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里捏著一張休學申請書朝教務處走去。
我要求休學一年。我寫了一張要求休學的申請書。我在把書面申請交給班主任的同時,又口頭申述了休學的因由,發覺口頭申述因為窮而休學比書面申述更加難堪。好在班主任對我口頭和書面申述的同一因由表示理解,沒有過多詢問,便在申請書下邊空白的地方寫了“同意該生休學一年”的意見,自然也簽上了他的名字和日期。他讓我等一等,就拿著我寫的申請書出門去了?;貋頃r那申請書上就增加了校長的一行字,比班主任的字寫得少,自然也更簡潔,只有“同意”二字,連簽名也簡潔到只有一個姓。
班主任對我說:“你現在到教務處去辦手續,開一張休學證書。”
我敲響了教務處的門。一位年輕的女先生正伏在米黃色的辦公桌上,手里提著長桿蘸水筆,在一本厚表冊上填寫著什么,并不抬頭。我知道開學報名時教務處最忙,忙就忙在有許多要填寫的各式表格上。我走到她的辦公桌前,把那張申請書放到桌子上。
她抬起頭來,詫異地瞅了我一眼,拿起我的申請書來看著,長桿蘸水筆還夾在指縫之間。她很快看完了,又專注地把目光留滯在紙頁下端,班主任寫的一行意見和校長更為簡潔的意見上面。
我告訴她我父親的安排:待到明年我哥哥初中畢業,父親謀劃著讓他報考師范學校,師范生的學雜費和伙食費全由國家供給,據說還另發三塊零花錢。那時候我就可以復學接著念初中了。我不想再向任何人重復敘述我們家庭的困窘。父親是個純粹的農民,供著兩個同時在中學念書的兒子。哥哥在距家四十多里遠的縣城中學,我在離家五十多里遠的西安一所新建的中學就讀。在家里,我和哥哥可以合蓋一條被子,破點兒、舊點兒也關系不大。先是哥哥,接著是我,要離家分別到縣城和省城的寄宿學校去念中學,每人就得有一套被褥行頭。學雜費、伙食費和種種花銷都空前增加了。實際上輪到我考上初中時,我家已不再有考中秀才般的榮耀和喜慶,反而變成了一團濃厚的愁云憂霧籠罩在家室屋院的上空。我的行裝已不能像哥哥那樣有一套新被子、新褥子和新床單,被簡化到只有一條舊被子卷成小卷兒,背進城市里的學校。
我也不能像哥哥那樣,由父親把一整袋面粉送交給學生灶,而只能是每周六回家來,背一袋雜面饃饃到學校去。因為學校灶上的管理制度規定一律要交麥子面,而我們家總是麥子面短缺而苞谷面還算寬裕。我并未意識到這樣的生活有什么不好,因為背饃上學的學生遠遠多于能搭得起灶的學生。每到三頓飯時,背饃的學生便在開水灶的一排水龍頭前,排起五六列長隊,把掰碎的各色饃塊裝進各自的大號搪瓷缸子里,用開水浸泡后,便三人一堆、五人一伙,圍在乒乓球臺的周圍進餐,佐菜大都是花錢買的竹簍咸菜或自家腌制的辣椒。我們照樣吃得有說有笑。
這樣的念書生活終于難以為繼。我上完初一第一學期,寒假回到家中便預感到要發生重大變故了。新春佳節彌漫在整個村巷里的喜慶氣氛,與父親眉宇間的憂慮形成強烈的反差。這天晚上,父親終于對我說出了謀劃已久的決策:“你得休一年學,一年?!彼麖娬{了一年這個時限。我沒有感到太大的驚訝。
女老師放下夾在指縫間的木制長桿蘸水筆,合上一本很厚很長的登記簿,站起來說:“你等等,我就來?!蔽揖妥谝粡堃巫由系却偸侵共蛔〔孪胨鋈ジ墒裁础_^了一陣兒她回來了,情緒有些亢奮也有點兒激動,一坐到她的椅子上就說:“我去找校長了……”我明白了她的去處,似乎驗證了我剛才的幾種猜想中的一種,心里也怦然動了一下。她沒有談她找校長說了什么,也沒有說校長給她說了什么。她雙手扶在桌沿上,低垂著眼,久久不說一句話。她輕輕舒了一口氣,仰起頭來時我就發現,她亢奮的情緒已經隱退,溫柔嫵媚的氣色漸漸回歸到眼角和眉宇里來了,似乎還有一絲無奈。
她又輕輕舒了口氣,問:“你家里就再想不出辦法了?”我看著那雙帶著憂郁的眼睛,忽然聯想到姐姐的眼神。這種眼神足以使任何被痛苦折磨著的心平靜下來。
她終于落筆填寫了公函,取出公章在下方蓋了,又在切割線上蓋上一枚騎縫印章,然后撕下并不交給我,放在桌子上。她說:“裝好。明年復學時拿著來找我。”我把那張硬質紙印制的休學證書折疊了兩番,裝進口袋。她從桌子那邊繞過來,又把休學證書從我的口袋里掏出來塞進我的書包里,說:“明年你一定要來復學?!?/p>
我向她深深地鞠了躬,就走出門去。她喊了一聲“等等”。我停住腳步。她走過來拍了拍我的書包:“甭把休學證書弄丟了?!蔽尹c點頭。她這時才有一句安慰我的話:“休學一年不要緊,你年齡小。”
我抬頭看她,猛然看見那雙眼睫毛很長的眼里溢出淚水來,像雨霧中正在漲溢的湖水,淚水在眼里打著旋兒,晶瑩透亮。我迅即垂下頭避開目光。要是再在她的眼睛里多駐留一秒,我肯定就會號啕大哭。我終于仰起頭說:“老師……我走咧……”她的手輕輕搭上我的肩頭:“記住,明年的今天來報到復學?!?/p>
我看見兩滴晶瑩的淚珠,從她的眼睫毛上滑落下來,緩緩流過一段,就在鼻翼兩邊掛住。我再一次虔誠地深深鞠躬,然后就轉過身走掉了。
二十五年后,賣樹、賣劈柴供我念書的父親患癌,在彌留之際,對坐在他身邊的我說:“我有一件事對不住你,我不該讓你休那一年學!”
我渾身戰栗,久久無言。我一九六二年高中畢業,恰逢中國經濟最困難的年月,高校招生數量大大減少,我們班里“剃了光頭”,學校同年級四個班考上大學的學生也僅僅是個位數;而在上一年的畢業生里,我們這所不屬重點的學校也有百分之五十的學生考取了大學。我如果不是休學一年,當是一九六一年畢業……父親說:“錯過一年……讓你錯過了二十年……而今你總算熬出點兒名堂了……”
這時,我對父親講了當年學校教務處女老師的眼淚。父親喃喃地說:“你怎么……不早點兒給我……說這位女先生呢!”那位女老師的眼淚,直到今天,依然感動著我,激勵著我。
(沈雨欣摘自《文摘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