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我從中山大學哲學系博士畢業后,一頭扎進中小學課堂,在廣州和上海的實驗學校做了八年的兒童哲學教育。這八年里,我和孩子們一起探討真與假、愛與謊言、自由與責任,甚至存在與虛無,走出了一條不太主流的教學路。現在,我在倫敦一邊完成PGCE課程(Postgraduate Certificate in Education,學位教師教育證書課程),一邊在英國的小學實習。教育現場依舊喧嘩,只是語境變了。重新作為“新手”站上講臺,讓我回到了教育的起點:在教育制度局限、資源短缺的現實里,英國教育是否還能為哲學思辨留下一道縫隙?這篇文章,是我在英國學校的教室與走廊之間,對另一種教育日常的記錄與追問。
隱性課程:國家課程框架下的哲學教育
在英國的教育框架內,哲學在小學、初中階段并非一門獨立學科,而是以隱性的方式滲透于核心科目之中。比如,在英語的閱讀課程中,C.S.劉易斯的《納尼亞傳奇》可能會涉及自由意志與道德選擇問題,安東尼·布朗的繪本中隱含著身份、孤獨和社會規則的問題。借助這些經典文本,主班教師可以引導學生思考“什么是公平?”“人是否能真正改變?”等哲學問題。又如,在討論宇宙、進化論或生物分類的科學課堂上,學生可能會被引導思考“科學知識是如何獲得的?”“我們如何確定一個理論是真實的?”等科學哲學問題。而在英國中小學必修的PSHE課程(Personal,Social,Health,Economic Education,個人、社會、健康和經濟教育課程)中,“什么是正確的?”“當規則與正義發生沖突時,我們該如何選擇?”也都可以成為課程的哲學議題。
在我實習的第一所學校,我曾參與教授了一節關于性別刻板印象的PSHE課程,使用的是Jigsaw(基于研究的合作式學習技術)課程方案。除了開頭簡短的引入環節外,課堂主要由學生主導。課堂上我提出了一些貼近他們日常生活的問題,比如“女生更喜歡粉色、男生更喜歡藍色嗎?”“男生就應該踢足球、女生就該做手工?”“男生是不是天生更擅長運動?”“女生就只能用艾莎的水壺,男生就該選蜘蛛俠?”“只有女生才能穿裙子嗎?”等等。每個問題都引發了學生們的熱烈討論。為了鼓勵他們認真思考而非從眾,我將“贊同”和“反對”的立場分別放在教室的兩端。在做出站位選擇之前,學生需要找到自己的直覺立場,在內心作出判斷,并準備好陳述的理由。經過這樣的思辨過程后,許多學生對自己的判斷更為堅定,表達也更加自信。
有趣的是,對一些顯而易見的刻板印象,比如“粉色是女生的顏色”“男生不可以穿裙子”抱有強烈態度的,往往是以英語為第二語言、剛剛來到英國不久的孩子。對他們而言,這樣的課堂體驗無疑更具沖擊力,也更具反思意義。事實上,對性別的討論,在英國的小學一年級便已開始,或許這正是英國與其他國家不同的地方。在一個既有女王,也曾經多次出現女首相的國家,人們對“堅強、有決斷力”的女性形象并不陌生。相比東方文化中更強調溫婉與克制的女性特質,英國更歡迎果敢、果斷、具有公共表達力的女性角色。這種特殊的文化背景讓性別教育更早地進入課堂,并成為孩子們習以為常的討論主題。
然而,課程里隱性的哲學元素,并不是每所學校都會珍視并落實。更可能的情況是,它們被視為可有可無的額外內容。我曾在另一所學校旁聽過一節PSHE課,主題是“友誼”。這個話題充滿了開放性,具有深刻的倫理維度——什么是真正的朋友?朋友之間能不能撒謊?當友情和正義發生沖突時該如何抉擇?但課堂的呈現卻大相徑庭。整節課由教師主講,幾乎沒有給學生留下提問或討論的空間。教師的講授帶著一種老派說教的味道,核心信息變成了“要謹慎交友,尤其是網絡上的朋友”,仿佛炮制了某種應對風險的防范手冊。這樣的教學方式不僅削弱了話題本身的吸引力,也讓孩子對這類課程的參與熱情大打折扣。那些原本可以引發共鳴與思辨的議題,被還原為道德訓誡的口號,最終失去了它應有的教育價值。
上不起的哲學課:英國的基礎教育現狀
2014年英國教育捐贈基金會(Education Endowment Foundation,簡稱EEF)的一項研究表明,每周上一節哲學課,并持續一年的小學生,在閱讀和數學能力上比未接受哲學教育的同齡人平均超前2—3個月。而且,對貧困家庭的孩子來說,寫作能力也有額外提升。這項研究表明,哲學教育不僅能培養學生的思辨能力,還能提升其學術成績。而它的成本并不高,每個學生每年的花費約為12英鎊,有極高的性價比。然而,許多公立學校仍然難以投入足夠的資源來推廣哲學課程。
與中國不同,英國的中小學沒有全國統一的教材,但國家課程框架(National Curriculum)規定了各個年齡階段的學習標準。大多數學校的首要任務仍然是確保所有學生達到國家課程的基本標準。而在教學人力不足、學生多樣性強、教學水平參差不齊的情況下,要達到這個目標就已經很難了。
我在倫敦實習的第二所學校,在英國教育標準局(Office for Standards in Education,簡稱Ofsted)的評級體系里屬于Good(優秀)級別【評級體系包含Outstanding(杰出)、Good(優秀)、Requires Improvement (需要改進)和Inadequate (不足)四個級別】,但是學校資金依然非常短缺。我開始實習之后,我的主班教師就請了兩周假,而學校因為資金緊張,請不起代班教師,只能讓沒有執教經驗的助教代班大部分的課程。根據報道,英國中小學平均每7節課中就有1節課是由不具備教師資格的人來教授。此外,英國實行“全納教育”,每個班上都有好幾名有特殊教育需求的學生,課堂出了名的難以駕馭。尤其是在資源有限的公立學校,面對復雜的學生行為問題和龐大的教學任務,非正式教師往往難以達到教學標準。
英國教師緊缺的問題已經喊了很多年,但解決效果不佳。英國《衛報》今年3月18日發表的一篇報道顯示,教師的短缺問題仍然嚴峻,教師缺口是新冠疫情前的兩倍。為什么英國人都不太愿意當老師了?一個很關鍵的原因就是“錢少、活多”。教師教學任務繁重,無法像其他行業那樣輕松實現“四天工作制”或彈性排班,教學之外還有寫計劃、填表格、對標教育部的各種指標等一大堆行政事務要做。不少教師就是因為無法忍受超負荷的工作量和不具競爭力的薪資,最終選擇了離開這個行業。因此,對于大多數公立學校來說,兒童哲學教育更像是詩和遠方。
硬幣的另一面:私立學校的哲學課程
盡管公立學校在哲學教育上的投入資源有限,但英國的一些精英私校,諸如伊頓公學、威斯敏斯特公學等,不僅在課程中引入哲學思考,還鼓勵學生參加牛津、劍橋的哲學論文競賽,為申請PPE(哲學、政治與經濟學)等專業做準備。哈羅公學的前校長曾多次公開強調公共論辯能力正變得越來越稀缺,而這恰恰是哲學教育的核心價值之一。此外,很多私校意識到,在學術成績被高度重視的當下,許多學生專注于尋找標準答案而失去了提問的能力,而哲學教育正是對抗這種趨勢的一種方式。
在這一背景下,越來越多的英國私立學校開設了正式的兒童哲學課程。比如倫敦富勒姆預備小學(Fulham Pre-Prep School)的教師從學生三歲開始便有意識地鼓勵并支持他們提問的習慣;一年級之后,學校每周安排一節長達一個小時的哲學討論,探討諸如愛、幸福、勇敢、戰爭、撒謊、民主、真假等核心問題,把高深哲學問題解碼成孩子們能夠探討,也樂于參與的話題。校長麥卡錫先生(James McCarthy)告訴我,他們之所以設立哲學課,是因為發現很多學生在進入小學后逐漸失去了追問的能力,而他們希望通過系統的哲學討論,保留孩子提問和思考的習慣。這所學校在開展兒童哲學課程僅一年之后,就獲得了全英私校最佳小學的殊榮,其獲獎評語是:“通過將哲學引入KS(5—7歲)課程,富勒姆預備學校激發了學生的創造性和開放性思維,為他們提供了獨立和協作思考的機會。教師們通過引導討論,鼓勵學生勇敢表達自己的思想,這種方法幫助學生建立了信心,并在整個課程中得以展現。”
2025年3月,英國教育部發布了一份中期報告《2025年教育部課程與評估審查》,里面特別提及:我們身處一個快速變化的時代,AI和數字技術鋪天蓋地,媒體素養和批判性思維已經不再是錦上添花,而成了每個人都必須掌握的基本功。因此,在未來的教育改革里,哲學教育會越來越重要。或許,這也是為什么兒童哲學能讓富勒姆預備小學脫穎而出的原因。
(作者現居倫敦,華東師范大學兒童哲學實踐導師,著有《和孩子們一起做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