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桑《拉帕西尼的女兒》中的科技倫理問題管窺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2097-2881（2025）07-0052-04

霍桑的小說富于隱喻性與批判深度，作為一位極具洞察力的作家，霍桑關切著美國的社會問題，以其深沉的文筆勾勒出近現代的美國，作品中不乏遠見卓識。審視霍桑的小說創作，《拉帕西尼的女兒》無疑是一篇體現其宗教思想與科學技術觀的力作。文中，霍桑塑造了一位醉心藥物研究的學者拉帕西尼，他身形枯槁，神色冷漠，在日夜不舍的研究中將自己的生活獻祭給了科學的真理，可怕的是，拉帕西尼還在其女貝婭特麗絲身上開展活體實驗，讓其成為一個具有致命性的“活毒”。而拉帕西尼卻認為，正是自己的實驗才給了貝婭特麗絲無人能敵的力量，女兒特有的劇毒身體無疑是自己學術實力的最好見證。由此可見，拉帕西尼其實是一位迷醉于“生命設計”，以達到“人類增強”目的的偏執學者，但他從未意識到，這種對科技理想的癡迷行為直接忽視了對人性與道德倫理的討論，這樣的執念似乎與康德把人視為目的，尊重理性在每個個體中實現的學說相沖突，其霸權式的生命干預已對貝婭特麗絲的生命自由造成了極大的影響，而這可能就是哈貝馬斯眼中那種對全體人類平等原則造成破壞的舉動，極具危害性。本文擬對拉帕西尼對貝婭特麗絲的生命干預進行批判分析，對小說中體現的科學倫理問題展開討論。

一、“活毒”的誕生

在《拉帕西尼的女兒》中，女主角貝婭特麗絲被描寫為一位面容如天使般圣潔的少女，成長在其父拉帕西尼為進行科學實驗而打造的一處死寂的花園之中。與貝婭特麗絲人畜無害的外表一樣，園中一切生命保持著一種平衡的“真空狀態”，用和諧與溫存的氛圍隱藏著拉帕西尼的冷酷陰謀。在外鄉青年喬萬尼意外闖入這片死寂的花園后，園中微妙的平衡被破壞，盡管這位青年與貝婭特麗絲兩情相悅，但不知自己已成“活毒”的貝婭特麗絲卻將劇毒傳染給了喬萬尼，在經歷生死折磨后，這場無疾而終的戀情從喬萬尼對心愛之人的咒罵聲中滑向悲劇。

毋庸置疑，拉帕西尼的殘酷實驗是造成貝婭特麗絲悲劇的一大原因，他給了貝婭特麗絲“公害性”的身體，使其只能在“私人性”的場所中維持生命。作為在與世隔絕的試驗花園中成長的

“夏娃”，貝婭特麗絲的生命在與正常社會交往的隔絕中被懸置了，她只能“存活”在一個死寂的、由非人性力量操縱的平衡空間中，而不能“生活”在一個有活力的、有人性的社會空間中。克里斯·希林（ChrisShilling）在評述技術變化與身體觀念的關系時寫道：“在五花八門領域發展的趨勢作用之下，身體越來越成為一種包含諸多選擇和選擇權利的現象。這些發展的趨勢增進了許多人控制自己身體的潛力，但也加劇了他們的身體受到他人控制的可能。”[希林的評論概括了技術要素突飛猛進所帶來的技術風險。科學家拉帕西尼掌握藥物的技藝可謂絕頂高超，竟能令其女受毒物滋養卻毫發無傷，但這樣的實驗已經為貝婭特麗絲的生命悲劇埋下了禍根，拉帕西尼以科學為手段的生命干預對其女的生命軌跡與存在狀態造成了不可逆的影響，這里首先應該得到討論的，就是這種科學操作背后的人性觀

二、人類增強與人性

“人類增強”的思想源遠流長，與以修復、治療為目的的醫療手段不同，人類增強強調的是一種對普通人體功能的超越，直沖云霄的伊卡洛斯與希臘神話中各種各樣的合體怪物便是這種思想的藝術化表達。作為一種對人體功能的革命性干預，技術史中每一次人體增強思想的流露，幾乎都會帶來各種各樣的對生命定義的爭議與圍繞這些爭議而產生的倫理問題。甘紹平指出，“與增強相關的倫理論爭實際上發生在兩個層面：一是成人個體自主選擇的增強活動引發的倫理問題…二是父母對未來子女通過遺傳干預實施“增強’所引發的倫理問題，這里涉及代際關系還能否保持對等、相關后代所應享有的開放的未來之權益是否受到損害、所有的人類個體是否都應擁有一種‘獨立性’的地位等更深層次的倫理挑戰。”[2]顯然，拉帕西尼對貝婭特麗絲的生命干預更多屬于第二種定義范疇中的倫理問題。

技術在其發展過程中獲得了“改造生命”的能力，這種技術不僅能使人類有填補“埃庇米修斯的過失”的可能性，甚至還能讓人類有重新創造其所處世界的能力，在創造新世界的過程中，也創造了第二自然。斯蒂格勒曾提到，人與技術之間存在著一種耦合關系，技術的躍進無疑也會帶來對人性問題的再思考，原來對人性的定義方法，在這里遭到了質疑。第二自然的創造預示著，技術對人性的影響是生產性的，拉帕西尼的毒藥研究舉世無雙，他借此創造了有強大隔絕力量的花園，在這里，他設計了貝婭特麗絲的生命，也設計了一種新的“規范性”，一種拉帕西尼式的對生命意義的定義：擁有無敵的力量，就算是擁有了至高的人生。小說結尾，霍桑在描寫拉帕西尼父女的最后一次對話時給出了拉帕西尼對女兒進行活體實驗的理由：“你這是什么意思，傻姑娘？難道你認為你被賦予了任何敵人都無力對抗的驚人天賦是悲慘，只消一口氣便能把最強大的對手制服是悲慘，你擁有和美貌同等的可怕是悲慘嗎？”[3]由此可見，拉帕西尼是這種技術生產人性的觀點的堅決支持者，他偏執地認為擁有可怕威力的貝婭特麗絲就擁有了一種無敵的人生，這種先入為主、忽略交往的規范性無疑是有極大缺陷的，小說的悲慘結局表明，貝婭特麗絲成為拉帕西尼研究的犧牲品。

哈貝馬斯在論述對優生學的態度時，對任何預設子女生命規劃、對子女人生造成極大影響的生命干預持決絕的反對態度，他強調了“尊重自我調節的本性的內在動力”的重要性，而拉帕西尼的實驗不僅是一種一廂情愿，還是一種殘暴的對貝婭特麗絲生命權利的剝奪，這樣的實驗讓貝婭特麗絲的一生好似撐著一根名為“被動”的拐杖生活，失去了一切自我選擇的能力。貝婭特麗絲死前的宣言，或許可以算得上是對拉帕西尼實驗的遣責，也無愧是對其主體性誕生的見證。

三、人的誕生

小說中曾多次從喬萬尼的視角出發，對貝婭特麗絲的身心進行側寫。在靜態的、與外界隔絕的花園中，貝婭特麗絲以凡人的形體展現了天使般的狀態。她美貌無雙，超塵脫俗，視花園中的一切草木為姐妹，以植物為交往對象。在喬萬尼偶然闖入花園之前，她服從拉帕西尼的指令。貝婭特麗絲擁有深厚的藥學知識，但難以讓人相信這樣一個幾乎沒有社交的女孩算得上是保有自由權利與獨立思想的“人”。然而，拉帕西尼卻以“技術增強人類”的理由為自己辯護，認為技術越強，生命越能夠得到保障，女兒的毒性越強，她就在生物學意義上有更高的食物鏈地位，而正常社交和生活與之相比根本無所謂，這種觀點其實是建立在獨斷而非互相尊重的背景之上，亦是泯滅人性的，而拉帕西尼也在故事的結局中迎來了人性的審判。

霍桑給讀者呈現的最后一幕是拉帕西尼驚駭的肖像，這與故事前段其冷漠無情的形象大相徑庭，女兒的死讓這種冷漠解凍，他發現自己所追求的人生意義現在不過是一場虛無，這將拉帕西尼及其實驗的合理性送進了死路。在臨死前，一向順從的貝婭特麗絲竟與拉帕西尼發生了爭吵，而這也是這對父女唯一一次站在對立立場而展開的“對話”，可以說，這次爭吵既是貝婭特麗絲的遺言，也是其人性誕生的宣言：“我寧愿被人愛而不是被人怕。”[3]“寧愿被人愛”是貝婭特麗絲自己的意愿，“被人怕”則是不尊重倫理自由與個人權利的人類增強技術造出的畸形惡果。

進一步說，從小說的情節來看，盡管拉帕西尼有著高超的技術操縱能力，但也還未能夠做到對胚胎階段的人體進行所謂的增強實驗，也就是說，拉帕西尼的生命干預很可能是發生在貝婭特麗絲出生之后的，他的實驗是作用于一個具有生命權利與成長可能的個體身上。悲劇的是，拉帕西尼對女兒的身體改造直接剝奪了貝婭特麗絲的人身權利，她受制于有劇毒的身體，難以自由選擇。在這里，自主性原則遭到了不合理的技術倫理觀的踐踏，最終釀成了一場生命的悲劇。哈貝馬斯認為，人類的本性有兩種體驗方式：一種是“作為一種身體”感受自己的本性，第二種是以“擁有一個軀體”的方式感受本性。貝婭特麗絲品德高尚，心地善良，是一位會在昆蟲死后為它們畫十字祈禱的女性，與園中的草木花朵情同姐妹。這時，劇毒的體質只是作為她身體的一種特性出現的，盡管貝婭特麗絲深知這種恐怖的特性會給周邊的生靈造成傷害，然而此時身體給她造成的困擾依然是可以忍耐的，就好像棉衣下的狐臭、肚子上的胎記，盡管令人難堪，但還并未被揭開，還能使生命在一種秘密狀態下平穩地延續，維持一種膽怯但仍可自控的生活。而喬萬尼的闖入是對貝婭特麗絲生命秘密的徹底揭露，這種秘密成了一個致命的腫瘤，而這種腫瘤還有毒性與傳染性，成為對他人生命的直接威脅。更令人膽寒的是，貝婭特麗絲和喬萬尼還發展成戀人關系，劇毒的身體對戀人造成的傷害讓貝婭特麗絲意識到自己“惡魔”般的身體特質，她意識到自己擁有一個無敵的身體，卻要面對一種非人的生活。

此時，只能在私人場所中維系的生活與身體的秘密暴露于公共與審視的聚光燈下，貝婭特麗絲因此遭受了雙重的絕望：她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有控制軀體的能力，她從父親的指令中解放出來，有了不順從的可能，但她的軀體又是公害性的，操縱軀體就相當于操縱一種對他人的迫害，而毒性的致命性又是她不可控制的，繼續生存下去，是其善良本性不可忍受的，在道德上，她似乎只有一條死路可走；第二，她無法為自己的毒性找到解藥，所謂解藥，其實也就是給中毒者找到一種毒后余生的可能性，而萬靈的解藥正好與貝婭特麗絲的體質相克，她的選擇只有死亡。此刻，貝婭特麗絲的生命選擇十分有限，她面臨的是一種絕境，而破開絕境的方法只有犧牲自己，以自己的死亡作為人性誕生的見證。在被人闖入的花園里，“活毒”貝婭特麗絲無法再將自己視為正常道德關系中與其他成員同樣平等自由的一分子，身體的公害性毀滅了貝婭特麗絲進人道德共同體的前提，毀滅了與他人結成自由、平等、相互尊重的交往關系的可能性，在意識到這種毀滅性的同時，貝婭特麗絲又因其高貴的人性而必須作出決絕的道德選擇，這樣的矛盾張力使貝婭特麗絲的死更加沉重。

現在的技術發展或許早已超出了拉帕西尼的想象，技術倫理觀點層出不窮，人類增強依然是一個飽受爭議的話題。斯蒂格勒在其《技術與時間》中提到，世界萬物皆有一種天生的專長來維系其基本生命，而人卻是“赤裸”的，“一無所有”的，無從抵御各種對生命的威脅，因此，技術得以發展，從盜火的傳說到賽博格式的義體設計，人類發明技術、抵抗死亡的過程幾乎就是人類生存的歷史。實際上，死亡帶給人類的并非只有恐懼，它還象征著一種令人不知所措的極限處境，但這種應對極限處境的書寫，往往也召喚著另一種寫作的傳統，即一種求生的傳統，一種超越死亡的傳統，一種生存論意義上的傳統。卡西爾有言：“在某種意義上，整個神話可以被解釋為是對死亡現象的堅定而頑強的否定。”[4人終有一死，死是屬于人的一個基本特征，貝婭特麗絲并非一個沒有人性的玩偶，她的死正是其人性的明證，如此，她的故事既是一個凄慘的悲劇，又不失為一段人性覺醒的歷史。

四、結語

在《弗蘭肯斯坦》《拉帕西尼的女兒》這樣年代稍早的小說中，有關人體改造、“人類增強”思想的討論屢見不鮮，貝婭特麗絲之死只是她作為一個真正個體的人性證明，她揭開了技術面前倫理選擇的善的維度。前文提到，死亡是人的一個固定特征。然而，科幻電影《流浪地球2》中出現了相當成熟的數字生命技術，這相當于給了眾生一個便捷的永生方式。在霍桑的描寫中，貝婭特麗絲的悲劇在于無法定義如何生，而數字生命的技術幻想與突飛猛進的腦機接口技術則讓定義死的問題成了當代又一個科技倫理難題。倘若拉帕西尼的死對頭巴格里奧尼教授開發出了更猛烈的活毒培養辦法，倘若有一種普遍性的人類增強方式，貝婭特麗絲還會不會意識到自己的惡魔性，承認自己的惡魔性？毋庸置疑，道德倫理的爭議將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與科技發展相伴，在有關科技倫理的討論中，平等性與自主性原則依然是十分重要的，可以說，貝婭特麗絲被操縱的、被設計的、有公害的身體就是對此原則的雙重違背，這也讓貝婭特麗絲注定無法走人社會、走入公共領域、走近愛人的身旁，釀成了小說結

尾的悲劇。

從霍桑的年代到當下，人類增強的基本問題依然在挑戰著人類最基本的道德倫理體系。在技術更為先進的今天，技術發展與道德倫理間的爭議更是人類需要珍視的東西，每一次有效的探討與關注，都是對貝婭特麗絲式悲劇的反思，是對善的銘記，是人類文明的一個必要前提。

參考文獻

[1]希林.身體與社會理論[M].李康譯.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

[2] 甘紹平.對人類增強的倫理反思[J].哲學研究，2018（1）.

[3] 霍桑.霍桑小說全集[M].胡允桓，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

[4] 卡西爾.人論[M].甘陽，譯.上海：西苑出版社，2003.

[5] 哈貝馬斯.哲學導言：交往理性五論[M].童世駿，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3.

（責任編輯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