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老太]

劉老太已經(jīng)九十歲了，她曾是我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在她的教學生涯中，她除了留下個“”的綽號外，似乎什么也沒留下，普通得就像森林里一片默默老去的樹葉。可是在我心里，她就像一個謎，讓我終生牽掛，牽掛著她的點點滴滴。

一

那個古樸的校園，最醒目的是一片樹林子。樹林子里有五六棵大樹，作為這兒的“原住民”，它們早已對一切習以為常，總是悠然地張開茂盛的枝葉，篤定、安詳。從操場通往教學樓，這片樹林子是老師、學生的必經(jīng)之路。課后，好靜的女生喜歡在樹下閱讀、聊天，愛運動的男生拿著乒乓球拍或籃球快速地穿過斑駁的樹影，奔向操場一一那里是他們的王國。而我，在校園里最愜意的時光，就是學習累了時坐在林子里的石凳上發(fā)呆，看著走過身邊的每一個老師和同學，腦子像個空碗，什么也不裝。

突然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所有走過樹林子的人中，最獨特的就是她一一劉老太。其實，她并不是個老太太一才五十出頭，只是一些調(diào)皮的男生給她取了這個“顯老”的外號。同學們當然也不會當面這么叫她，不然真怕她會氣得背過氣去。

之所以給她取這個外號，是因為她具備“老太太”的諸多特征。比如，她走起路來十分悠閑，手上拿著書本、夾板，卻像個老太太挎?zhèn)€籃子去買菜一樣，一晃三搖，左顧右盼。與之對比強烈的，是跑動的學生和急急趕路的老師。再比如，她上語文課時，喜歡拉長聲調(diào)朗讀課文。記得最清楚的是她讀《天上的街市》：“那隔著河的牛郎織女/定能夠騎著牛兒來—往—/我想—他們此刻/定然在天街閑游/不信，請看那朵—流星/是他們提著燈籠在—走（祖） ”

她每一次朗讀的尾音總能充分地表現(xiàn)自己是個湖南人的地域特色。聽著她拉長聲調(diào)的“在—走（祖）—”，同學們的笑聲也必定在那一刻像泄洪的水，漫過整個教室，也漫到了她的身上。只見她的臉騰一下紅了，嘴唇無聲地嘎嚅著，手不自覺地摩挲著課本，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我沒笑，但也沒有勇氣制止同學們笑，只是低頭看著書本，以此掩蓋我的懦弱。其實我覺得她讀得倒是挺好聽。

“劉老太”的穿著打扮也與很多女老師不一樣。哪怕是陰郁的天，只要她走進這片林子，我的眼前就像射來一束彩色的光。定晴一看，準是她！她常常身著一套貼身的裙裝，再披上一件中長的外套或線織的對襟開毛衫。衣服款式比較老，顏色卻很是艷麗。偶爾，她頭上會戴著黑白相間的綢布發(fā)箍一一那一定是她心情特別好的一天吧，因為我遠遠地看見她眸子里的光和射進林子里的陽光交相輝映，流光溢彩。

我是她班上的語文課代表，所以從未在背地里叫過她“劉老太”。無論是在走廊上遇見，還是在操場上碰到她，我總是恭敬地大聲說：“劉老師好！\"劉老師每次也都笑盈盈地回應我。

印象中，劉老師對我一直很好，她上課時總喜歡站在我座位邊，一邊講課一邊與我目光互動、言語交流，這讓我聽課尤為專心。那時是20世紀80年代，她便經(jīng)常鼓勵我說出與她不同的見解。每每我說上好長一段自以為是的理解時，她總是向我投來贊許的目光。印象中她從沒批評過我，甚至沒有對我皺過一次眉。同學們一開始私下里議論她對我偏心，后來甚至直接對她這么說了，而她絲毫不隱瞞、不避諱。一次語文課上，劉老師大聲對全班同學說：“如果你們都像她一樣這么愛學語文，我也一樣偏愛你們！”當時，我臉燒得滾燙，眼睛盯著桌子，不敢抬頭，但心里很高興。

二

劉老師是20世紀50年代的大學生，湖南師范學院（今湖南師范大學）畢業(yè)，妥妥的名校出身，但她的教學能力在我們學校并不是太出名，她也不是學生家長口中傳揚的那種“厲害的老師”，學校的光榮榜上也沒有見過她的名字和照片，這讓我們對她少了一些崇拜。她說話、講課帶著比較濃重的湖南口音，時常會讓我們聽起來有些吃力。但她聲音軟糯，音色很美，幾乎沒有聽過她嗓子嘶啞，這在老師當中是不多見的。不知道劉老師是不是學古代漢語專業(yè)的，因為她尤其喜歡講古文，能把每個字、每句話都講得特別詳細。我注意過其他班老師講古文的方法一一把每句話的意思抄給學生，讓學生死記硬背。可劉老師卻不一樣，她會盯住一個詞，將它的古今異義、常用用法和特殊用法講得清清楚楚，讓我感受到語文的博大精深。

劉老師講課生動，擅長誦讀，表情極其豐富。“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只見她一邊誦讀，一邊揚起頭、側著臉，眼睛望向窗外，儼然看見了那個“桃花源”。我的目光一直追隨著她，沿著她描繪的畫面想開去，自然也看到了。這時，若有頑皮的男生開小差，發(fā)出了與“桃花源”不合拍的聲響，把她和認真聽講的同學從美好的意境中喚醒了，她便會生氣。隨后，她會先讓開小差的同學起來回答剛才她講到的問題—一般情況下同學是答不出來的，繼而她便讓同學讀課文。古文不好讀，一般情況下沒聽講的同學只能讀得結結巴巴。這時候，她便會操著濃重的湖南口音給開小差的同學“布置作業(yè)”：“下課后把課文（闊穩(wěn)）抄（操）一遍！\"有的同學聽了便笑著學她的口音講\"操闊穩(wěn)”“操闊穩(wěn)”。此時，她臉便騰一下紅了，嘴巴哆嗦幾下，一副像要哭出來的樣子，一下子似乎不記得自己講到哪幾了，也好像不準備繼續(xù)往下講了，別過頭來在黑板上給我們布置作業(yè)。

后來，班上出了一連串的事—有學生在外面與高年級學生打架，有學生在美術課上鬧堂，教室的門被頑皮學生拆得只剩一個可憐的外框…每次事件后，作為班主任的劉老師都被氣得臉通紅，氣急地懲罰那幾個頑皮的學生“操闊穩(wěn)”。學生們似乎也看出她沒有更多的辦法處置他們，往往是結成一伙，學著劉老師的湖南口音叫上幾句后便揚長而去——課文肯定是不會抄的。教導主任、副校長、校長先后來我們班訓話。“你們這個班是建校以來最亂的重點班！\"教導主任重重地拍著破門框，對我們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校長更是毫不避諱地當著我們的面訓斥劉老師：“你當了大半輩子老師，怎么連個班都帶不好呢？”劉老師低頭站在門后，臉紅得像猴子屁股。

初三時，為了整風，也為了保住重點班的升學成績，學校將數(shù)學陳老師換作我們的班主任。她是一位超級能干、班主任經(jīng)驗豐富的老師。自習課時，班上在玩鬧的同學會突然乖乖地縮回座位，快速地翻著書包找本子，因為一束鋒利的目光正從門的縫隙里射進來一一我一抬頭便能看見陳老師站在門后。這個時候，教室里死一般的寂靜，真寫作業(yè)、假裝寫作業(yè)的同學都把頭埋下來......

對于換班主任這事，劉老師一直對學校有意見，因為她早就把我們看作她的孩子。這份只有班主任才會有的歸屬感讓她覺得我們像被過繼給了別家，認了別人為娘，不再是她的娃了。此后，她不再叫著讓頑皮的同學“操闊穩(wěn)\"了，上完課也不在班上久待，上課也不再生動地誦讀了，她的語文課更多是在講題目、抄筆記。至今她都還念叨，學校重用陳老師，因為她是黨員，要培養(yǎng)她…四十年過去了，對于這段初三\"換帥\"的歷史，她每每與我們提起，依然不愉快一老太太的倔強一如既往。

三

之后，每到過年，我便會去給劉老師拜年。讀書時、剛工作時是一個人去；談了男朋友后，與男朋友一起去；與男朋友結了婚，便算是帶著老公去看老師；后來有了“小尾巴”，就帶著“小尾巴”一起去；再到近些年，建了同學群，便約上外地回家過年的同學一道去看劉老師劉老師住在廠區(qū)宿舍一套兩居室里，這么多年一直沒變。

記得當年剛工作時，我去劉老師家拜年。她家房間不大，陳設簡單。劉老師看見我來了，很熱情地為我準備零食，給我泡茶，似乎在接待一位很重要的朋友。而我，就坐在陽臺上和她丈夫聊天。劉老師的愛人姓什么我并不清楚，我只喊他“師公”。師公是一位高中物理老師，他總是操著比劉老師更濃重的湖南口音與我聊天，而我基本上能猜出他所表達的意思。他有著輝煌的青年時代一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便考上哈爾濱工業(yè)大學的物理學專業(yè)。與他交談很愉快，他跟我講那個年代他在大學里的生活，講他那些當上了科學家的同學，新奇，有趣，生動雖然年代久遠，但隨著他的描述，我像是身臨其境一般。

等劉老師把零食和茶水給我端上時，她就會嗔怪地對師公說：“去，那么早的事情還在提。等著你的學生來了你再嘮叨，我的學生得跟我說說話。”以往那被劉老師偏愛的感覺又回來了。

師公果然起身離開，說：“好吧，你們慢慢聊，我去買菜。”臨走時，他還不忘叮囑我：“小徐，年輕人要多讀書。書香漫溢，激揚青春的夢想！”

接下來，劉老師便開始與我聊起工作、生活。她是個很好的聽眾，不插話，也不多加評論，一直聽我講述著。等我感到講得有些累時，師公提著菜回來了。我便趕緊起身告辭回家了。

之后的三十余年，我一直這樣一一每年去看一次劉老師，每次與她聊兩三個小時，不停嘴。

師公八十多歲的時候去世了，只剩劉老師一個人生活。我和幾個同學依然每年過年時去看望她，她依然住在那個套間里，身體依然硬朗，聲音依然響亮。

疫情那幾年，她特別打電話過來對我說：“你也要保重身體，我很好，不用掛念。今年不用來，我把自己隔離了。\"我怕給劉老師帶來心理負擔，就沒去打擾。近幾年，過年時候去看劉老師、給劉老師拜年的活動又續(xù)上了。

劉老師知道我每年會去給她拜年，因此她會為我準備小禮物，每年都有一件一一本書，一個線織的小包，一雙線織的手套，一個別致的筆筒，一套紀念銀幣…她八十歲以后，便開始送我各式各樣的保健品。劉老師算著我的年齡，嘖嘖地說：“哎呀，你也40多歲了，要吃保健品，我就是吃保健品保持年輕態(tài)的！\"我雖然不太信保健品的功效，但有時看到老太太一副年輕人的狀態(tài)，心里便升起一陣恍惚：“真的是保健品的功勞？”別看劉老師已經(jīng)滿九十歲了，但聲音中氣足，音色潤美，無一點沙啞、氣短之態(tài)，一如當年在班上誦讀課文時的清脆、響亮。

2024年4月，劉老師破天荒給我打來電話，說近日才發(fā)現(xiàn)我在過年時打了電話給她，她沒接到，去年過年很意外地沒見到我，所以打電話問候我，是不是一切都好。我趕緊解釋去年過年因為家里老人生病所以被困在醫(yī)院了，一直也沒外出，但心里很掛念她。5月的第一天，我便約上另一位老師密友一萬老師，再帶上我愛學習的“青年\"老爸去看望劉老師，讓他也一并學習劉老師的養(yǎng)生秘訣。

劉老師穿著打扮很有少女感，白發(fā)微卷，發(fā)箍的顏色鮮亮，黑底花裙的圖案好像是彩蝶戲春，活潑、生動。項上掛著珠鏈彌勒佛，與笑起來的劉老師相配，顯得那么和諧。她見到我爸很開心。她坐下來，與我們侃侃而談她的生活。同學群里不時傳來全國各地同學的問候，我轉告給她，她的眼睛一次一次被點亮。

“熊彪同學還記得嗎？他祝您健康長壽！”

“記得呀！我有時在路上還遇見過他。”

“巢霆宇，還記得嗎？她現(xiàn)在在呼和浩特生活。她也祝您身體健康！她還說，您比當年教我們的時候還年輕！”

“哈哈哈！我記得那個瘦瘦的巢霆宇，假小子！”

“敖艷婷、章浩都在問候您！陳宜寫了一大段話送給您，我念給您聽…….”

“你們這個班的孩子都講義氣，就是有幾個蠻頑皮。但頑皮的孩子聰明呢，甘宇輝、王康泰、敖斌、陸毅、劉剛、張志剛…那個時候我不舍得管你們呢…”她的眼神真誠而動人，讓我看到一位慈母對孩子的溺愛。

我忙不迭地把群里同學們發(fā)來的祝福告訴她，她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線，白皙的面容上綻放著孩子般的純真，也似過年時夜空綻放的絢爛煙花。

劉老師談到養(yǎng)生的秘訣有“四要”，包括飲食要均衡，睡眠要充足，要適量運動，心態(tài)要平和。她還舉例給我們講\"病由心生，病由境生”的道理。不愧是老師出身，她還將問題拋向我們：“你們說這‘四要'最重要的是哪一項？\"我正準備比較一下，70歲的萬老師搶答：“心態(tài)，平和的心態(tài)最重要！”

“對啰！\"她將目光一一投向我們仨，以表示下面的話的重要性，像上課時組織教學，“同樣的景，用不同心態(tài)看待它，給我們的感受是不同的；同樣的事，用不同的心態(tài)面對它，給我們的教益也是不同的。人活著，心態(tài)一定要好，不要自己和自己過不去。事情看淡了，就淡了，就不傷人。”

看著“劉老太”眉飛色舞、如數(shù)家珍地描述每一個同學的音容笑貌，我的眼晴濕潤了。她雖然發(fā)已白，背已駝，眼已花，腿已彎，但她的那顆心還是那樣滾燙，終生不忘我們這些調(diào)皮的孩子！也許，這就是我終生都牽掛她的原因吧。

（作者單位：江西省教育廳教學教材研究室）

（插圖：珈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