄉村振興局。在完成消除絕對貧困目標后,2023年新一輪國務院機構改革方案決定不再保留單設的國家鄉村振興局,在農業農村部加掛國家鄉村振興局牌子。在其他事項上,中央和地方展開了促進市場要素發展的管理體制改革,于2019年重組了國家知識產權局,作為新組建的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的下屬單位;2023年又將國家知識產權局調整為國務院直屬機構,其地位和職責進一步凸顯。未來還應當以完善共同富裕決策與執行機制為目標,以功能主義立場與結果為導向的機構改革,理順政府執行、政府監管、市場自由等共同富裕基本關系。
其三,激發地方關于共同富裕試點與改革的自主性。中國分權化與市場機制的改革與發展,將地方政府從封閉性自主中釋放出來,逐漸向市場引導與中央適度控制的約束性自主轉變,進而成為促進中國經濟增長的因素之一。(57)地方作為具有自主權的治理主體,對待共同富裕有著差異化的實踐經驗和政策選擇。全國唯一一個共同富裕示范區浙江省在推進共同富裕過程中,不僅進行了政務服務集成改革,以數字化技術提升行政服務效能,其所屬地區還以經濟發展為目標,推進機構編制資源整合,減少行政支出。這些都為推進地方共同富裕執行保障機制提供了參考。因此,黨中央應當在堅持我國《憲法》所確定的“堅持中央集中統一領導和發揮地方積極性”條款的基礎上,選擇不同地區開展共同富裕試點工作,將個性化的地方實踐成果經過正當程序篩選為統一規則,以此提升共同富裕政策供給以及法律規則制定的數量與質量。
六、結語
介于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共同富裕,其未來走向不僅有賴于黨和國家政策的規范指引,也有賴于決策者對傳統共同富裕思想的有效理解與有益篩選,更有賴于共同富裕的當下語境與現實條件。總體來看,中國社會主義國家的性質及其各項制度安排是實現共同富裕的框架性機制,任何地方與中央實踐都應當在此空間內進行。在中國式現代化契機下推進共同富裕,面臨理順改革與法治的互動關系,在堅持改革發展基礎上實現均衡分配,以系統治理思維調節共同富裕治理過程中的外部性問題。當然,實現共同富裕的基礎條件是物質共同富裕,沒有物質上的富裕,就不可能實現精神上的富裕以及其他目標。因此,實現共同富裕目標有兩個核心點:一是需要以國民經濟發展與分配制度改革增加社會物質財富,二是必須以暢通的政策執行機制來保障共同富裕的發展進程。如此才能將共同富裕的制度優勢充分轉化為治理效能。
注釋:
(1) 《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 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人民日報》2024年7月22日。
(2) 宗開寶:《共同富裕論:思想理論與實證》,中國環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9—20頁。
(3) 包煒杰:《馬克思主義整體性視域下共同富裕的三重闡釋路徑》,《馬克思主義與現實》2024年第1期。
(4) 《列寧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274頁。
(5) 《列寧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0頁。
(6) 《列寧選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4頁。
(7)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國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4卷,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版,第570—571頁。
(8) 程恩富、劉偉:《社會主義共同富裕的理論解讀與實踐剖析》,《馬克思主義研究》2012年第6期。
(9) 劉芳:《福利國家發展的系統邏輯——盧曼社會系統理論中的福利國家及其危機》,《社會學評論》2023年第6期。
(10) 沈斐:《“美好生活”與“共同富裕”的新時代內涵——基于西方民主社會主義經驗教訓的分析》,《毛澤東鄧小平理論研究》2018年第1期。
(11) 王巖、谷丁:《當代中國共同富裕對西方福利國家的實質性超越》,《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研究》2023年第1期。
(12) 王禹澔:《共同富裕與中國特色反貧困理論對西方減貧理論的超越》,《中共中央黨校(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22年第2期。
(13) 李軍鵬:《共同富裕:概念辨析、百年探索與現代化目標》,《改革》2021年第10期。
(14) 燕連福、王亞麗:《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核心內涵、基本遵循與發展路徑》,《西安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2年第1期。
(15) 郁建興、任杰:《共同富裕的理論內涵與政策議程》,《政治學研究》2021年第3期。
(16) 袁家軍:《忠實踐行“八八戰略”" 奮力打造“重要窗口”" 扎實推動高質量發展建設共同富裕示范區》,《浙江日報》2021年7月19日。
(17) 張守文:《共同富裕:經濟路徑與法治保障》,《法治研究》2022年第5期。
(18) 劉俊顯、張崇旺:《中國式現代化賦能共同富裕的科學內涵、生成邏輯和當代實踐》,《學術探索》2023年第4期。
(19) 廖小琴:《論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整體性推進》,《中州學刊》2024年第4期。
(20) 阮一帆、明月:《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目標體系與實踐理路》,《學習與實踐》2024年第3期。
(21) 蔣永穆、豆小磊:《共同富裕思想:演進歷程、現實意蘊及路徑選擇》,《新疆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
(22) 李夢云、余其安:《促進人民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價值意蘊與實踐路向》,《中國高校社會科學》2024年第1期。
(23) 趙家祥:《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原理的形成過程及系統論證》,《北京行政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
(24) 《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3頁。
(25) 《斯大林選集》下卷,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37頁。
(26) 《列寧全集》第7卷,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1112頁。
(27) 《鄧小平文選》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3頁。
(28) 《習近平談治國理政》第4卷,外文出版社2022年版,第116頁。
(29) 《鄧小平文選》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6頁。
(30) 任劍濤:《從現代化的規范含義理解“中國式現代化”》,《江漢論壇》2023年第1期。
(31) 鄭鵬、曹振:《分配正義的時代意蘊與實踐向度——基于共同富裕視角的展開》,《江南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2期。
(32) 范進學:《“共同富裕”的憲法表達:自由平等共享與法治國》,《交大法學》2022年第6期。
(33) 劉磊:《共同富裕的憲法共識:代際對話與規范內涵》,《中外法學》2023年第6期。
(34) 陳柏峰:《黨內法規的功用和定位》,《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7年第3期。
(35) 邱耕田、王丹:《中國四十年發展之發展哲學沉思》,《哲學研究》2018年第11期。
(36) 李佃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三次方法論變革及其意義》,《社會科學戰線》2017年第1期。
(37) 趙汀陽:《作為方法論的中國》,《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2期。
(38) 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十八大以來重要文獻選編》(中),中央文獻出版社2016年版,第245—246頁。
(39) 胡振平:《科學發展觀的方法論意蘊》,《學習與探索》2005年第2期。
(40) 祝佳興、劉占祥:《以人民為中心思想的唯物史觀意蘊——基于馬克思“現實的人”理論》,《重慶社會科學》2020年第5期。
(41) 韓俊:《關于打贏脫貧攻堅戰的若干問題的分析思考》,《行政管理改革》2016年第8期。
(42) [法]托馬斯·皮凱蒂:《21世紀資本論》,巴曙松等譯,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第167頁。
(43) 《全球貧富差距擴大背景下更要分好蛋糕》,《濟南日報》2021年12月17日。
(44) 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人類減貧的中國實踐》,《人民日報》2021年4月7日。
(45) 柳旭:《國務院政策例行吹風會聚焦做好分層分類 社會救助工作和發展老年助餐服務》,《中國社會報》2023年10月26日。
(46) 付凌暉、葉禮奇:《2023中國統計年鑒》,中國統計出版社2023年版,第169頁。
(47) 李紅松:《五大發展理念的方法論意蘊》,《系統科學學報》2017年第1期。
(48) 張東:《促進中國式現代化的發展法學理論創新》,《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4年第1期。
(49) 周文、白佶:《民營經濟發展與中國式現代化》,《社會科學研究》2023年第6期。
(50) 張翔:《市場經濟與共同富裕的互詮——“經濟憲法”的視角》,《交大法學》2022年第6期。
(51) 中共中央文獻編輯委員會編:《習近平著作選讀》第2卷,人民出版社2023年版,第501頁。
(52) 邵六益:《社會主義共同富裕的政法邏輯》,《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22年第5期。
(53) 常慶欣、王騰:《新時代推進共同富裕如何避免福利陷阱?》,《上海經濟研究》2024年第4期。
(54) 曹洪軍、周勝艷:《精神生活共同富裕的實踐樣態及現實進路——基于馬克思精神生產理論的分析》,《科學社會主義》2024年第2期。
(55) 曹振:《鄉村振興背景下法治鄉村建設的實踐困境與紓解路徑——基于S省L市的實證分析》,《安徽鄉村振興研究》2024年第2期。
(56) 楊開峰、鄭連虎、田小龍:《理解新一輪機構改革:錨定中國式現代化》,《江蘇行政學院學報》2024年第1期。
(57) 陳霞、王彩波:《嵌入式自主:中國經濟發展中的地方政府治理轉型——以國家自主性理論為視角》,《江漢論壇》2015年第4期。
作者簡介:曹振, 海南大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海南海口,570228。
(責任編輯 陳 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