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前的最后一節公開課,徐老師依舊穿著那件熨得筆挺的灰襯衫,袖口微微卷起,粉筆灰沾在指尖。沒有PPT,沒有擴音器,他捏著半截粉筆,從《將進酒》講到李白的孤獨,聲音如山澗清泉,汨汨淌進學生的耳朵。
最后一排趴著睡覺的男生竟直起身,歪著頭間:“老師,李白這么狂,他朋友是不是都覺得他煩?”徐老師眼晴一亮,粉筆“嗒”地敲在桌上:“問得好!孤獨的人,心中都有一團火。你們看——”他轉身在黑板上畫了一簇跳動的火焰,底下忽然響起熱烈的掌聲。
這一幕,讓我想起八年前初到學校的那個夏天。2017年9月,我從工作了三年的鄉村小學考入縣城的這所中職學校,本以為自己可以大展拳腳,未料想剛到學校就被現實潑了一盆冷水。
入校的第一堂公開課,我帶著精心設計的課件和教具走進教室,講臺下的學生,打游戲的打游戲、化妝的化妝、睡覺的睡覺。我提高嗓門喊:“請同學們翻到《荷塘月色》這一課!”一個染著黃頭發的女生故意搗亂說:“老師,荷塘里有沒有小龍蝦啊?”全班哄堂大笑。
那天傍晚,我坐在辦公室里生悶氣,偶然看到徐老師的桌上放著一沓厚厚的筆記本。翻開泛黃的紙張,我愣住了—每一頁都密密麻麻地寫著課堂實錄,邊緣處還有紅筆批注:“中職生厭學,實畏學也。師者當先破其心墻。”
集體備課討論會上,徐老師找到我,推心置腹地說:“小張,咱們學校的學生不是不想學,而是缺少一把打開他們心靈的鑰匙。你這些課件上的動畫特效,還不如一句真心話。”
聽了徐老師的話,我頓感慚愧。從此以后,我開始潛心向徐老師學習:課前精心研讀文本,努力設計出符合中職生學情的教學活動;課后撰寫教學反思,總結自己每堂課的優點與不足。漸漸地,在我的語文課上,學生們不再睡覺、打鬧、故意搗亂,而是專注聽講、積極發言、主動展示。
聽徐老師的課像看武俠小說,是一種極大的享受。講《鴻門宴》,他忽然把書本一合,拿起戒尺當劍舞:“項羽這一劍,斬的是劉邦的野心,還是自己的優柔寡斷?”戒尺堪堪停在半空,引得后排玩手機的學生猛地抬起頭。徐老師總是以認真、敬業、負責的態度對待課堂,對待那些不愿聽課的學生。他的課又像一首耐人尋味的詩,沒有固定的模式,有的是行云流水的講述、突如其來的發問和點石成金的妙語。
最難忘的還是我那堂失敗的公開課。我照搬名校模式,設計了小組辯論、角色扮演的形式,學生卻像提線木偶般僵硬。徐老師課后拉住我:“你總想著‘控場’,可課堂是活的。”他翻開自己的筆記本給我看,上面寫著陶行知的話:“真教育是心心相印的活動。”
退休儀式上講話,徐老師堅持不用話筒。他捧著我送的蕪湖鐵畫 一一幅“黃山迎客松”,手指摩挲著鐵枝上的冰紋,大聲說道:“教書和打鐵一樣,得耐得住干錘百煉。”忽然,他轉身從包里掏出一摁筆記本,正是八年前借給我的那沓。“這些送你了。記住,教師只要有真本領,有大情懷,差秧苗也能長出好谷子。”
語文組內很多老師都表達了對徐老師的不舍,甚至有人眼含熱淚。徐老師卻笑了,念起他寫的一首詩:“教了三四十年書,白了黑發幾多愁歷了人生百回磨,信了赤子一顆心。”徐老師退休了,但他對教育的熱愛、對課堂的熱愛、對學生的一顆赤子之心卻深深地烙印在每位老師的心里。
上周講《定風波》,我也舍棄了PPT。一個學生突然問:“蘇軾被貶了還笑,是不是傻?”我學著徐老師的樣子,在黑板上畫了一葉風雨中的孤舟:“你看,笑不是因為贏了命運,是因為…”“因為心沒輸!”后排傳來一聲喊,教室里倏然安靜。
從教路上,徐老師是我真正意義上的老師。我將以他為榜樣,讀好自己的書、做好自己的事,像他一樣雖歷經人生百回磨,仍保留一顆拳拳赤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