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與不變：不可移動文化遺產保護與變化管理的關聯性研究

關鍵詞：自然資源管理；防護；保存；保護；發展；變化管理

一、導言：對保護①理念的對立認識

縱觀不可移動文化遺產的保存（preservation）、保護（conservation）史，將保護理解為變化管理（management of change）或管理變化（managingchange）有鮮明的英格蘭淵源。在各國的準則性文件中，只有英格蘭明確將保護的定義與變化管理關聯了起來：

我們（在原則4.2中）將保護定義為以最能維持遺產價值的方式，對處于關聯環境中的遺產地的變化進行管理的過程，同時認識到有機會為今世后代揭示或強化這些價值（EH， 2008： 7）②[1]。

——《旨在歷史環境可持續管理的保護原則、政策與指南》，2008

盡管保護與變化管理的關聯有漫長的歷史，但上述定義是個顯著的標志，引發了延續至今的對立反應。

有學者認可保護與變化管理的關聯：

這些都反映了可持續與建筑保護的相似之處，以及日益增長的作為“變化管理”的遺產保護概念（Forsyth， 2007： 187）[2]。

——丹恩（Nigel Dann）、坎泰爾（TimothyCantell），2007

作為“變化管理”的保護理念正深入人心（Richmond and Bracker， 2009：21）[3]。

——阿什利-史密斯（Jonathan Ashley-Smith），2009

總體的遺產保護，而不僅僅是世界遺產地的保護，似乎正處于一個統治范式受到挑戰的時期，即強調變的需要，并以適當的工具管理變化（Stanley-Price and King， 2009： 140）[4]。

——費耶爾迪（Tamás Fejérdy），2009然而，也有學者反對這種認識：

“為變而變并不是進步。用本次研討會一位與會者的話說：也許以開發為導向（developmentled）的‘管理變化’的口號應該改為‘在變化的世界中管理保護’”（WHC， 2010： 104）[5]。

——羅德韋爾（Dennis Rodwell），2010

在愛丁堡舉辦的英國歷史建筑保護研究院2 0 1 4 年度學習班上， 尤卡· 約基萊赫托（Jukka Jokilehto）也表達了“保護是延續性管理（management of continuity）”而不是“變化管理”的觀點（Cody and Siravo， 2019： 477）[6]。

——科迪（Jeff Cody）、西拉沃（FrancescoSiravo），2019

他[約基萊赫托]主張對歷史城區進行“延續性管理”，而不是將流行的、且常常被濫用的保護概念理解為“變化管理”（Cody and Siravo， 2019：582）。

——科迪、西拉沃，2019

這些對立的觀點引出了本文的問題：保護如何與變化、變化管理，乃至發展、可持續關聯了起來？英語中的保護意味著什么？保護的本質是什么？

二、從保存到保護：自然資源的管理思路及其影響

（一）從保存到保護

一種普遍的認識是，對于不可移動文化遺產，美國流行保存（preservation）一詞，英格蘭流行保護（conservation）一詞，美國的保存等于英格蘭的保護。然而這種認識缺乏歷史視野。生于蘇格蘭，在英格蘭接受教育的著名學者阿什沃思（Gregory John Ashworth，1941–2016）圖示了英格蘭不可移動文化遺產管理思路與用詞的變遷：從1960年起，保護逐漸取代保存，英格蘭此前同樣流行保存的措辭（圖1）（Ashworth andLarkham， 1994：15）[7]。圖2的統計數據雖然涉及所有領域的保存、保護，但其趨勢——直到1970年，保護的詞頻才全面超越保存——能大致印證阿什沃思的觀點。追溯這種變遷的淵源，有助于我們理解英式保護概念的實質，理解遺產管理思路的分歧。

（二）自然資源/遺產的管理思路及其影響

圖3表明，現代以來，遠早于不列顛，在1914年美國出版的英文書籍中，保護的詞頻開始超過保存。眾所周知，對于文化遺產，美國慣用保存，因此這種變化只能理解為保護在自然資源管理領域的崛起。

這涉及英文保護（conserve）的兩種詞義及其在資源＼遺產管理領域此消彼長的發展。在《牛津英語學習詞典》中，該詞的首義等于防護（protect）或保存：“為某個東西提供防護，防止它被改變或被毀”（to protect something andprevent it from being changed or destroyed）；其次是“盡可能少用某樣東西，使其長期存續”（to use as little of something as possible so thatit lasts a long time）④。在《美國傳統英語詞典》中，該詞的首義是“防護，免受損失或傷害；保存（to protect from loss or harm; preserve）”，例句是“面對撲朔迷離的變化，呼吁保護我們的國家遺產”（calls to conserve our national heritagein the face of bewildering change）；其次是“謹用或儉用，避免浪費”（to use carefully orsparingly， avoiding waste）⑤。顯然，在最典型的英美詞典中，保護的首義均為防護、保存，以及對變的抗拒，只有該詞的次義，才能使保護與變化管理正向關聯起來，甚至可能歡迎變。

英語保護和保存（conserve、preserve）的詞根都是serv-，意味著保持（陸地， 2021：106）[8]。前綴不同，并不足以解釋保護為何有謹用、儉用的詞義。原因似乎只能在于該詞歷史形成的習慣用法。根據1989版《牛津英語詞典》第3卷的解釋，除了防護、保存的首義，名詞保護的次義是“官方對河流、排水道、森林等的管理與維護；等于conservancy”，而conservancy在《牛津英語詞典》中的兩種詞義均指向對漁業、樹林、森林、水運的管理（Simpson and Weiner， 1989：764）[9]。《美國傳統英語詞典》更明確地指出：conservancy尤其指的是自然資源的保護⑥。對于保護的次義，1490年的一個法令首次提到“倫敦市市長……負責保護泰晤士河的河水與河道”（The Maior of the Citie of London ... hauing theconseruation of the water and river of Thames）（Simpson and Weiner， 1989： 764）。也就是說，到15世紀末，該詞開始與河流、森林、魚類等自然資源的維護性管理關聯了起來。此類資源不僅時刻處于自然流變狀態，而且可更新、可再生，適當的開發利用既不危及其總量，又不危及其品質。于是，保護意味著在開發利用中對自然——包括人工性自然——資源的維護性管理。

不過，從19世紀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英美人更多地以野性的浪漫意義、人類的好奇心、稀有性等非功利視角審視自然——尤其是自然地景，因此流行的仍是保存或防護的措辭（圖2、3），只有純粹經濟性的自然資源，例如經濟性魚類等，才流行保護的措辭。然而，20世紀初，基于生態科學的功利性利用視角在自然資源管理中迅速興起：“許多學者指出，20世紀初的保護運動聚焦于一種功利主義哲學，強調對自然資源的‘精明使用’（wise use），以使其在最長的時間內為最多的人服務……”（Kaiser and Meyer， 2017：242）[10]。1943年，杰弗斯（D. S. Jeffers）討論荒野管理的文章已經將保護界定為“事關的是資源的適當使用率”（Leary， 1985： 179）[11]。20世紀中期“最大的持續產出”（maximum sustainedyield）⑦等強調特定生態系統再生能力界限的科學概念，進一步加深了自然資源管理的功利主義哲學思想（Kaiser and Meyer， 2017： 242）。相對于自然領域的保存主義者（preservationists），20世紀初興起的“保護主義者（conservationists）對自然的態度更加功利，他們的目標是防止對自然的浪費性開發，支持對自然和自然資源的合理利用與管理，例如科學的森林管理或水系的多功能利用。保護的核心判斷標準是實用性與科學性”（Kaiserand Meyer， 2017： 35）。

1956年，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nternationalUnion for Conservation of Nature）⑧將原名中的防護（protection）改為保護（conservation），標志著英式保護概念全面主導自然資源管理。保護被普遍理解為精明使用：“節儉使用不可再生資源，使用可再生資源而不降低其品質或危及其供應”（Evans， 1997： 10）[12]。這種保護理解的最終體現是世界自然保護聯盟1980年發布的里程碑式文件：《世界保護戰略：旨在可持續發展的生物資源保護》。在其導言的第4條中，保護被定義為“管理人類對生物圈的使用，使其為當代人帶來最大的可持續惠益，與此同時保持其滿足后代需求與愿望的潛力。因此，保護是積極的，包括保存、維護、可持續利用、修復與提升自然環境”（IUCN-UNEP-WWF， 1980）[13]。

盡管針對的是可再生、可更新的生物資源，該定義仍標志著所有自然資源管理領域的若干重要變化：1）將自然資源管理視為精明使用；2）將保護視為積極的（positive），從防御性的、保存主義的防護轉向“為了發展的保護”（conservation for development）；3）正式提出可持續發展的概念；4）將保護與可持續發展、與管理有力關聯起來。這種定義幾乎完全源于從英語保護的次義衍生而來的精明使用。該定義并非突然形成，事實上是自然資源管理界長期認識的結果，例如，早在1972年，“為了發展的保護”已經是世界自然保護聯盟倡導的核心概念之一（Kaiserand Meyer，2017： 248）。

1980年的《世界保護戰略》及其對保護的界定中，出現了文化遺產管理界后來流行的諸多概念，比如可持續、發展、管理，等。文化資源管理者通常不了解自然資源管理的歷程，不關注其影響。然而兩者的歷程幾乎同步，自然資源管理體系有時發展得更快，其措辭與思想通過各種渠道或顯或隱地影響文化資源管理。文化資源管理者如今對英語“保護”的理解很大程度上源于自然資源管理領域，保護與變或變化管理的關聯也是如此。例如，英格蘭1983年制定的《國家遺產法》（National Heritage Act）首次出現了“古跡或建筑的保存或保護”（the preservationor conservation of monuments or buildings）的措辭。對于古跡或建筑，加入保護的字眼并不尋常，以至于引發了議會的反復討論（Delafons，1997： 131–132）[14]。再例如，2008年，英格蘭歷史建筑與古跡委員會主席為英格蘭《旨在歷史環境可持續管理的保護原則、政策與指南》（以下簡稱《保護原則》）所定的基調是“建設性保護”（constructive conservation）（EH， 2008：Foreword），和《世界保護戰略》的積極保護界定如出一轍。

三、英式保護概念在不可移動文化遺產管理中的興起

對于英格蘭的不可移動文化遺產，從保存到保護的轉向始于1960年代中期。這個過程是漸進的，直到1972年，被認為“對（英格蘭的）保護政策做出非常積極貢獻”（Delafons， 1997： 92）的肯尼特（Wayland Kennet）仍將其著作命名為《保存》（Preservation），旨在“闡述（英格蘭）保存運動從開始到現在的歷史背景”，介紹“保存主義者所進行的一些（大部分取得勝利的）戰斗案例”（Kennet， 1972： front flap）[15]。然而，1980年代之后，以保存為名的書就極少了。

（一）1967年：歷史保護區的出現與“保存與變”融合成英式保護

1967年是英格蘭遺產管理史上最重要的轉折點之一，該年的《市政環境法》（CivicAmenities Act）授權地方政府在沒有全國統一標準的情況下自行設定保護區（conservationareas）（Delafons， 1997： 97）。“保護”的命名方式，意味著英語保護的首義與次義被同時看重，被認為更適合歷史街區與城鎮的管理，盡管這類遺產當時的主要威脅是發展，是城市更新與再開發（Delafons， 1997： 93）。

1967年圍繞《市政環境法》的眾多討論與相關文件最終導致保存與變融合成了英式保護。德拉方斯（John Delafons）明確指出“那些想知道保護的閘門何時打開的人，只需看看第53/67號通知”（Delafons， 1997： 98）。住房與地方政府部1967年的這份通知明確指出，“部長們特別重視保護區的劃定，這表明重點已從消極控制轉向創造性的保存規劃（creative planning forpreservation）”（Delafons， 1997： 97）。該部同年出版的劃時代的小書：《歷史城鎮：保存與變》（Historic Towns： Preservation and Change），一方面倡導歷史建筑的保存，一方面認可歷史街區“變”的必要性。住房與地方政府部部長談到，該書的主題是“以積極方式的保存”為目標的城鎮規劃（MHLG， 1967： Foreword）[16]。該書的第一章名為“不斷變化的城鎮”，雖然對發展帶來的破壞性變化憂心忡忡，但同時認為“如今的城鎮里有許多東西必須變”（MHLG， 1967： 7）。在第二章針對單體建筑的“保存什么”之后，該書轉向針對歷史街區的第三章“保護政策”與第四章“保護做法”。其結論之一是，“同時考慮保存與變的規劃是避免沖突的最可靠的方式。它可以提供機會引導變的力量，從而協助保護，為老區帶來新生，并將不受歡迎的壓力轉移到別處”（MHLG， 1967：33）。然而該書并沒有說明何為保護。

1967年，在《市政環境法》通過的同時，住房與地方政府部和相關市、縣議會委托專家開始研究巴斯、切斯特、奇切斯特和約克四個歷史城鎮的保護策略問題，四份研究報告均于1968年出版。由伊舍子爵（Viscount Esher， 1913–2004）所著的《約克保護研究：提交給住房與地方政府部長及約克市議會的報告》首次提出了城鎮規劃背景下的保護定義：“保護是對一種有限或脆弱資源的精心管理，以確保有效利用，同時采取各種必要的措施確保供應的持續性”（Esher，1968：73）[17]。如許多學者指出的那樣，這四項研究以及伊舍子爵的保護定義成為了英格蘭此后歷史城鎮、歷史街區管理政策的基本依據（Delafons，1997： 95–97; Glendinning， 2013： 312–314;Jokilehto， 2018： 300–301）[18][19]。

然而一直以來備受忽視的是，伊舍子爵明確說明這個定義實際上借用自1965年舉辦的第二屆“1970年的鄉村”（Countryside in 1970）大會所提出的保護定義（Esher， 1968：73）。該大會源于愛丁堡公爵參加1963年全國自然周（National Nature Week）活動時對鄉村保護收效甚微的失望，于是有了1963年的第一屆大會。第二屆大會的主辦方是英國自然保護委員會（Nature Conservancy）、自然理事會（Councilfor Nature）和皇家藝術學會（Royal Societyof Arts）（Nature， 1965）[20]。大會關注的是廣大鄉村地區的自然保護、景觀保護與開發利用，因此其12個研究小組的主持者包括了國家公園委員會（National Parks Commission）、林業委員會（Forestry Commission）、國家煤炭委員會（National Coal Board）、汽車協會（Automobile Association），甚至還有一家化學品公司：全國粗苯有限公司（National BenzoleCo.， Ltd.）（Nicholson， 1965）[21]。此次大會最終形成的保護定義則源于皇家城市規劃學會主持的第一研究小組。由此不難看出，英格蘭不可移動文化遺產管理中的保護概念具有深刻的國土規劃背景下的自然與景觀資源保護淵源。

對于不可移動文化遺產，如阿什沃思所言，1960年代從保存到保護的轉向，源于遺產管理對象從單體建筑擴展到建筑群與保護區，目標也擴大到“既通過防護性的遺產對象指定，也通過土地使用管理規劃實現區域再生或者說康復性再生（rehabilitation）”（Ashworth and Larkham，1994：15–16）。與保存不同，保護追求一系列的“既要，還要，……源于1960–1970年代將保存政策整合進更普遍的地方土地使用管理的經驗”（Ashworth， 1997： 94）[22]。此時，粗略而言，保存針對單體營造物，保護針對歷史街區或歷史建筑的周邊環境。前者被認為需要保持，后者被認為需要有控制地發展、變化，這兩方面被統一在以保護為名的城鎮規劃框架內。直到1976年，英國最著名的建筑史學家尼古勞斯·佩夫斯納爵士（SirNikolaus Pevsner，1902–1983）仍然認為“保存針對的是單體建筑，保護針對的是區域（areas）。就此而言，保存是老的概念，保護是最近出現的概念”（Tschudi-Madsen， 1976：7）[23]。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界限逐漸模糊，最終使變化管理似乎適用于一切類型的遺產或遺產元素。

（二）從歷史保護區到泛化的歷史環境

1960年代，以自然為核心的環保運動勃興。1970年，英國的環境部在1970–1973年發達國家成立環境部的首波浪潮（Kaiser and Meyer， 2017： 3）中應運而生，然而其職能并不限于自然保護或污染管制，而是一個超級大部，吞并了以前的住房與地方政府部、公共建筑與工程部、交通運輸部。該部開始以環境的名義主管城鄉規劃、歷史保護區以及所有保護建筑，盡管這些職能后來陸續轉交給了其他部門，然而以環境，進而以歷史環境的名義處理所有類型的不可移動文化遺產，包括法定古跡與歷史建筑的習慣延續了下來。1967年的《歷史城鎮：保存與變》盡管非常關注歷史建筑的環境問題，還沒有提到歷史環境。此后，歷史環境與變化管理的措辭開始興起（圖4），兩者有明顯的正相關性⑨。

英格蘭的《保護原則》將歷史環境定義為：“人與地方的歷時性互動所產生的環境的所有方面，包括過去的人類活動遺留的所有物質遺存——無論是可見的還是掩埋的——以及人為種植或管理的植物群”（EH， 2008：71）。這種包括植物在內的環境不僅被認為永遠在變，是動態的（Trimm， 2018： 229）[24]，而且“由于自然進程、使用導致的損耗，以及人們對社會、經濟與技術變化的響應，歷史環境中的變化不可避免”（EH， 2008： 22）。因此，重要的是管理變化，英式保護概念由此和管理“遺產地的變化”關聯了起來。

四、國際語境的保護概念

前文論述的是英語保護的含義，尤其是其與謹用、儉用關聯的精明使用含義，然而歐洲大陸對應的其他語言并非如此。和保護的措辭直到1960年代中期才在英格蘭興起不同，法、意、德的不可移動文化遺產界很早就慣用保護——conserver（法語）、conservare（意大利語）、konservieren（德語）及其變體（圖5、6）⑩。這源于這些語言中的保護僅意味著防護、保持、保存，缺乏英語保護的次義。查閱拉魯斯法語詞典、津加雷利意大利語詞典、杜登德語詞典等主流詞典不難發現這一點?。例如英語詞典中對保護的次義最常見的示例是energy conservation（節能），但與之對應的法語是économie d'énergie，德語是Energieeinsparung，意大利是risparmioenergetico，與conservation無關?。中文的保護或我國臺灣地區常說的保育同樣如此，我們不會把energy conservation（節能）對應為能源保護或能源保育。

1843年的《巴黎圣母院修復方案報告》（Lassus and Viollet-le-Duc， 1843）[25]用了近20處conserver及其變體，但都意味著保持、保留、保存，絲毫沒有精明使用之意。1905年，德希奧（Georg Gottfried Dehio，1850–1932）提出了對德語遺產界影響深遠的格言：“要保護，不要修復”（konservieren， nicht restaurieren）（Dehio，1905： 24）[26]，他的意思明確是要保存、保持，不要復原、恢復。1987年的意大利《文化與藝術對象保護與修復憲章》將保護（conservazione）定義為“旨在確保處理對象的物質構成盡可能長久存續的一系列預防與衛護措施”[27]。

值得注意的是，分析從1931年的《雅典憲章》到1964年的《威尼斯憲章》，再到最近的國際文件，不難發現大量最初以法語擬定的文件中的conserver及其變體，被越來越不加甄別地英譯為conserve及其變體。當英語讀者以英語保護的次義理解法語、意大利語或德語文獻中的“保護”，當中文讀者通過英譯或英文作者的解讀接觸此類國際文獻，可能導致嚴重的理解誤差。

五、保護的本質與變化管理引發的問題與討論

（一）保護的本質與變、變化管理

英式的保護概念可能使人認為保護的本質是變化管理。然而，英語詞典的釋義本身并不支持這種認識。在詞典里，英語保護的次義——精明的節儉使用，顯然是從該詞的首義——防護、保存、保持衍生而來，而且最終目的是使使用對象“長期存續”，這是精明使用的前提。也就是說，英語保護的本質仍是保持、保存。這意味著詞典所代表的公眾化、社會化的保護理解和將保護視為變化管理的某種專業理解差距甚大。

英格蘭建成環境領域的活動家霍布森（Edward Hobson）發現，英格蘭的不同專業群體和公眾對保護與變的關系有不同理解（Hobson，2004： 91）[28]。總體上，一方面，保護官員、保護專家普遍寬待甚至鼓勵變，規劃系統的開發控制（Development Control）部門則相反。令霍布森驚奇的是，“對專業意見的期望幾乎完全顛倒了”（Hobson， 2004：209）。另一方面，保護專家強調對變的接受，公眾卻相反，以至于前者認為公眾“把保護理解為了一種非常消極的控制。明顯把‘保護’誤解為了‘保存’”，當公眾看到遺產的處理不符合他們認為的保存時，就很憤怒（Hobson， 2004： 94）。這使得霍布森談到，“這種經過數十年官方認可形成的專業文化，有可能使保護工作遠離公眾的直接理解”（Hobson，2004：104）。這種偏離使得2023年的一份文件表示，保護專家要“確保人們了解保護問題，并解釋為何變可能是必要的”（EH， 2023： 20）[29]。然而，如果一種專業性的保護理解偏離了公眾的常識性理解，使保護變得“只有小圈子的內行人才懂”（esoteric）（Hobson， 2004：104），其法理基礎也就可疑了。

事實上，即便英格蘭《保護原則》的定義引入了變化管理，該定義本身也并不支持將保護的本質視為變化管理：我們（在原則4.2中）將保護定義為以最能維持遺產價值的方式，對處于關聯環境中的遺產地的變化進行管理的過程，同時認識到有機會為今世后代揭示或強化這些價值（EH， 2008： 7）。

分析該定義不難發現英式保護的最終目的有兩個：一、最能維持遺產的價值，二、為今世后代揭示或強化這些價值。目的一的實質是保持、保存。如果我們用現代木構替換佛光寺東大殿殘存的唐代木構，談不上最能維持遺產的價值。這個大殿的核心價值無疑在于它一千多年前的木構實存。目的二的實質是開發、利用，可認為衍生自英語保護的次義。句子中的同時（while）與機會（opportunities）表明目的二基于目的一，是以目的一為前提的可選項。至于變化管理，在該定義中與其說被界定為保護的本質，還不如說表明了大多數保護實踐必然涉及開發利用。

盡管如此，該定義足以引發英格蘭保護界的撕裂。由于1960年代以來，保護人士普遍害怕保護被視為發展的障礙，“競相強調自己更進步”（Hobson， 2004： 92），由于英格蘭《保護原則》的基調是建設性保護，因此保護官員與專家普遍歡迎變，“現在有一種要求保護工作拓寬視野，使其適應城市設計和再生議程的推動力。然而，有些人會認為這是在拋棄建筑保護的本質。目前，很少有機構能夠履行防護和倡導保護的職責”（Hobson，2004： 21）。保護官員與專家強調變化管理的保護理解有助于各種再生計劃，但與此同時，也有不少專業人士認為這種對變與更新的歡迎遠遠超出了保護的界限，為了促進開發或實現某種政治目標而犧牲遺產的完整性令他們憎惡（Hobson， 2004： 92）。

（二）變化管理引發的問題與討論

變化管理的保護理解引發了更深入的一些問題，“保護是對變的反應，對變的控制還是對變的積極促進”（Hobson， 2004： 92）。如果有一種可接受的變，如何確定變是可接受的？對變的接受或促進何時使得“保護不再是‘保護’”（Hobson，2004： 223）。

答案似乎取決于偏重英式保護概念的首義還是次義。以微更新為例，1996年，英格蘭國家遺產部的一份文件明確指出，歷史保護區“特別容易受到緩慢發展（creeping development）的有害影響”（Delafons， 1997： 179）。霍布森也談道：“與建成環境中的大變或大拆相比，微小改動的累積效應帶來的緩變是更大的問題”（Hobson，2004： 92）。英格蘭的《保護原則》同樣談道：“小變需要和大變同樣多的考慮，因為前者的效果累積起來與后者相當”（EH， 2008： 58）。然而，建設性保護的基調傾向于促使保護專家更強調英式保護概念的次義，以至于不少情況下，規劃系統的開發控制部門并不認可保護官員與專家認可的可接受的變化。“諷刺的是”，前者“對可接受的變化的解釋比保護官員更傳統”，規劃系統的保護與設計部門同樣如此（Hobson， 2004： 233–234）。

英格蘭《保護原則》的條文常常顯得自相矛盾，一方面給人以寬待乃至歡迎變的印象，強調變的設計與施工質量要使其“現在與將來都能得到重視”，強調變的品質（EH， 2008： 58–59），強調要“從經驗出發”，證明變的長期影響是良性的（EH， 2008： 59）；一方面又設置了諸多限制條件，并希望變是可逆的，因為“事實上，我們判斷變對遺產地意義的長期影響的能力是有限的。干預措施的效果可能不如預期。隨著意義感知的演變，后代可能不認為它們對遺產價值的影響是積極的”（EH， 2008： 46）。

最終的問題是，變化管理的目的是什么？變化管理的概念本身顯然并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從而無法界定可接受的變化的界限。英式保護的首義與次義的關系在英格蘭的《保護原則》中多多少少曖昧不清，很難說清晰地界定了變化管理的目的。即便如1967的《歷史城鎮：保存與變》所言，“當然，我們的城鎮有許多需要變的地方，沒有理由因為保存阻止可取的變”（MHLG， 1967：Foreword），即便一個歷史街區中有不少現狀不受歡迎、值得改變，即便人們必須承認絕大多數保護處理多多少少涉及某些主動的改變——哪怕只是清理導致的改變，英式保護概念中的變化管理也難以界定如何改變才是恰當的。因此，這種模糊性引發撕裂的認識并不令人驚訝。對利物浦海事商城（Maritime Mercantile City）及其周邊區域變化管理的不同認識是這種撕裂最突出的實例之一，并導致該遺產于2021年被《世界遺產名錄》除名。對于該遺產及其周邊區域的再開發，利物浦市政府、開發商、英格蘭歷史建筑與古跡委員會都進行了遺產影響評估。三份評估報告都基于英式的保護概念，基于“一定程度的變化是可以接受的‘管理變化’”（Patiwael et al.， 2020： 311）[30]，都使用了保護機構編制的原則性文件，結論卻大相徑庭（Patiwael et al.， 2020）。英格蘭《保護原則》的條文本身，似乎很難使利物浦市政府和開發商認為他們的變化管理理解不符合英式的保護概念。

自從英格蘭的《保護原則》引入變化管理的概念之后，2009年，時任ICOMOS主席的古斯塔沃·阿勞斯（Gustavo F. Araoz）以“在新的遺產范式下防護（protecting）遺產地并界定其對變的容忍度：對ICOMOS領導身份的挑戰”為題，將相關問題提交ICOMOS保護與修復理論與哲學國際科學委員會討論（Lipp et al.， 2012： 47–52）[31]。經過兩年多的討論，以及兩次國際大會：“保護轉向——回歸保護：在不斷變化的世界中的挑戰與機遇”（2010年，布拉格/捷克克魯姆洛夫[?eskyKrumlov]）、“遺產防護（protection）的范式轉變？對變的容忍度，變的界限”（2011年，佛羅倫薩），正如2012年最終形成的論文集《保護轉向——回歸保護：對變的容忍度、變的界限》的標題所示，以1999–2008年擔任ICOMOS主席的米夏埃爾·佩策特（Michael Petzet）為核心的絕大多數與會者否定了“范式轉變”“保護轉向”“變化管理”等概念，主張“回歸保護”，也就是保存、保持（Lipp et al.， 2012）。

佩策特認為，在英美澳形成的對變化及其管理的熱情，挑戰了ICOMOS的核心意識形態，是政治正確口號和新自由主義經濟思想影響下的不當產物（Lipp et al.， 2012： 53–56）。他認為，將總體的保護視為變化管理的根本性錯誤是沒有區分不同類型的遺產及其所需的保護措施，這“可能帶來毀滅性的后果”（Lipp et al.， 2012： 54）；對某些新型的活態遺產來說，變化管理式的維護也許是恰當的，在某些情況下，妥協式的變也許是保持某種程度的延續性的唯一方式（Lipp etal.， 2012： 262）。然而，他明確表示，“畢竟，保護并不意味著‘管理變化’，而是保存——保存，而不是改變和毀掉”（Lipp et al.， 2012： 53，56），他還表示，安杰伊·托馬謝夫斯基（AndrzejTomaszewski）所提出且被廣泛認同的保護的“多元方法”（pluralistic approach），不應被誤解為保護理論與實踐中的隨意性（Lipp et al.， 2012：263），“為了應對所謂的‘對ICOMOS領導身份的挑戰’，我們不需要任何時髦的范式轉變”（Lipp et al.， 2012： 56）——即便對各種新型遺產也是如此（Lipp et al.， 2012： 262–263）。

六、結語

變化管理在遺產保護認識中的興起，與其說源于對遺產總是在變，變不可避免的深刻認識，還不如說源于英語保護（conserve或conservation）有謹用、儉用的次義，以及對這種次義的強調與延展。因為盡管物質文化遺產——比如佛光寺東大殿殘存唐代木構——的原子、分子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不可避免，這也并不能成為將保護的本質視為變化管理，甚至歡迎變的理由。法語、意大利語、德語的對應單詞缺乏這種次義，無論將conserve或conservation譯為漢語的保護還是保育，也難以表達這種次義。對這個問題的忽視，使人們雖然普遍認為保護比保存的含義寬泛，卻又很難解釋為何如此。

20世紀初，隨著自然資源管理問題的凸顯，由于可再生自然資源的維護與適當的開發、利用兼容，英語的保護開始廣泛用于自然資源管理領域。1960–1970年代，功利主義的科學觀，保護與發展的協調企圖，一方面使自然資源管理領域的英式保護概念逐漸與發展、可持續、變化管理等概念關聯起來，一方面使這種英式保護概念滲透到英語世界的物質文化遺產管理領域，逐漸取代保存的思路與用詞。最初，英式保護概念限于歷史街區、歷史城鎮的管理，限于與不可移動文化遺產相關的城鄉規劃，1980年代擴展到單體營造物。隨著英格蘭將不可移動文化遺產管理對象統稱為歷史環境，英式保護概念和與其次義有關的各種概念——包括變化管理——被用于所有遺產對象。

1960年代現代主義進步觀的流行，保護對象的極速擴展，使英格蘭的遺產管理界不愿將自己視為發展的障礙，1970年代的經濟危機之后的發展壓力，又使其越來越強調英式保護概念的次義，使與之相關的變化管理越來越傾向于發展的導向，傾向于歡迎變，以至于有時倒置英式保護概念兩種詞義的次序，從而使變化管理被認為是保護的本質，引發了對立的反應，以至于著名學者洛溫塔爾（David Lowenthal）指責英格蘭歷史建筑與歷史古跡委員會里的“小流氓們”（Hooligans）更多地只關心能從遺產中撈到什么（Lowenthal， 1996：99）[32]。

盡管變化管理的概念本身是中性的，既涉及被動的自然變化，又涉及主動的人為改變，既可能意味著對變的抗拒，也可能意味著對變的歡迎，但是如羅德韋爾認識的那樣，在實踐中，這個概念傾向于以開發為導向的為變而變（WHC， 2010：104）。對保護與變化管理的對立理解，取決于側重英式保護概念的首義——防護、保存，還是次義——精明使用，取決于對兩種詞義先后次序的理解。保護與變化管理的關系既不復雜，也不深奧，本質上是人們常說的遺產保護與開發利用的關系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