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移民寫作中,隨父母移民國外的“一代半”群體是新世紀以來新移民文學的敘事焦點之一。由于雙重文化觀念的影響和自我身份認同的艱難,他們無法與父輩第一代移民的思想觀念完全吻合,因此兩代移民在對異質文化的接納、對族裔文化的存留上既有無可回避的對峙沖突,又有割舍不斷的親情及和解的可能。新移民作品探索了“一代半”群體異域教育情形、與父輩教育環(huán)境的迥異、自我定位的實現等內容,折射出教育體制、文化環(huán)境等諸多因素對移民個體價值認知的制約,建構出了一個值得探究的全新的意義空間。
關鍵詞:教育視域;對峙;和解;新移民寫作;“一代半”形象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6-0677(2025)1-0087-08
隨著對移居國自然人文環(huán)境、社會文化理念的不斷了解,新移民作家群體逐漸從懷戀故土的情緒中超離出來,而注目于自身如何在異域他鄉(xiāng)落地生根。新移民文學也跨越了生命移植階段的文化離散體驗書寫,開始有意識地直面東西文化差異,建構一種新的融合不同文化視域的反思性書寫;“縱以北美近20年來的海外新移民文學創(chuàng)作,先是由‘移植’的痛苦,演繹出‘回歸’的渴望,再由‘離散’的凌絕,走向‘反思’的‘超越’。”①這種反思性書寫較多地體現在對移居國的政治生活、經濟運行、教育機制、文化事件等方面的深度觀察。這其中,有相當一部分作品中都涉及了對“一代半”移民群體的塑造。所謂“一代半”移民,是指出生于中國、幼年時跟隨父輩移民到他國的移民群體。由于相當多的華人移民選擇移居海外的緣由之一是為子女獲取更優(yōu)質的教育資源,因此這些被寄予厚望的“一代半”移民,是觀察中西文化沖突與融合的最佳樣本。
不同于出生在海外的第二、三代移民,“1.5代移民往往在母國不同程度地接受了教育,并基本接觸了母語。雖然不同個體身上來源國特征的表現程度各異,但由于比他們的父母一輩接受能力強,通常都能運用兩種語言,融入當地文化和社會方面也比成年移民要容易,卻同時不同程度地保留了對于母國文化、傳統(tǒng)及思維方式的追隨。”②可以說,“一代半”移民身上聚合了移民群體所遭遇的文化沖突與個人身份認同的全部復雜交錯性:他們年少時在母國習得了基本的母語和價值觀念,隨父母移居后則在系統(tǒng)接受教育的過程中逐步浸染移居國的語言、文化與價值觀念,因而他們身上既沒有第一代移民對族裔文化的堅定認同,也不像第二、三代移民被居住國文化完全同化;他們是在留有族裔文化記憶的前提下,尋求對移居國的社會文化生活秩序的全面融入。也可以說,他們本身就是移民群體所構建的融合東西文化而形成的“第三文化”的承載者。
在新世紀以來的新移民小說中,孫永明的《移民》、袁永梅的《老康的哲學》《明天有多遠》、黃宗之、朱雪梅夫婦的《破繭》《藤校逐夢》與本身就是“一代半”移民的王葦柯的《中國女孩》等,都是書寫“一代半”移民的新移民文學佳作。這些作品大多是聚焦“一代半”移民群體的求學之路,鋪寫“一代半”在移居國的主流教育觀念和自身的族裔文化背景之間的左沖右突,在兩代人、兩種教育理念的相互映照下,探討身處雙重文化交接地帶的青少年移民的教育問題。這些作品既為國內讀者展現了國外教育領域的千姿百態(tài),也記錄了華人“一代半”移民群體在復合教育之路上所留下的多重思索,成為對中西文化融合的反思性敘述。
一、“一代半”移民所接受的
移居國教育理念
任何一種教育活動都蘊含著一定的教育文化及體制規(guī)約,“教育是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對教育影響最深的莫過于一個國家的民族文化傳統(tǒng),教育是人傳遞、選擇、發(fā)現、創(chuàng)造文化的重要手段,教育離不開文化傳統(tǒng),因此教育思想、教育制度、教育內容和方法無不留下文化傳統(tǒng)的痕跡。”①不同的文化價值體系孕育生成的教育理念自然也是迥然不同的。因自身獨特的生活際遇,“一代半”移民在成長過程中承受著更為切膚的雙重文化“擠壓感”。第一代移民大多是在完成基礎教育乃至大學教育后才移居國外的,他們已構建起相對穩(wěn)定的價值體系,因此他們在移民初期遭遇文化沖突時,雖然也存在精神上的困惑與不適,但多半都會基于“融入主流社會”的功利性考量而盡快實現內在世界的價值平衡。相對而言,“一代半”移民正處在人生觀、價值觀形成的關鍵時期,卻受到來自母國和移居國的兩種文化的強大的潛在拉扯或擠壓,因此他們在經歷文化身份轉換時必然具有更加激烈的矛盾掙扎心境。他們在融入移居國主流社會時經歷的對自我身份認同的拷問,最突出地體現在與第一代移民的沖突中逐漸接受移居國教育理念對自我的形塑。
如果說國內教育敘事的經典沖突在于自制力匱乏的子女和“望子成龍”父母之間的期待落差,那么新移民文學中教育敘事的典型沖突則是以代際沖突為表現形式的中西文化零距離碰撞。這種碰撞來自“一代半”移民所接受的移居國價值理念與族裔文化價值觀念在某些方面的相左。袁勁梅的《老康的哲學》以第一代移民老康對“一代半”移民戴小觀的教育改造為線索,通過老康從自信滿滿到徹底失去權威的過程,細致描摹了“一代半”移民在移居國的教育經歷中發(fā)生的自我型塑。在受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熏陶的留美博士康公社與在全面美式教育模式下逐漸確立價值觀念的戴小觀的種種啼笑皆非的沖突中,作者反思了中美教育模式與中西文化差異的根源。老康因為愛上了身為醫(yī)生的敘述者“我”,因此努力博取“我”的兒子戴小觀的情感接納。在這個過程中,老康“那流在血液里的等級觀念和長成塔狀的中樞神經”不斷遭到小學生戴小觀美式價值觀念的挑戰(zhàn):譬如老康奉行“相對主義”,不講原則,盡管大談“忠誠”,但是真正在乎的只是“忠”而不是“誠”。因此,他的是非是模糊的,是依據利益而隨時調整的,他推崇的是《孫子兵法》中“兵不厭詐”。因此他不在乎規(guī)則,只在乎面子,不尊重他人的尊嚴,只尊重他人的“位置”。他總是試圖用中國倫理傳統(tǒng)的等級觀念來約束、制服戴小觀,在美國重建中國家長制的威權。而戴小觀則相反,他拒絕被這種威權約束,大聲要求著自己的平等,“戴小觀要萬物平等。平等不等于‘一樣’、‘同一’或者‘平均分配’,平等是你尊重我,我尊重你。……生命權是生命天生的。不許欺侮弱小。戴小觀的世界很美好。動物有禮貌,汽車有禮貌,星星有禮貌,月亮有禮貌,戴小觀有禮貌。”①他拒絕“相對主義”的小聰明,淳樸地遵守自己簽下字的“條約”;拒絕接受老康的種族歧視觀念,與各種膚色的朋友友好地交往合作。最終,老康的“教育改造”不僅徹底失敗。而戴小觀則在沖突中徹底剝離、掙脫了老康所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制約。
由于袁勁梅的寫作具有理念先行的特質,因此她筆下的老康和戴小觀主要是作為觀念的傳達者而存在。老康是基本上代表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負面特質,戴小觀代表的美國文化中正向的價值觀念。而敘述者“我”則是處于中美文化的沖突夾縫之中,兼有兩者的特性,不斷在雙方的沖突中進行調試,在試圖建立一個和諧穩(wěn)定的新家庭的過程中也在尋求兩種文化的融合。而“我”與老康的對照,也將不同的教育方式所產生的結果呈現出來。“我”在面對兒子戴小觀時,盡管也有受到老康影響而試圖強令管教的時刻,但是由于對兒子的愛與信任,使得“我”努力站在客觀、包容的立場,尊重孩子的個性,靜靜地等待孩子長大。而老康一直引以為自豪的親生兒子康勁草與戴小觀形成了鮮明對照。在國內生活的康勁草信奉“適者生存”式的競爭,不在乎規(guī)則與誠實,他也努力學習卻不是為了求知,而是為了獲得所謂“成功”后可以帶來金錢與地位,以此堆砌起自己虛榮的“尊嚴”,因此雖然能夠考入大學,卻并不好好讀書,反而考試作弊。當女朋友被有錢的男人撬走后,就徹底潰敗在金錢威力之下,以自殺威脅父母。不做無謂競爭的戴小觀只想做自己,因此所有的求學歷程都是以求知為根本目的的,因此始終保持著對未知的濃烈興趣。需要特別說明的是,兩人不同的成長軌跡,顯然是作者為了服務于其先入為主的中美教育理念差異。
盡管戴小觀是作者為了傳達理念而存在的,但這個“一代半”移民的形象依然是具有其獨特性的。他純真明朗,心靈一片澄澈。他一方面學著建立自己規(guī)則意識和平等自主觀念,面對老康的無理要求和陳腐觀念,義正詞嚴地維護自己的權利;另一方面并不唯我獨尊,而是包容寬和,在老康基于“相對主義”的觀念欺騙了戴小觀的媽媽后,他并沒有將老康一棒子打死,而是依然能夠視他為朋友,挺起自己小小的胸膛來試圖幫助維護老康的權益,收留躲避悍妻的老康。
當然,這篇小說的局限性也是明顯的。作者出于理念先行的寫作目的,將中西文化的沖突處理得比較片面,單純地將西方文化正向的價值觀念拿出來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負面特質對壘,而忽視了真實環(huán)境中不同文化本身的復雜。
孫永明的《移民》是圍繞幾個華人移民家庭在加拿大的悲喜人生展開的,涉及的生活面比較廣,既有金融詐騙、車禍、絕癥、婚外戀等非常戲劇性的情節(jié),也有新移民小說常見的跨國婚姻的苦惱、永居身份的獲得以及對居住國法律規(guī)范的不適與困惑等主題。其中也塑造了幾個“一代半”移民形象,魯真真、秦嘉軍、林致遠等。他們在加拿大的生活道路與父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魯真真的父親魯巖在國內從事媒體工作,畢業(yè)于名校,移民到加拿大后,卻為找工作備嘗艱辛,雖然在華文媒體做過編輯,收入卻跟藍領工人一樣,好不容易躋身主流英文媒體,也很快被裁員,最后只能依靠朋友的幫忙,經營酒吧;秦嘉軍的父親秦志勇是留美博士,原本在國內研究所從事物理研究,卻被妻子強迫移民到加拿大,由于無法找到本專業(yè)的工作,只能重入大學又攻讀了一個化學博士,依然求職無門。反差巨大的生活狀態(tài)給他們帶來了難以名狀的痛苦和焦灼。正是這種痛苦,讓魯巖失落,讓秦志勇強烈反對兒子秦嘉軍選擇物理專業(yè)。
與父輩的失落和挫敗相比,幾個“一代半”移民卻對加拿大的生活融入順暢。魯真真12歲到達加拿大,很快就適應了當地的教育模式,獨立、堅強,并且深諳這種體制的規(guī)則,當她的校友因見義勇為卻受到刑事指控時,她沒有坐視同胞的合法權益在異國受到惡意侵犯,而是嫻熟地運用網絡的影響,向公眾揭示原本被遮蔽的真相,吸引各方的正義發(fā)聲,勇敢地利用居住國的法規(guī)為中國留學生爭取合法權利。秦嘉軍盡管被父親數次暴怒地訓斥,依然堅持選擇自己喜愛的物理專業(yè)。林致遠更是一個非常獨特的“一代半”移民形象。他少年時隨父母移民到加拿大,大學畢業(yè)后,父母因無法適應加拿大的生活而返回中國,他獨自留在加拿大,選擇成為一名警察。因為他看到華人在加拿大雖然數量很多,卻很少有人愿意從事警察職業(yè),以至于華人群體時常遭遇司法困境卻求助無門。但他成為警察后,并非只是以同胞利益為先,而是以自己兼具中加雙重文化背景的便利,既努力為同胞解決諸多急難,也勤懇服務當地居民,最后因抓捕罪犯而殉職。
這些作品中的“一代半”移民形象都在移居國接受了全新的教育理念,在迥異于國內教育環(huán)境中成長,尋找著適合自己的人生之路。作者們在飽含誠意的寫作中,力圖客觀細致地將這些教育個體的成長與演變描摹出來,引發(fā)讀者關于教育意義的思考。誠然,中西方的教育體系建立在不同的文化價值體系基礎上,兩種體系在運行的過程中,會折射出其潛在的文化倫理與教育倫理。新移民作家在展示西方教育模式的同時也試圖構建可以兼具兩種文化體系優(yōu)勢的理想教育模式。
二、“一代半”移民隱形教育
場域中的族裔文化
教育是由外在社會學校教育與內在家庭教育共同組成的,“一代半”移民隨父母到達移居國后,在家庭之外雖接受了移居國“本土”文化的全面浸染,在家中卻不可避免地受到來自父輩族裔文化的影響,從而構成其隱形教育場域。父母作為第一代移民,在國內接受了完整的文化教育,已形成穩(wěn)固的文化模式和價值判斷,即使移民后為了適應居住國的生活,他們會不斷調整自我思維模式與價值評判,但既有文化的基因根深蒂固,難以徹底清除,在從異己的外部社會回到家庭生活中與孩子相處時,會很自然地流出內在的價值理念與情感模式,當然這種流露也因人而異。這使得“一代半”移民因父輩對自身族裔文化的浸染而涵化緩慢,顯示出典型的移民過渡性特質。
關注下一代教育幾乎是每個華人家庭都必須面對的首要問題,也是所有家庭中最重要的問題,因為教育關乎整個家庭的未來。“華人對子女教育的重視程度,世界上大概只有猶太人能夠比肩。尊師重教,是中華文化的核心內容之一,‘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已成為中華民族各個階層普遍接受的認知觀念和現實原則,這樣的文化氛圍和人生觀念,使得教育在華人社會幾乎成為人生一切追求的手段乃至目的,幾千年的文化觀念積淀和文化心理慣性,令重視教育已成為華人的集體無意識。”①從《曾國藩家書》《傅雷家書》到前幾年轟動全美的《虎媽戰(zhàn)歌》,這些著名的家庭教育類書籍無疑凝結了智慧父母的教育經驗,其暢銷狀況體現了華人社會重視教育的久遠傳統(tǒng)。當然,這種重教傳統(tǒng)在從國內濃厚的東方文化體系轉移到大洋彼岸時,會碰撞出很多火花,就如同《虎媽戰(zhàn)歌》當初出版時在美國掀起了軒然大波一樣。“《虎媽戰(zhàn)歌》引發(fā)‘蝴蝶效應’的最大益處在于,使得中美兩國乃至東方和西方社會,更加關注家庭教育,在更深層次上反省各自的家庭教育,也更加關注家庭教育之于孩子成長的重要意義。”②在關涉“一代半”移民教育的作品中,敘述者沒有將矛盾直指中西不同教育現狀的深層次原因,因此并不存在宏大的關于教育體制的探討與批判,而是將筆墨聚焦于描寫“一代半”移民們對族裔文化的既認同、又叛逆,最終完成自我認同的成長軌跡。
黃宗之、朱雪梅夫婦的《藤校逐夢》以史蒂文、琳達等幾位孩子的教育過程為貫穿全文的線索,還穿插了蘇珊等成年人曾經的教育經歷。史蒂文在國內出生,跟隨母親移民到美國,他大部分的教育在美國完成,因而他的觀念兼具雙重文化的影響。一方面,他理解華人父母那種極高的教育期待,因而努力做到成績優(yōu)異,擔任好幾個競賽隊的隊長,領導組織能力非常出眾。但在依父母心愿向哈佛、斯坦福等頂尖名校遞交申請后,他并沒有被錄取。不同于父母的失落,他欣然選擇進入到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就讀。因為史蒂文對于教育的理解更為務實,并不過度重視名校的光環(huán)。雖說史蒂文形象帶有一定的理想化色彩,卻正是這一形象的塑造傳達出了作者對中西不同教育溝通與融合的思考。
琳達雖然出生在美國,但是家庭中的族裔文化傳統(tǒng)對她的影響同樣存在,父母的名校情結迫使她不得已入讀了不喜歡的名校經濟系。但對夢想的執(zhí)著始終在左右著她,因而畢業(yè)之后,她仍然選擇了違背父母意愿,寧愿貸款也要就讀自己摯愛的電影學院。夢想最終照進現實,她獲得了全美大學生奧斯卡影視大賽的最佳原創(chuàng)劇本獎,也最終贏得了父母的理解。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蘇珊,雖名校畢業(yè),在大公司擔任中層,薪金優(yōu)渥,人也美麗高傲,但所有這些光環(huán)并沒有帶給她真正幸福;她為人自私冷漠,在遇到同樣精致自私的戀愛對象彼得后,遭遇了沉重的精神打擊,最終自殺身亡,留下痛不欲生的年邁雙親。這三人的成長道路形成鮮明對比,啟發(fā)讀者思考究竟什么才是真正成功的教育。
此外,小說中描寫了不同教育體制中成長的兩代人對人生追求、自我價值實現的不同理解。辛潔、劉韜夫婦是典型的在國內競爭教育中脫穎而出的代表,讀書改變了他們的人生軌跡,使他們從貧困農村中走進大城市,并留在大學任教,由此他們明確意識到教育對個體命運的影響:“過去的艱辛求學之路,讓她認識得非常清楚和透徹,當年的高考也罷,后來的考研也罷,那是一群同齡人在漫長的馬拉松賽道上,進行著曠日持久的爭奪戰(zhàn),大家都在為自己鑄就幸福人生競爭有限的教育資源。……她驚喜地發(fā)現,美國是全世界優(yōu)質教育資源最豐富的地方,有世界上最多的名校、最好的名校。于是辛潔痛下決心,朝美國直奔而去。她堅定信念,為了兒子的未來,為了自己沒有實現的夢想,更為了不讓自己的悲劇在下一代身上重演,她去美國為兒女的幸福而戰(zhàn)。”①作為第一代移民,辛潔所接受的讀書改變命運的觀念直接影響了她對下一代的教育。她不僅憑借自身刻苦努力在美國扎根,支撐丈夫順利拿到斯坦福的文學碩士學位,還不遺余力地為孩子提供盡可能多的教育投資。她所有的付出都是“期待自己的下一代在美國能上最好的大學,考入哈佛或斯坦福這樣的頂尖名校,為他們一輩子的幸福,贏在起跑線上。”②辛潔的這種觀念,既對兒女的拼搏奮斗起著強大的推動作用,但同時也對兒女的個體選擇施加了過多的干擾,使得琳達浪費了4年讀自己并不喜歡的經濟專業(yè)。顯然,族裔文化在華人家庭中的影響依然是十分明顯的。
如果說《藤校逐夢》更多凸顯的是不同文化背景下兩代人教育觀念的差異與融合,那么袁勁梅的《明天有多遠》中的母子關系則更強調不同教育背景下的政治觀念的代際沖突。小說中,“一代半”移民戴小觀不到兩歲時跟隨敘述者戴博士移民到了美國。他長大后對各種政治活動極為熱衷,對各種主義尤為著迷。他學校生活的很大一部分內容都是社會活動,他不僅和同學們“成群結伙,不是在你家聚會,就是在我家聚會,要不就聚到‘二戰(zhàn)英雄公園’,先爭論籃球賽,再爭論如何解決能源問題,如何阻止戰(zhàn)爭和阿拉斯加冰川融化。”而且動輒在家里批判資本主義。這令作為母親的戴博士頗為困擾,因為這樣一來“跟警察打交道就成了我們生活里的新故事。”③而基于家里長輩的教訓,戴博士移民美國后與任何主義、運動都鮮有瓜葛,只想安靜地工作、戀愛,享受凡夫俗子的簡單生活。但兒子戴小觀對政治的熱衷,讓戴博士不僅困擾,而且覺得難以理解:“聽著他們這些議論,我感到糊涂。他們的世界,要叫我看已經夠好了。我要是他們,一定只談愛情不談天下。他們還要怎樣一個更好的世界呢?是他們太天真了,還是我比他們落后了一個時代?”①
雖然戴博士戲謔地將戴小觀熱衷政治運動的原因歸結為是家族基因,但究其原因在于他們所生活的時代及其社會文化的差別。戴小觀生活的地方,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可以上升到政治,比如鄰居尤利是大學里“和平研究中心”的教授,為了表達自己尊重養(yǎng)雞場里的雞的生命權,就到養(yǎng)雞場去發(fā)表關于生命權的演講,干擾養(yǎng)雞場的運營,最終被養(yǎng)雞場老板送上法庭;而尤利太太雖然是一個專職太太,卻每日在家著書立說,關注印第安文化的喪失和生態(tài)保護問題,還積極參與競選市長,并成功當選,成為不領工資的市民“公仆”;受到父母影響,他們的女兒愛絲蕾也拉著戴小觀不斷參加諸如反戰(zhàn)游行、赴多米尼亞貧民區(qū)的志愿服務等各種政治活動和公益活動,甚至把被警察抓起來視作是一種榮譽。政治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高中畢業(yè)的時候,熱衷政治活動的愛絲蕾還因此獲得了總統(tǒng)獎。因此,戴小觀對政治運動的熱衷和他的政治意識的培育顯然無關基因,而是源于生活環(huán)境的日常熏染。這與來自中國的戴博士對于政治的態(tài)度大相徑庭。這種不同的態(tài)度折射出的是不同的歷史、文化與教育觀念。而戴小觀在追蹤母親的家族歷史和隨同母親回中國參與扶貧事業(yè)的過程中所遭遇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各種怪事,也使得他這個“一代半”移民對于自己的母國有了更深的了解。在這個過程中,當他的個人信念與周圍環(huán)境發(fā)生沖突時,尤其是面對中式傳統(tǒng)的倫理規(guī)范與美式觀念體系的沖突時,他對自己的基本價值立場的堅持與具體事務上游戲般的妥協(xié),較為典型地體現出了在西方文化教育體制下成長起來的“一代半”移民對族裔文化的困惑、理解與接受。
無論是《藤校逐夢》中的為子女教育選擇移民的辛潔夫婦,還是《明天有多遠》中的向往平靜生活的大學教授戴博士,雖然他們自身的價值理念和自幼年期就進入到西方教育體制中的“一代半”移民之間存在一些隔膜和沖突,但在族裔文化的縈繞、情感紐帶的維系下,這些差異性分歧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與情感的積淀,而在愛和理解中走向消泯。
三、“一代半”移民的自我探索與社會認同
雖然在關涉“一代半”移民形象的新移民小說中時常會若隱若現地體現出作家對不同教育體制的偏好:“西方的文化更加認同人天生的差異,因此在教育上更加重視分層,……這樣容易造成兩極分化:精英的更精英,平庸的更平庸。而中國的教育更強調人的普遍性,更統(tǒng)一化,彈性和個性化較少,這對于精英的發(fā)展固有不利的一面,但是更加公平均衡。”②不過,就大多數作品而言,教育體制本身并不是新移民作家們關注的核心問題,他們的創(chuàng)作旨在關注異域教育環(huán)境中的個體的成長,以期完成他們對復雜人性的思考。
本身即為“一代半”移民的王葦柯曾入選2017年美國國家圖書獎5名U35(35歲以下)優(yōu)秀作家,其《中國女孩》以英文寫作,在美國出版當年就獲得了包括海明威筆會獎、懷丁獎在內的一系列文學獎項,受到評論界的極大關注,《華盛頓郵報》稱之為“一部關于如何在今時今日做一名年輕人的激情而有力的小說”③。這部小說帶有作者自身成長的痕跡,思考了“一代半”移民在成長過程中是如何掙脫原生家庭影響的,以及在建立自我認同的過程中艱難的自我探索。敘述者幼年跟隨父母移居美國,在美國接受了完整的教育,對自己的華裔身份一直有著復雜的感受。在學校讀書時,她經常因黃皮膚黑眼睛而被白人同學奚落;在家里,父母則堅持每周一次送她去中文學校學漢語,希望她不要忘記中華族裔文化;“我”就在這兩種文化的夾縫中成長,不斷感受到了來自外部和內心的雙重“被擠壓感”,最終與父母、戀人之間都產生了疏離感,不得不暫停學業(yè)以接受心理治療。小說對比了“我”與戀人艾瑞克在成長過程中接受的不同的家庭教育:“我”的家庭是比較典型的中國傳統(tǒng)家庭,父母對自我成就都有著較高的期待,他們在中國完成了系統(tǒng)教育后赴美。父親通過艱難的拼搏,完成了博士學業(yè),找到了薪水不錯的工作;而母親在國內本是收入頗豐的藥劑師,在美國因英文不好只能做家庭主婦,她把全部的精力用于支撐父親完成學業(yè)和培養(yǎng)“我”。但是,母親的付出被父親忽視,以至于母親感覺自己在家中毫無尊嚴和地位,只能寄希望于“我”。父親嚴厲刻板,總覺得“我”不夠聰明,母親也覺得“我”不夠漂亮,因此他們從不夸“我”。這使得“我”與父母之間難以親近,他們的殷殷期望令我沉重窒息,而“我”的一切努力也都只是在尋求獲得父母的認可,內心深處始終缺乏安全感和愛的信任,敏感脆弱。即使已經考入名校,讀到博士,面對激烈的競爭,“我”依然充滿了強烈的自我懷疑。艾瑞克則是在父母的寬容和贊美聲中成長的,因而自信坦蕩、感情真摯。不同的原生家庭,使得這對戀人在面對婚姻時有著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的不同最根本的在于他們各自的自我認同。最終,她學會了接受生活的不確定性,也嘗試理解在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中成長的父母所認為的愛與奉獻,以及血緣情感的內涵。由此,“我”在融合中西文化觀念的曲折歷程中,艱難完成了自我的角色定位與身份認同。“我”這一人物形象在新移民“一代半”群體中具有較高的典型性,他們的成長路徑以及自我認同的建構過程通常是與打破原生家庭的壁壘相聯(lián)結的。
作為給黃宗之、朱雪梅夫婦帶來巨大聲譽的作品,《破繭》較早關注到“一代半”移民群體,塑造了巍立和安妮塔這兩個典型的“一代半”移民形象。巍立10歲跟隨父母來到美國,安妮塔5歲來美,兩個小移民都在美國接受了完整的小學、中學、大學教育。他們的成長過程呈現出了“一代半”移民群體在面對個體發(fā)展的人生之路時所走過的自我探索與社會認同之路。
文化水平不高的巍立父母,為了兒子能夠考入名校、接受更好的教育,放棄國內舒服的生活而移民美國,學者陳瑞琳曾指出海外華人學子的“名校夢”其實是“移民夢”的延伸①。他們來美后因文化程度低,只能從事一些低端的體力勞動來維持家庭生計。他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兒子身上,希望巍立努力讀書進入名校,出人頭地,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可巍立并不特別擅長學習,成績也比較差,但他熱衷于參加“童子軍”訓練,并喜歡參加各種社團活動。最終,因成績較差巍立沒進入名校,只能去了社區(qū)學院。進入學院后,他開始意識到努力讀書的重要性,于是發(fā)奮圖強,同時“童子軍”的訓練使他具有出眾的社會活動和組織能力,在學院當選為學生會主席,積極參與學院和地區(qū)的學生工作。當他申請轉入哈佛大學讀書時,雖然他并沒有優(yōu)秀的學習成績,但是面試的教授因為他出色的活動能力和對社會的責任感而錄取了他。
安妮塔的父母是在大學從事醫(yī)學研究的知識分子,對她的培養(yǎng)極為用心,制定了嚴格的計劃。在父母的精心教育下,安妮塔成績優(yōu)異。可是父母對她的表現永遠不滿意,總是希望她能夠再優(yōu)秀一些。為了讓她取得更好的成績,父母甚至不允許她參加任何課外活動。結果,安妮塔與父母之間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父親李欣宇在巍立轉入哈佛大學的經歷的觸動下,慢慢轉變了自己的教育方式,開始試著接受美國教育體制對學生綜合能力的培養(yǎng)而不是唯分數論,女兒最終考入了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對自己的人生也有了切實規(guī)劃。
小說中這兩位“一代半”移民形象都沒有接受父母為他們規(guī)劃的人生之路,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也和父母沖突不斷,但最終兩代人達成了和解。這種沖突既是兩代人的沖突,更是兩種教育理念的沖突。同樣,和解既是兩代人的和解,也是兩種文化在溝通與碰撞中產生的交流。他們的自我成長過程與獲得社會認同的結果也達成了一致。
在涉及“一代半”移民形象的新移民小說中,作者往往通過對“一代半”移民教育歷程與得失的反思,呈現出對個人的自我發(fā)展與尋求社會認同的極大關注。“一代半”華人移民群體在移居國文化與族裔文化的雙重影響下,在接受教育的成長蛻變過程中,不斷地思索自我的角色定位。《老康的哲學》《明天有多遠》中,戴小觀的成長過程中帶有對中國傳統(tǒng)的質疑與反叛;《移民》中,魯真真、林致遠,《藤校逐夢》中的史蒂文則比較完美地融合了中西方教育的優(yōu)勢,找到了一條相對平衡的成長之路;《破繭》中的安妮塔和巍立以不同的路徑共同完成了破繭成蝶;《中國女孩》則探討了這一群體的成長隱痛與迷茫。這些形象各異的“一代半”移民,體現的新移民作家們對家庭倫理、教育體制、文化傳統(tǒng)等諸多問題的高度關注和敏銳思考。
總之,新移民作家對“一代半”移民形象的書寫,大多從教育這個角度切入,其中折射出教育體制、文化環(huán)境等諸多因素以及移民個體的價值認知問題。在“一代半”移民身上,承載的是華人移民群體建構的混雜化的“第三文化”。正如霍米·巴巴所說:“真正的新文化居于不同文明接觸的邊緣地帶和疆界處,在那里,一種富有新意的混雜身份正在被熔鑄成形。”①這些作品以其鮮活的描摹,在新移民文學的系列書寫中,建構出一個值得探究的全新的意義空間,其塑造的“一代半”形象系列也讓讀者對中外教育模式的差異性有了更深的認知。其實,新移民文學的教育敘事雖然與近年來國內教育書籍的熱銷有一定關聯(lián)性,如《哈佛女孩劉亦婷:素質培養(yǎng)紀實》《哈佛凌晨四點半》《洛克菲勒寫給兒子的38封信》《高中三年我的奮斗我的夢——高中狀元的成功手記》等的暢銷,但更多的還是新移民群體對自身移民歷程的一種思考和記錄,有移民文學特有的敘事模式和審美追求,著力呈現了華人移民在海外文化場域中對中西文化交融與沖突的理解與思索。
(責任編輯:霍淑萍)
Confrontation and Reconciliation in Chinese Immigrant Familie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Education
---The Image of “One-and-a-Half Generation”
in New Immigrant Writing
Zhang Donghui and Feng Yun
Abstract: In new immigrant writing, the “one-and-a-half generation”, who emigrated abroad with their parents, has become the focus of new immigrant literature since the new century. Due to the influence of dual cultural concepts and challenges in self-identity, they cannot completely embrace the ideas and concepts of their first-generation immigrant parents. Therefore, the two generations of immigrants have inevitable confrontation and conflict regarding the acceptance of foreign cultures and the preservation ethnic traditions, yet there is also an enduring family-bond and the possibility of reconciliation. Works of new immigrant literature explore the foreign education experiences of the “one-and-a-half generation”, their different educational environment, and their realization of self. These works reflect the constraints of educational system and cultural environment on new immigrants’ understanding of individual value, constructing a new space of meaning worthy for further investigation.
Keywords: educational vision; confrontation; reconciliation; new immigrant writing; the image of “one-and-a-half generation”
作者單位:張棟輝,煙臺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豐云,德州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① 陳瑞琳:《“離散”后的“超越”——論北美新移民作家的文化心態(tài)》,《華文文學》2007年第5期。
② 袁源:《跨國主義視域下北美一代半華人新移民發(fā)展探究》,《東南亞縱橫》2013年第4期。
① 但昭彬、周洪宇:《中西文化模式孕育下的教育思想之比較》,《教育研究與實驗》2004年第3期。
① 袁勁梅:《忠臣逆子》,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2版,第245頁。
① 劉俊:《從“想象”到“現實”:美國夢中的教育夢——論黃宗之、朱雪梅的“教育小說”》,《世界華文文學論壇》2017年第3期。
② 郭英劍:《〈虎媽戰(zhàn)歌〉:中西教育的正面沖突》,《博覽群書》2011年第5期。
① 黃宗之、朱雪梅:《藤校逐夢》,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11-12頁。
② 黃宗之、朱雪梅:《藤校逐夢》,北京:作家出版社2018年版,第13頁。
③ 袁勁梅:《忠臣逆子》,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2版,第315頁。
① 袁勁梅:《忠臣逆子》,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2012版,第316頁。
② 錢翰:《起跑線的“同”與“不同”:中西教育文化差異管窺》,《人民教育》2015年第19期。
③ 王葦柯:《中國女孩》,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9年版,扉底。
① 陳瑞琳:《正面書寫異域生活的文化沖突》,《文藝報》,2017年12月15日。
① 生安鋒:《霍米·巴巴的后殖民理論研究》,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