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丑相扮久了,偶爾的嚴肅反而更像一種滑稽的諂媚?秀芹想。學生們覺得她的妝畫得像過時的小丑,但她對他們的嘲笑視而不見。她相信,她美麗了。不是變美麗,而是恢復美麗,正如風蝕的油畫修復成它原本的樣子。學生們饒有興致地擠在窗戶邊看濃妝淡抹的秀芹走出校門,一個男生嘖嘖說:“我看見秀芹了,今早。”
這要說到學校東街那個菜市場。逛菜市場的就那群人,幸福北里的,幸福西里的,興盛家園的,再遠點福康家園的,基本沒了。住附近的老師多,逛菜市場常有小折小扣,因為不少菜攤是學生家擺的。秀芹今天化了妝,別人察覺不到這個女人的變化,但熟悉的學生父母還是看得出來的。“你們說她為什么化妝?那個瘦巴巴陰森森的樣子,大老爺們見了都要躲她三分,今天竟然抹個大紅嘴唇,”那個男生繼續說,“我舅媽都差點沒認出來她。”學生們都哈哈地笑起來。
秀芹逛菜市場不愛說話。她對折扣沒有需求,更確切地說,她寧愿買得貴點,也不愿意裝出一副親熱的樣子和亂七八糟的人扯些她根本沒興趣的事。多花兩毛錢就能買個清凈,那這筆交易太值了。不過賣菜的學生父母頭疼了,總有種有勁沒處使的感覺,一開始他們以為是孩子在學校表現不好,打了幾頓才明白,孩子無辜,而是這位李秀芹老師性格真有點怪怪的。
晚上,秀芹卸了妝。秀芹害怕衰敗,她向自己灌輸偏激的自信,以抹殺時間對她的質疑,如漂在沸水里的氣球,沒人知道下一秒她會繼續得意洋洋還是炸成碎片。但是,活到這個歲數,別的不說,唯有一條真理她深深信奉:如果會輸,靠自己總比靠別人輸得體面。十年前,她沒意識到丈夫襯衫上那根長發意味著什么,直到風言風語替她解釋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她才意識到自己多愚蠢。但其實她什么都想不知道,因為只要她不想,就不算活得愚蠢。那些風,那些話,那些難以下咽的晚飯,那些刺眼的陽光,所有人都成了她的敵人。她發現人們愛極了看那些不倫不類的、傷天害理的新聞,卻意識不到自己做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事。成年人心里的刺要偷偷拔,誰沒藏住誰就要被嘲笑。
秀芹照鏡子時,沒承認今天的妝是為了一個男人化的。一個不曾謀面的男人,但秀芹相信很快就能見面。高山流水,知音難尋——這是他的微信名字。秀芹最近喜歡偷著看微信,像她兒子小時候偷著玩游戲機,被她發現了要揪著耳朵罵一頓。現在秀芹終于體會到游戲機里別扭的快感,像滋滋亂響的收音機在等待豁然開朗的一瞬間,她不厭其煩地轉弄這份未知的驚喜。心動是不聰明的。現在秀芹老了,不再像年輕時那樣癡傻,可從來沒有人不憧憬年輕時的癡傻。
知音難尋,也不難尋。男人說他見過秀芹,就在菜市場。秀芹問:“我怎么沒見過你?”男人說:“因為我不好意思打擾你,你看起來不喜歡被陌生人搭訕,你有種獨特的氣質。”秀芹發了個疑惑的表情。男人繼續說:“這種氣質的人,一般比較老成,可我沒想到你長得那么年輕,原諒我的直接,你早些年肯定不少人追吧。”秀芹罵:“你真能說瞎話。”卻在屏幕前抿起嘴笑。“不是瞎話,是真心話。”男人說。秀芹說:“你若是真心,敢不敢讓我見見?”
“那有什么不敢,但在那之前,我能先給你寫封信嗎?”
“寫信?”
“對,”男人說,“就像咱們年輕時那樣,你見了我的信,如果覺得我還算真心,咱們再見面,好嗎?”
“可是你怎么把信交給我?”
“就在菜市場給你。我悄悄把信塞到你的菜籃里,這樣你就看不到我,但能收到我的信。好嗎?”
秀芹盯著屏幕看了一會,搓了搓手指。她放下手機,去給陽臺的花澆了點水。回來,說:“也行,隨便你。”
秀芹化妝的第二天。她在菜市場里走走停停,總覺得菜市場格外吵鬧,她不明白為什么每個人都要這么大張旗鼓,擾得她心緒不寧。秀芹不需要多余的動作,她嫻熟地撥開菜上的灰土,感受冰涼粗糙的觸感摩擦著她的指肚,有一只蟲子爬到她手上,這感覺像著急過河時褲腳不小心被水拍濕,而岸那邊有人在用熱情的目光注視她:“怎么了,秀芹?”秀芹必須保持優雅,“沒什么。”她心中默默說,然后從容地把菜放到籃子里。
菜籃子。她想起知音難尋的那句話,感到心臟突然被一陣酥酥麻麻的觸感包裹。她哆嗦了一下,故意不看菜籃子,如果那里面除了菜還有別的,她遲早會發現。菜市場的人們真是吵鬧啊,賣茄子的劉嬸著急忙慌地把茄子塞給買家,好像那茄子是個燙手炸彈,賣蘋果的嚴叔罵罵咧咧地講蘋果有多甜,一早上得啐半斤唾沫星子,這邊豬肉郝哥哐哐地砸著菜板,那邊載滿土豆的電動三輪嘚嘚進場,秀芹觀察每個人的臉,他們和平時也沒什么不同。難道你要指望他們做出什么高尚的事嗎?不切實際。生活的本質就是千辛萬苦地編織枯燥,再用一點低俗的快樂當作點綴。誰能免俗,俗了才完整。菜市場是個“尸橫遍野”的地方。秀芹的鞋跟踏過魚攤的腥水時,一條垂死掙扎的魚最后翹了下肚皮。一股臭氣鉆到她鼻孔里、頭發里、衣袖里。秀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傻,她不會真在自以為是地盼望著那封信吧,那男人不過是在網上遇見,聊過幾句就互稱知音,人家或許只是以逗她為樂,而她卻當真了。太傻,太傻,秀芹臉紅了。
可是,就在這時,秀芹發現那信了。
秀芹把菜籃子從臂上卸下來,無意間發現了一只紅色信封。那一瞬間,她忘記了剛剛所有的思索。她慌慌張張地找了個角落拆開信封,信上只有簡短的一行字,字跡不太好看,但很工整:
“美人如斯兮,遇上方知有。秀芹,想你,念你。”
秀芹把一句話讀了三遍,才緩緩把信紙捂在胸口,心臟亂跳。又是想又是念的,真不害臊!連面都沒見過。秀芹抬頭東張西望,附近沒人在看她。她忍不住笑,不光因為收到情書,還因為終于有人發現了她的美麗。果然,她很美,就算時間流逝,上年紀的她另有一番風韻。她清瘦,干練,低調,優雅,不比電視上那些明星差很多,畢竟他們是明星,而秀芹作為普通人,已經很不錯了。秀芹把信壓在菜籃子的最下面,挺起背走出菜市場。不少熟人注意到她了,他們發現秀芹今天竟然比平時有氣質了許多,難道真是化妝的緣故?高山流水,知音難尋,而一旦尋得,一切付出便都是值得的。
回家后,秀芹提筆回信,這也是知音與她的約定。秀芹從來沒有這樣不知所措過,她挑選字眼比挑蔬菜還認真,這樣說太冷淡,那樣說太不矜持,都不好。秀芹握著寫教案的鋼筆,曾經只以為這支筆要將她的一輩子圈養在不甘和忍耐中,如今卻還有機會用它描繪希望。她好像回到了十八歲,那年她穿著淺黃色短褲坐在野草瘋長的池塘邊,不小心把一只涼鞋踢到水里,一個傾慕她的男孩立即跳下水,沒多會就爬上岸來,不管自己全身濕噠噠,高舉涼鞋找秀芹邀功。秀芹笑得很好看,那時的她以為一輩子都會像那個夏天一樣熱烈美好。秀芹眼眶濕潤了。她小心翼翼地把寫完的信折進一只白色信封,放進菜籃。
秀芹化妝的第三天。陽光和煦,暖風溫柔。秀芹挎著菜籃子,今天她想買點貴的水果,和老板講了幾句價。她原本不愛說話,也完全可以不說話,因為不說話是她的特權,正是這樣的個性使她與眾不同,但是今天她想說幾句。秀芹朝草莓攤陳嫂走來,陳嫂笑呵呵地說:“李老師越來越年輕啦。”秀芹感覺背上癢癢的,又不好意思伸手撓。她特意找了個不顯眼的角度,側過身子,伸手夠后背,卻撞到一個人的手。秀芹嚇了一跳,臉色立刻陰沉下來,回頭看,是她的學生,陳嫂的侄子。
“你干什么?”秀芹問。
“沒事,沒事,李老師。”
“你手上拿的什么?”秀芹注意到男生遮遮掩掩地藏著什么。
“沒什么,老師,您東西掉了,我給您塞回去。”
話沒說完就要往秀芹的菜籃子里塞東西。秀芹對菜籃子很敏感,連忙躲開,一把抓住男生的手。認清他手里的東西后,秀芹卻吃了一驚。那是一只紅色的信封,就和知音的那個信封一樣。一個可怕的、惡心的念頭浮上腦海。
“拿過來!”
秀芹二話不說,撕開信封,信上的字跡和昨天的一模一樣,不太好看,但很工整。她想起什么,在字里行間仔細分辨,這字體似乎是和男生的字跡有幾分換湯不換藥的相似。秀芹很確信,今天還沒有收到信,她又看了看菜籃子,好像聽到心里那個對不齊頻道的收音機此刻終于接準了信號,可發出的聲音卻刺耳得不可思議。她愣在原地,仿佛被從頭潑下一盆冰水,雙手攥緊信紙,嘴唇微微發抖。高山流水,知音難尋,難尋,難尋……
秀芹扭頭就走。男生把甩在他臉上的信揉成團,隨地一丟,悻悻地躲到菜攤后,猶豫今天要不要去學校,或許他的同學正期待故事的后續。地上的爛菜葉讓秀芹差點滑了一跤,但她反而走得更急了。她跑起來,眼角的妝花了,像個被劇團趕出來的小丑。她用力推開擠在路邊挑菜的人,有的人沒搭理她,有的人破口大罵了一句長不長眼睛啊,又趕緊忙著和老板討價還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