韌性治理：含義、范式變遷和一個新整合框架

中圖分類號：D6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7-5406（2025）03-0004-023

人類社會本質上始終是一個風險社會。①因此，如何有效應對氣候變化、自然災害、環境污染、政治動蕩、網絡攻擊等重大系統性風險，始終是全人類社會面臨的重大挑戰。

我國不僅同樣面臨以上全球性問題，且由于正處全面社會轉型期，不同生產力水平下的社會結構特征及問題同時存在，更使我國累積的系統性風險尤為復雜，也促使我國須不斷提高社會治理能力，有效防范化解各種社會風險。在全球范圍內普遍面臨各種治理失靈和低效現象的情形下，①為應對各種風險，韌性治理日益成為社會治理新選擇。

但迄今為止，雖韌性治理獲得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和實踐，但其究竟是什么，在國內外經過怎樣的發展階段，有何異同，及更好的韌性治理應該如何等關鍵問題，還未得到學界足夠探討和澄清。因此，本文首先在依據恢復力和適應性兩維度對社會治理進行類型劃分基礎上探討韌性治理的理論內涵，進而依次分析國際、國內韌性研究實踐的發展歷程及范式變遷，識別其核心發展趨勢并比較異同，之后在現有韌性治理理論實踐、社會治理研究成果、中國式整體性思維基礎上發展一個分析韌性治理的新整合框架。

一、治理類型劃分和韌性治理的含義

類型學基于完備而互斥的類型集合能幫助研究者建立有限的聯系，從而輔助理論論證。因此，闡述韌性治理概念的基礎是通過類型學分析，根據主要特征將其與其他治理形態相區分。類型學分析一般有三個步驟：首先確定分類對象，其次確定分類標準，再次在分類后須滿足類別互斥性和完備性。據此，首先，人類社會治理或簡稱的治理是研究分類對象。中文語境中，治理至少包括四種含義：強調國家和政府統治、管理、服務的傳統治理觀;強調國家和政府外其他社會多元主體參與、管理、服務的西式治理觀;強調國家、政府、社會、公眾等各種主體共同協作的中國式系統治理觀;強調對具體事務管理的具體事務治理觀。②由于任何社會治理事實上都不可能離開國家和政府，也不能完全由國家和政府獨自承擔，因此，可認為中國式系統治理是更適合的治理概念。

其次，需要基于韌性治理的主要特征確定分類標準。以往研究常把治理工具或政策穩定性看作衡量治理形態的一個標準。這有其合理性。因為，保持治理、政策穩定性等可為治理主體客體等提供較穩定預期，既有利于治理主體更好進行治理，也有利于治理客體的更好表達或滿足。但是，如把穩定性概念過于簡單化、刻板化，或只考慮穩定性而忽視其他維度，就會把治理或政策的僵化、死板也看作其穩定性，從而極易引起治理及社會整體的僵化和停滯，影響社會活力。有研究甚至指出，制度和其他社會現象的明顯穩定性和完備性非其固有屬性，而是一種幻想，且其短于社會系統復雜動力發揮作用的時間范圍。③

事實上，現代（生態）韌性思想正來自于對穩定性（Stability）概念的反思和超越。列萬廷（Lewontin）首先將工程學經典穩定性理論引入生態學。①進而，霍林（Holling）在其1973 年的論著中指出，強調一致性、單一穩定狀態的穩定性概念不適用于持續受外界沖擊的復雜系統。②基于穩定性理論的“吸引域\"模型，③韌性理論認為，吸引域是系統能自發展到穩態的狀態范圍，如同一個盆地，底部為某系統穩態，且可同時存在多個穩態。如系統狀態處于吸引域內，其能自然滑落至穩態，反之則產生破壞性后果（如物種滅絕）。因此，韌性被定義為系統吸收外界擾動，維持功能的能力，即回到穩態的能力。④對應吸引域，霍林指出，可由兩種方法衡量系統韌性：吸引域深度及其范圍大小。吸引域深度衡量將系統拉向穩態的力的大小，也可稱“恢復力”;吸引域范圍則表示系統能夠吸收的擾動大小，因此也可稱“適應性”，這也就給出韌性的兩個維度。事實上，英文“韌性”一詞（Resilience）早期也常被翻譯為“恢復力”或“適應力”。至今，社會一生態系統相關研究仍沿用韌性的這一定義，多由這兩個維度選取關鍵變量對韌性進行測量。特別地，對韌性概念其他解釋也同樣體現這兩個維度，如工程學中，韌性指物體受外力作用形變，當外力消除能恢復原狀的性質。而古漢語中，韌多形容鑄幣、鞋靴等耐久而不易變形，如《宋史》形容鑄幣“所鑄光明堅韌”，①《舊唐書》形容靴子“堅韌可以久服”。③

據此，韌性治理中的韌性概念也應包含恢復力、適應性兩維度，其在各類治理活動中具有普適性，并能滿足作為分類標準的互斥性、完備性要求。其中，恢復力衡量治理過程中面對外來影響回到穩態的能力，既包含有效治理所需的適度的政策一致性、可預測性，同時強調治理應當能使社會從外來沖擊中快速恢復。適應性則衡量治理活動中應對和克服外來影響的能力，具體又可包含變通性、變革性、創新性等含義，既包含在當前路徑上維持發展的能力，又包含無法維持現存系統時創建新系統的能力。因此，基于恢復力、適應性兩維度的韌性治理不僅接受平衡狀態的多重可能性，且主張通過持續調整和變革，維持社會有效運轉和創造與社會發展適應的新平衡。①這種穩態轉移（RegimeShift）有時是漸進的、穩定狀態下的改革，有時則以暴力、沖突和革命形式實現。

結合這兩個維度，可把治理劃分為四種類型（表1）：高恢復力和高適應性的韌性治理、高恢復力和低適應性的剛性治理、低恢復力和高適應性的脆性治理、低恢復力和低適應性的任性治理。這樣，就可以更好地界定和理解韌性治理。

具體而言，剛性治理（RigidGovernance）雖相對堅強，因此具有高恢復力，但對環境變化適應性較低，從而會導致治理停滯和社會僵化。如具象理解，則可指一種以壟斷政治權力為目標，以僵硬秩序穩定為表象，以國家暴力為基礎，以控制社會意識和社會組織為手段的單中心治理模式。②其治理主體要么墨守成規、不知變通，要么“不惜一切代價”平息事端、高壓維穩，進而破壞社會自我運行機制，壓抑社會活力，導致社會矛盾激化。脆性治理（VulnerableGovermance）雖可隨形勢變化，相對有高適應性，但恢復力較低。其雖能隨社會環境等變化不斷調整，但缺乏必要恢復力，從而導致社會治理出現“斷裂”“失靈”“失能”，無法保證基本社會秩序，進而促使社會碎片或混亂化、社會運動頻發、社會矛盾尖銳等。任性治理（CapriciousGovernance）的適應性和恢復力都很低，常出現社會治理隨意、混亂、任性化。任性治理的出現可能與治理主體能力不足或其權力未得到有效制約有關。由于任性治理缺乏基本規律、規則和穩定性，且不能適應環境變化，其不僅會損害國家和政府權威及合法性，而且會導致政策紊亂和社會失序。

與剛性、脆性和任性治理不同，韌性治理的適應性和恢復力都很高，因此是相對理想的社會治理形態。具體來看，韌性治理（ResilientGovernance）指治理不僅能適應各種環境，應付各種風險、沖擊，不斷裂、失效、失能，且具有在風險等消除時回復原狀，甚至提高到新的、更具適應性和恢復力狀態的能力。其不僅可保證政權體系的穩定性和合法性，保證社會穩定，且為社會適應變化環境提供最大可能，從而也可保證最大程度的社會空間和活力。因此，政治學和公共管理等研究自20世紀80年代后期就開始關注韌性和韌性治理。例如，1988年政治學者威爾達夫斯基在經典著作《尋找安全》中，將韌性看作應對現代社會風險問題的兩主要策略之一，另一個是預測。①1991年，胡德在關于新公共管理改革的開創性文章“四季皆宜的公共管理”一文中，提出三種公共管理價值取向：關注行政效率 Sigma型;關注合法性、信任的Theta型;關注韌性、承受力、穩健性、生存和適應能力的Lambda型。②這明確強調了韌性作為公共管理核心價值的地位。彼得斯也認為，韌性國家和韌性政府的首要特點是靈活性，而靈活性的首要目的是提高效率。③

需強調的是，以上對四種治理類型的劃分，都是相對簡單的韋伯意義上的理想類型劃分，實際治理類型更為復雜，是不同恢復力和適應性組成的連續譜。進言之，如把分類標準劃分更細，以上四種類型也都可包含多種子類。例如，就任性社會來說，極端任性社會就是失控社會，極端任性治理就是暴政;同理，剛性社會和治理也會因剛性程度不同，呈現不同社會和治理新類型，如僵化社會和僵化治理。同時，就韌性社會和韌性治理言，高恢復力和高適應性也只是最能衡量韌性表現的兩個突出特征，事實上除此之外其亦強調其他特性，如多樣性、冗余性、管理連通性、學習和實驗、多主體參與治理等。

二、國際韌性研究和實踐的發展歷程和范式變遷：理論演進和關鍵實踐

雖韌性概念或思想在中西方早已有之，但現代學術意義上的韌性概念最早誕生于西方。至今，韌性概念已廣泛應用于工程學、生態學和社會科學等諸多領域。粗略看，以西方為主的國際社會韌性研究和實踐大致經過三個發展歷程，④形成工程、生態和社會的三種主要范式。③由于韌性研究影響領域多、現實應用廣，學科交叉研究已成常態，因此本文只是依據時間順序、空間范圍和學科領域對范式進行一種可能的概括性分類。同時盡管各范式都有特定學科作為其歷史根源，但其并非替代關系，而是多重情境下應對治理問題的多種選擇（見圖1）。整體上，面對不同時代和領域的主要問題、挑戰，各范式都呈現出從低層次到高層次、從局部到整體、從單一韌性到全面韌性的發展趨勢。這些理論實踐探索顯示：隨著工程、生態、社會相關問題復雜度提升，要實現高水平、系統性韌性治理，需在技術、層次、領域、內涵等方面全面發展。

（一）工程范式

工程范式的韌性及其管理思想起源于工程安全設計管理過程。①其強調系統只有單一均衡狀態（穩態），而韌性是系統在一次擾動后恢復初始穩態的能力，強調系統的效率、穩定性和可預測性，又大致經過力學、斷裂、網絡和數字韌性三大階段。

提高材料和土木工程的抗壓防災能力是工程學關注韌性的起源。其中，彈性力學的發展起關鍵作用。1678年，英國科學家胡克發表的《論彈簧》最早研究了固體物體的彈性，提出胡克定律，奠定彈性力學基礎。1828年，柯西（Cauchy）在《彈性或非彈性固體的運動方程》中提出彈性力學平衡與運動的普遍方程。1863年，克萊布施（Clebsch）在博士論文中系統論述彈性相關理論并重點討論桿的振動問題。1885年，布西內斯克（Bouss-inesq）通過勢論解決了半平面受集中力、半無限桿的振動等重要問題。①

一戰后，隨著大型、高強、焊接結構的廣泛應用，船舶、飛機脆斷失事，鐵橋脆斷倒塌，無縫輸氣鋼管脆斷裂縫等脆斷引起的重大工程事故有增無減，傳統材料力學無法解釋材料脆斷時工作應力遠低于屈服點的原因，②于是，研究裂紋斷裂規律的斷裂力學成為現實需要。1920年，格里菲斯（Griffith）發表《固體的流動與斷裂現象》，提出能量釋放率概念，是斷裂力學的最早文獻。③1957年，歐文（Irwin）提出應力強度因子和斷裂韌性觀念，發展了線彈性斷裂力學。④之后，窄帶屈服區模型、疲勞裂紋擴展公式、J積分原理等理論的提出進一步發展了韌性治理的工程范式。

21世紀以來，數字信息系統的廣泛應用極大提高服務效率與生活質量，但也帶來諸多不穩定因素，③促使數字和網絡韌性逐漸得到重視。以互聯軟、硬件和傳感組件為載體的網絡韌性（CyberResilience），是組織通過預測和適應網絡威脅和環境變化來持續履行使命的能力。2011年9月，美國非營利組織MITRE首次界定網絡韌性，發布網絡韌性工程框架（Cyber Resiliency Engineering Framework）;同年10月，美國卡耐基大學發布最早的網絡韌性管理模型CERT-RMM，此后又利用該模型構建網絡韌性評估方法CRR（Cyber Resilience Review）。2012年，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將網絡襲擊列為全球第四大威脅，強調韌性在風險治理中的重要地位。③2013年，時任美國總統在政策指令《關鍵基礎設施的安全性與韌性》中明確指出網絡系統韌性在支撐國家和國土安全、經濟關鍵基礎設施等方面的重要作用。③隨著網絡空間連接性日益膨脹和網絡攻擊手段復雜化，網絡韌性治理已取代網絡安全管理，成為信息經濟時代的新治理方向。

與此同時，由于數字技術的快速普及和對社會和治理的全面滲透，數字韌性（DigitalResilience）逐漸引起學者關注。數字韌性包含多重內涵，其關注對象既可是數字系統本身，也可是數字時代的社會主體;數字技術對韌性既可是破壞性的，也可是建設性的。據此，有學者指出數字韌性可包括四種內涵。① 首先，其可表示數字技術、系統面對沖擊的可靠性和復原力。早在2001年，已有研究使用韌性概念檢驗數字電視廣播系統的韌性。②隨技術發展，其關注對象擴展到跨部門數字系統乃至整體數字社會。2015年，研究者建立一套數字技術的韌性評估框架。③其次，其可表示通過數字化技術促進各類社會系統韌性建設。例如，2008年，有研究討論使用數字遙感技術促進生態韌性建設，④此后，相關研究快速增長。再次，其還可表示在數字時代各社會主體適應技術變化、維持功能的能力。最后，其同樣也強調技術對社會主體賦能，促進其不斷學習新習慣、新能力，實現進一步發展。③2016年，有論文最早直接提出數字韌性概念，強調數字技術能夠促進社區和各類主體韌性，此后相關研究快速出現。2020年，《管理信息系統季刊》推出特刊，建立了囊括以上四種內涵的更完善數字韌性概念。？③

（二）生態范式

20 世紀70年代開始，韌性概念和思想被推廣到生態系統，以描述其在被改變前所能夠吸收的擾動量級。③與工程范式強調系統恢復原初狀態不同，生態范式承認系統的多種均衡狀態（多穩態），并提出系統穩態轉移的可能性。在生態學中引入“韌性”概念是韌性治理發展的十字路口。①生態范式不但在生態學、人類學和人文地理學等學科中引起廣泛關注，還進一步影響社會學和經濟學等社會科學的發展。其研究先后大致經過從區域生態韌性到社會一生態韌性，再到全球社會一生態韌性的轉變。

20 世紀70年代，韌性概念和思想首先被使用于區域生態系統分析。1973年，霍林引人韌性解釋生態系統中的非線性動力學；①1996年，又進一步明確工程和生態韌性的概念差異和學科邊界。② 2000 年，安得格爾（Adger）檢驗了韌性在社會、經濟領域中的適用性，并探究其潛在聯系。③總的來說，區域生態韌性治理的研究對象大致可分四類：陸地、水域、大氣和城市生態系統，其研究為生態重構提供了重要思路。

20 世紀90年代以來，生態范式的發展有兩個主要趨勢：一是從單純生態系統走向社會一生態系統;二是從地方性治理走向全球治理。1991年，瑞典皇家科學院Beijer研究所成立，研究焦點是生態與經濟的關系。1995年，該研究所的佩林斯（Perrings）等人出版《生物多樣性的喪失》（BiodiversityLoss）一書，重點介紹生態系統韌性、跨尺度功能多樣性、穩態轉移和跨尺度的生態系統服務。此時的研究已認識到，社會和生態系統雖具異質性，但實質上以協同進化的狀態共生④，從而為后面在社會領域系統關注韌性問題奠定基礎，但其關注重點仍是生態問題的解決，因此仍將該階段歸在生態范式內。

無論生態系統還是人類社會對生態的影響都具全球性，研究者因而開始關注全球視角。例如，1994年，全球生態系統健康國際研討會召開，提出韌性是影響生態系統健康的八大因素之一。1996年，美國生態學年會把恢復生態學列為應用生態學五大研究領域之一，將韌性擬定為其核心內容。1999 年，韌性聯盟（Resilience Alliance）成立，該組織發展了一系列極具啟發性的概念，如適應性循環（AdaptiveCycle）、擾沌（Panarchy）、社會一生態系統（Social-EcologicalSystems）等，在韌性治理研究中發揮了引領作用。另外，由于農業的重要性和在環境變化中的脆弱性，其韌性治理也獲得更多國際關注。例如，2020年，聯合國糧農組織提出：“為應對疫情和糧食安全雙重挑戰，需要新想法、新對策提高整個糧食體系的韌性。”③需指出，這一階段關注的全球韌性，既有社會管理問題，也有純自然生態問題，故將其叫做全球社會一生態韌性階段。

（三）社會范式

將韌性概念和思想引人到社會領域，又可包括個人、組織、社區、城市/鄉村、區域、國家乃至全球等不同層次，因此形成對個體心理或精神韌性至國家、全球韌性的不同探討。同時，由于“社會”概念含義廣泛，既包括由人構成的與自然相對的“大社會”概念，也包括其分解成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包括文明）等子系統，因此在社會范式下，與不同層次的韌性探討相伴，也有對個人、大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不同領域韌性的討論。故此處主要以從個體到全球不同層次的韌性討論為主，適當兼顧對不同領域韌性的討論。總之，社會范式關注的焦點是具有復雜性、非線性、不確定性和“二相對偶性”的社會課題及大社會系統與其子系統的韌性。

在工程韌性概念影響下，心理學和精神病學家最早借鑒韌性概念來表示個體面對沖擊和壓力時的穩定、適應品質。①心理韌性思想可追溯至20 世紀早期。20世紀40 年代，鮑爾比（BowIby）首次對童年不幸進行系統調查，并出版代表作《母愛關懷與心理健康》。②1969年，又首次提出依戀理論。③20 世紀70 年代，加梅齊（Garmezy）和沃納（Werner）等在“孩童精神失常”研究中首次引人韌性概念分析不良事件與負面刺激（如虐待、創傷或戰爭）對孩童的影響。④此后，基于韌性概念衍生出了不同的理論、模型。例如，1988年，帕特森（Patterson）提出家庭調整與適應反應模型，描述了家庭平衡需求和能力的過程； ⑤₁₉₉₃ 年，波爾卡（Polk）提出韌性護理模型，指出韌性是性格、關系、情境和哲學四種模式協調作用的結果；2008年，佩頓（Paton）等提出壓力保護韌性模型，集中討論賦權與韌性的關系。③總之，絕大多數理論都針對特定人群（如青少年、家庭、警察等）;但也有應對不同人群和壓力狀況的通用理論，如理查森（Richardson）的韌性模型就被稱作韌性的元理論。③應注意，由于單一心理測量方法無法揭示個體應激狀態下的復雜心理、生理機制，此后研究也開始更多關注韌性的時間穩定性及領域遷移性。③

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除心理學等外的純社會科學正式開始較多關注韌性問題。雖然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存在一定相似之處，但將韌性概念引人社會科學仍應特別注意四個關鍵問題。第一，人類行為的意向性：將生態學理念應用到社會領域將不可避免地帶有意識形態色彩。第二，韌性的結果或目標：韌性目標依賴于規范性判斷，判斷結果具有爭議性。第三，定義系統邊界困難：有界限的方法會導致注意力的排他性。第四，權力與政治：韌性治理的利益分配及理想結果等涉及獎懲，進而涉及公平公正問題。

這些問題使韌性的解釋力在構建一種全面科學時被泛化和模糊化;同時，過于急迫的整合研究，也可能會導致科學帝國主義（ScientificImperialism）。但總的來說，韌性概念的社會科學化為韌性研究帶來新的研究視角與實踐進路，也確實正以正向的方式改變社會發展軌跡。下面就組織、社區、城市、區域和國家韌性逐一簡單介紹。

組織韌性指組織面臨挑戰時能積極調整甚至獲得強化的能力，這些挑戰包括離散的錯誤、丑聞、危機、沖擊以及持續的競爭、壓力等。①例如，1995年，新西蘭和澳大利亞合作制定了全球首部國家級風險管理標準，后成為風險管理國際標準（ISO31000）的基礎文本，為政府、企業、社會團體等組織提供了總體框架和行動模式;2010年，英國衛生安全委員會在“2010戰略計劃”中對高危行業的風險防范提出明確要求。2014年，英國標準協會出臺《組織韌性指導》，覆蓋組織韌性的基本原則、建立基礎和評估模型等內容。此外，各類組織韌性聯盟及學術團體也發揮了重要作用。②

社區韌性是城市內部韌性研究中最具實踐意義的前沿熱點，有助于改變社區對政府和社會力量的過度依賴。例如，2001年，聯合國提出“發展以社區為核心的減災戰略”。2005 年和2015年的世界減災大會均提及社區韌性的重要性。③此外，較著名的社區韌性規劃還包括國際紅十字會《社區韌性框架》、日本《社區地圖籌備地圖：地震》等。21世紀以來，很多大學術機構也相繼成立社區韌性相關的下屬機構和學術團體。④

20世紀90年代，韌性概念被首次引人城市災害研究。韌性城市（ResilientCity）也于1994 年在首屆聯合國世界減災大會上被首次提出，其強調城市能像海綿一樣吸收沖擊和擾動，并通過系統模塊間優化、協調和重組來分割和抑制局部失效。③21世紀以來，其成為災害和氣候變化、空間和城市規劃、城市基礎設施等領域的研究焦點。例如，2012年，聯合國減災署在全球開始開展“城市韌性（MakingCitiesResilient）”運動。2013年，美國洛克菲勒基金會提出“百大韌性城市”項目。同年，紐約市發布“一個更加強大、更具韌性的紐約\"計劃。2015年，日本開始推行國土韌性計劃。？

與城市韌性相對，也有不少研究關注鄉村韌性或韌性鄉村，但較社區和城市的研究更晚。例如，2011年，有研究探討了歐洲國家2008-2010年的鄉村地區韌性； ⑧2016 年，有研究探討了家庭農村的韌性問題; ①2018 年，有研究探討了農場和農村地區的韌性。②

區域韌性常取決于產業結構、網絡結構和制度特征等。③ 當然，這里的區域概念指大于城市但又小于國家的區域，故區域韌性也是大于城市韌性小于國家韌性的概念。在區域防災減災領域，例如，1999 年，新西蘭設立“地區生命線工程聯盟（Lifeline Groups）”，致力于地區內主要風險災害評估和排查。④ 2001年，美國西雅圖成立區域災后韌性中心（The Center forRegional DisasterResilience，CRDR），致力于橫跨太平洋西北地區的應急準備和災后恢復項目。2019年成立的加勒比區域恢復能力建設基金（TheCaribbean Re-gionalResilience BuildingFacility）致力于提高加勒比區域最脆弱群體的長期抗災能力和適應能力。③另外，也有項目實踐關注區域經濟韌性問題。例如，比利時安特衛普港區成功應對2008年金融危機的沖擊，成立佛蘭德斯（Flanders）可持續化工創新中心（Catalisti），利用持續的產業創新和廣泛的政治支持等韌性要素順利實現地區轉型。

與社區、城市、區域韌性概念等一致，國家韌性也強調韌性國家的建立。例如，2009年，英國智庫德莫斯（Demos）發布《韌性國家》報告，主張通過對社區等各層級的授權、教育、參與和鼓勵來應對脆性社會（Brittle Society）挑戰。2011年，冰島頒布《冰島 2020》報告，以尋求金融危機后的國家恢復和社會穩定。經濟韌性是近現代國家發展的核心關切，也是國家韌性中心要件。例如，2014年，美國頒布《經濟韌性發展規劃》，旨在提供國家面臨災害時經濟韌性的實踐經驗。2015年，瑞士政府頒布《新增長戰略指導性原則》，用于指導提高經濟韌性、減輕經濟動蕩的政策制定。此外，加拿大、捷克、愛沙尼亞、匈牙利、愛爾蘭、以色列、挪威、葡萄牙等國也出臺了相關政策。

三、中國韌性研究和實踐的發展歷程和范式變遷：理論演進和關鍵實踐

我國韌性研究實踐的發展歷程和范式變遷也與國際社會具有一定相通性，仍可粗略劃分為工程、生態、社會三個范式（見圖2）。一方面，我國韌性治理研究或實踐起步時基礎較弱，展現出在快速學習和追趕國際前沿基礎上不斷探索前進的整體特色。另一方面，由于我國環境和治理的復雜性和獨特性，我國韌性治理研究實踐也有諸如重實踐、重中國化或本土化、重整體性思維和自上而下系統性安排等鮮明特色。這種特色的形成有多方面原因，首先，我國悠久治理歷史中很多先期實踐未使用韌性治理相關術語，卻事實上體現類似思維;其次，學習國際的同時，我國也常面臨西方理論實踐的中國適應性問題，促使我國不斷進行本土化探索;再次，我國的整體性思維傳統和固有的自上而下治理體系有助于在災難防控、生態保護等方面較早進行系統性安排部署。所有這些都促使我國最終形成既有國際影響也有本土特色的韌性治理研究和實踐。

（一）工程范式

建國初期，百廢待舉，國家又同時面臨嚴重的水、旱、風、霜、雹、蟲等自然災害，為鞏固民主政權、保障民眾生命安全，國家統籌建設了多個大型抗災防災工程。例如，1952年，新中國建成第一個大型水利工程——荊江分洪工程，在1954 年長江特大洪水中確保了兩岸居民的生命財產安全。概言之，大到三峽水電站，小到公路兩側的混凝土護坡，都是利用工程韌性提升防災水平的具體體現。

從學術研究來看，我國對韌性的認識始于斷裂力學。基于“中國知網”數據庫：最早涉及韌性研究的是虞國棟1956年發表在《人民長江》的短文，討論柴排的韌性問題，但使用的是“柔韌性”概念；①其次是章文林、汪誠潭1957年發表在《機械制造》的短文，討論一般鋼件的沖擊韌性問題，明確使用“韌性”概念。②之后，有關沖擊韌性等的研究逐漸有所發表。1973年，賴祖涵發表的一篇長文首先討論了“斷裂韌性”。③為推動航空工業的發展，1975年，我國著名物理學家陳篪發表《金屬斷裂研究文集》，奠定了我國斷裂力學發展的基礎。1977年，我國成為國際斷裂大會（ICF）成員，標志著我國工程韌性研究進一步與國際接軌。④總之，我國韌性研究起源于現實問題和工程應用。結構和器件的疲勞、斷裂與磨損帶來的損失高達國民經濟產值的 4% ， ⑤ 而工程韌性對開發缺陷評定規范標準、建設國家質量安全保障體系和減少經濟損失尤為重要。

在學術界較早關注網絡韌性的是大連海事大學王志平在2003年完成的博士論文。③之后，2016年起相關的討論才又開始出現并逐漸增多，先后討論了網絡輿論韌性、網絡體系韌性、基于超網絡的軍事體系韌性、網絡韌性技術、衛星通訊網絡韌性問題等。過程中也有人討論了城市網絡、空中交通運行網絡、地鐵網絡等實體網絡的韌性問題，并同樣聚焦于工程韌性。當然，由于互聯網和實體網絡都涉及復雜的個體行為及其管理，因此也都具有部分社會韌性特點。實踐方面，網絡韌性也得到國家政策的關注。例如，2024年5月14日，國家四部委發布《深化智慧城市發展推進城市全域數字化轉型的指導意見》，明確提到“提升通信網絡韌性”。？

數字韌性概念在我國出現較晚，且主要受國外研究影響。我國最早使用數字韌性概念的文章是2019年唐科莉基于國外研究發表的短文，關注教育領域數字韌性。③2021年后，我國研究者對數字韌性的關注逐漸擴展到企業、社區、共享經濟平臺等廣泛領域。2023 年，馮熹宇等的論文基于國外研究成果對數字韌性相關研究進行了回顧。①

（二）生態范式

我國學界對生態領域的韌性關注相對較晚。基于中國知網，1980年徐乃瑜等的一篇論文較早明確使用恢復力一詞，關注小麥不同“恢復系（使雄性不育系后代恢復可育特征的品種）”的恢復力問題，②其用法和一般討論的災后恢復力有所不同。最早將恢復力和災后管理相聯系的是賈森甫等1984年的短文，討論雹災棉苗的恢復力及災后管理。③1995年一篇翻譯文章討論了壓力超過恢復力的荒漠化問題； ④2000 年，任海等討論了生態健康評估、生態系統恢復力概念和計算。③2002年，劉林群翻譯的福爾克等的一篇論文，討論了恢復力和可持續發展問題，明確將“Resilience”翻譯成“恢復力”。然而，2006年《地球科學進展》發表的一篇綜述中還明確指出“國內對社會一生態系統和災害系統的恢復力研究基本是空白”。③之后，研究才逐漸多起來，并討論了土地、水資源、草地系統，各種災害（例如水災、旱災），生態旅游地及整體生態系統恢復力等，并基于生態一社會系統思維，把恢復力概念使用于農戶生計恢復力等更具社會性的問題。

但是，與學界對生態韌性關注相對較少不同，我國生態實踐一直把與韌性、恢復等作為重點。根據生態系統退化程度，恢復生態學提出了恢復、重建和保護三種生態整治方式。③據此也可將我國韌性相關的生態實踐大致劃分為生態恢復與重建、局部生態保護與全面生態保護三個階段。

首先，生態恢復與重建指生態系統結構和功能已受嚴重干擾和破壞，而采用自然和人工生態設計恢復的一種恢復方式。③改革開放早期，由于先期粗放式發展導致生態環境極大惡化，我國開始重視生態系統恢復重建工作。例如，1984年國家環保局成立。1998年，國土資源部成立，為我國環境保護提供了韌性保障。此外，國家還通過重大生態工程促進陸地生態恢復與重建。例如，“三北”防護林工程在1979年正式啟動。1999年，“退耕還林”工程施行。在水域韌性的提升方面，2003年，浙江省長興縣在全國率先試行河長制，著力提升水系統韌性。

其次，局部生態保護指對生態敏感、景觀好、有重要生物資源的地區采取保護方式以提高生態韌性。①例如，1956年，我國建立首個現代意義的自然保護區——鼎湖山自然保護區。此后，用六十多年走出一條以自然保護區為主體的生態保護之路，對保護野生動植物和自然遺跡以及提升生態系統韌性發揮重要作用。2008年，“國家公園”工程開始起步。2020年，我國正式建成第一個國家公園一—三江源國家公園。②自然保護區和國家公園都是提升生態系統韌性的重要載體，也是我國生態文明發展的里程碑。

再次，全面生態保護指從國家層面上重視生態韌性提升，逐漸與國際標準接軌且在多方面走在世界前列。例如，習近平總書記在2005年提出“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論斷，指明發展和保護協同共生的新路徑。2015年，《環保法》施行，同年，我國在巴黎氣候大會提出雙碳目標（即2030年實現碳達峰，2060 年實現碳中和）。③ 2016年，中國加入《巴黎氣候變化協定》。2018年，我國正式打響藍天、碧水、凈土三大保衛戰。所有這些都說明，我國韌性治理的生態范式逐步從單一領域、單一地區走向全領域、全地區乃至全世代治理。

（三）社會范式

和國際社會對社會韌性問題的討論類似，我國對社會領域韌性問題的研究也包括個體、組織、社區、城市/鄉村、區域、國家、全球等不同層次，且涉及除生態外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具體領域。

我國心理韌性研究起步于20世紀80年代。例如，1986年，郭念鋒在《臨床心理學概論》中將心理活動耐受力（韌性）列為健康十大標準之一。該領域研究路徑與國際學界相似，即針對不同對象構建模型和量表，測量和分析心理韌性。特別地，2005年后心理韌性研究逐漸增多，并研究了受欺負兒童、農村留守兒童、青少年、各階段各類型學生群體、教師、運動員、教練員、空巢老人、殘疾人、勞教戒毒在押人員、癌癥患者、企業員工、消防官兵、警察等不同群體的心理韌性問題。例如，2005年，陽毅提出大學生復原力量表，作為大學生心理健康調查的診斷工具。④也有些學者對外國研究進行引介和本土化，例如，2008年，李海壘等發表了青少年心理韌性量表（HKRS）中文修訂版。③

我國最早將韌性和組織相聯系的是鄭芳等在2011年發文討論心理韌性和組織管理，但未直接討論組織韌性。2016年，王勇最早直接討論組織韌性，包括其概念、測量和影響因素。① 2017年，白雪音等介紹了組織韌性提升的國際經驗與啟示。② 2019年，有關討論明顯增多，先后討論了企業、公立醫院、政府組織韌性，組織韌性測量、機制，以及組織韌性與工程項目管理、應急管理、企業戰略能力、企業社會責任等的關系。

我國對社區韌性的最早討論出現在楊立華等2011年討論健康社區及其測量指標體系的論文，其分析了社區韌性和社區健康、可持續發展的關系，但將韌性（Resilience）暫時翻譯為彈性。③ 2015年，大連理工大學的楊威在其碩士論文中又討論了社區柔韌性評估，但使用的是柔韌性概念。④自2016年開始，相關研究突然增多，持續至今。

就城市韌性而言，早在2003年，常克藝等在構建生態型城市指標體系時已采用恢復力概念。③2010年以來，我國學術界開始從外國引介城市韌性治理理論，近五年該理論迅速發展，并開始實踐應用。實踐方面，2017年，中國地震局頒布《國家地震科技創新工程》，提出我國第一個國家級韌性城市建設計劃——“韌性城鄉”計劃。新一輪城市總體規劃中，北京和上海制定的《北京城市總體規劃（2016年—2035年）》和《上海市城市總體規劃（2017—2035年）》都明確提出要提高城市韌性和防災減災能力。2021年，北京市委、市政府發布《關于加快推進韌性城市建設的指導意見》，提出發展具備逆變環境中承受、適應和快速恢復能力的“韌性城市”。社區是城市的細胞，韌性城市建設運行必然要依托韌性社區，因此，韌性社區建設也是未來我國城市化建設的重要任務。

此外，在中國，與城市韌性和韌性城市研究相對，也有不少鄉村韌性和韌性鄉村的研究。這些研究最早在2017年出現，？之后逐漸增加。其中既有整體討論鄉村韌性的，也有將其和經濟、生態、農業、治理、治安、環境韌性和人居環境系統韌性等結合的研究。

就區域韌性言，根據中國知網數據庫，雖早在1993年就有研究將區域問題和韌性相聯系或使用區域韌性概念，但討論的主要是工程韌性問題。就社會范式而言，1995 年，王朗玲討論了影響區域經濟恢復力的主要因素，如區域結構多元化和專門化、區域經濟增速。③2017年起，相關研究逐漸增多。目前，大多數研究仍聚焦區域經濟，但也有研究關注一般和綜合的區域韌性，討論范圍涉及數字平臺生態系統驅動區域韌性③、區域能源系統韌性①、災害鏈區域韌性②，以及新基建③、產業結構④、自然災害③與區域韌性等。此外，較多研究將區域和城市韌性結合，討論城市區域安全韌性等相關議題。

“備豫不虞，為國常道”。我國的諸多實踐雖未使用韌性或國家韌性概念，但確實體現了韌性思維，增強了國家韌性。例如，1950年，中央救災委員會成立，統籌指導全國救災工作。2013年，黨中央設立國家安全委員會，以應對國家安全問題、維護國家利益。2015年，《國家安全法》頒布，明確說明了政治、國土、科技、文化等11領域的國家安全任務。2017年，中共十九大首次提出三大攻堅戰的概念，并將防范化解重大風險放在突出位置。2018年，應急管理部設立，統籌管理國家應急工作。實際上，“增強憂患意識，居安思危”，已成為以習近平總書記為核心的黨中央治黨治國的重大原則之一，在面對四大考驗和四大危險之時，黨和政府已在政治和意識形態、經濟、科技、社會、黨建和外部環境等多領域作出重大部署。同時，黨和國家要求各級黨委和領導干部履行好防范化解重大風險的政治職責，“既要打好防范和抵御風險的有準備之戰，也要打好化險為夷、轉危為機的戰略主動戰”“提高風險化解能力”“永葆斗爭精神”。？

目前，國家韌性的研究仍較少，最早出現于2008年以來關注國家經濟韌性的研究。宏觀看，經濟韌性與社會、政治、文化、生態、國防韌性等緊密聯系、相互支撐，③共同構成我國的國家韌性。2017年起，學界又逐漸將國家韌性和文明、國際關系、治理體系等結合。較早直接討論國家韌性是周嘉豪、徐紅2020年發表的論文，基于新中國治水史提出構建國家韌性。③2021年，陳軍亞通過研究家戶小農，探討韌性國家的歷史社會根基；@周光輝、趙德昊則基于我國歷代王朝災害應對措施探討國家韌性形成的內在機制。①2022年，房亞明、古慧琳圍繞全過程人民民主探討超大型國家韌性的形成機理；近年研究仍在快速發展。還有研究將韌性和國家治理與治理體系、國家治理現代化相結合。

四、中國與國際韌性治理研究和實踐的比較分析

對比以上中國與國際韌性治理研究、實踐的發展歷程和范式變遷，可見二者既有共同點，也有不同點。

（一）相同點

二者的共同點主要有四。（1）都大致經歷從工程范式到生態范式，再到社會范式的發展過程。（2）各階段內也都經過從單一韌性到全面韌性的發展歷程。（3）各階段在韌性內涵、穩定狀態、核心關切、涉及學科、測量方法五方面也具有相似性（表2）。（4）都體現理論和實踐的相互促進性，既有理論對實踐的指導、引領和影響，也有實踐對理論的使用、檢驗和再修正。

（二）不同點

二者的不同點主要有三。（1）原創引領和學習跟隨的不同。即國際尤其西方國家在韌性治理研究和實踐中大都為原創者，對其他國家和中國具有引領性；而我國研究和實踐尤其是研究則主要在學習、跟隨的基礎上發展。（2）社會本位和國家本位的不同。即國際尤其西方國家的韌性治理理論和實踐多數情況下主要源于社會力量推動，有較強社會本位特征，而我國理論和實踐尤其是實踐則大都主要是國家力量推動的結果，有很強的國家本位特征。（3）價值導向和技術導向的不同。即西方國家韌性治理研究和實踐已開始越來越強調價值的重要性，尤其是系統反思不正義、不平等、不文明、情感紐帶斷裂和意識形態狂熱等對建設韌性社會的挑戰； ①②③ 而我國研究則還主要強調韌性治理的技術和工具，對價值關注較少。

五、“八全”韌性治理：一個新整合框架

在以上系統梳理和比較分析基礎上，要進一步推動韌性治理研究和實踐發展，改變我國長期追隨西方的窘境，有必要基于中國式整合和系統思維，將已有各種研究整合起來，為未來研究和實踐提供一個系統和整合的新分析框架。

新整合框架的建立首先需考慮韌性治理涉及的不同方面。前文已簡述韌性治理從工程范式到生態、社會范式，從單一韌性到全面韌性的發展歷程，其主要從內涵、領域、層次、技術四個維度進行理解。具體而言，內涵，即韌性不僅包括工程韌性，也包括生態、社會韌性，且各自內部又有更具體其他韌性，比如心理韌性、網絡韌性等;領域，即從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等多領域展開韌性治理研究和實踐;層次，即韌性還存在于從個體到全球等不同層次上;技術，即現有研究和實踐重點關注技術發展，并主要由技術驅動，如材料、數字網絡、生態保護、韌性評估技術等，技術的全面和配合應用是韌性治理實現的主要方式。

然而，以上四維度仍不足以支持建立我們要討論的系統和整合的新分析框架，其不足主要有四點。其一，以上四維度未充分考慮韌性治理的復雜主體。特別地，技術主導的韌性理解往往只考慮決策者和工程建設者，但現實中，尤其當韌性治理概念擴展到生態、社會韌性，政黨、政府、公眾、企業、社會組織、專家學者、新聞媒體等各社會主體都起著重要作用，因此必須加強從主體角度對韌性和韌性治理的理解和實踐。其二，現有研究和實踐，尤其我國實踐對韌性治理中的價值仍關注不足。前文指出，價值在西方韌性治理中最近開始受到特別重視，但價值是多元的，西方目前考慮的價值其本身還不全面，且與中國文化中所需考慮的價值有很多不同，因此不僅國內外都應更加關注價值，且尤應關注不同背景下的價值多元性。其三，無論中西方的治理研究或實踐，雖都一定程度上強調韌性和韌性治理的過程性和跨世代性，但還未從全過程、全世代角度展開系統研究和實踐。其四，現有討論較多的內涵、領域、層次、技術等也還大都相對零散，未形成明確的、全面的系統或整體思維。

因此，基于中國式整合和系統思維并結合社會治理前沿研究成果，我們認為，要系統地分析韌性和韌性治理，不僅需在現已較多關注的內涵、領域、層次、技術四維度外進一步增加主體、價值、過程、世代四維度，形成八個明確的思維和行動維度，且需在考慮八維度內部內容時也同時使用或遵循系統或整體思維，因此就形成了需從全內涵、全領域、全層次、全技術、全主體、全價值、全過程、全世代八個方面系統研究和探索韌性和韌性治理的新框架，故可稱其是韌性治理的“八全\"框架，或叫“八全”韌性治理（圖3）。

（一）全內涵韌性治理

由于工程、生態、社會韌性解決不同內容的問題，任何一個國家、社會和全人類社會都既需要工程韌性，也需要生態和社會韌性。因此，新框架須同時關注工程、生態和社會韌性，三者同時存在，既沒有誰先誰后，也不能相互替代。同樣，新韌性治理必然也是同時包含工程、生態和社會韌性的全內涵韌性治理。

（二）全領域韌性治理

任何社會都包含眾多具體領域。如依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五位一體”總體布局，①可將“大社會”②劃分為政治、經濟、社會、文化和生態五部分，則韌性治理不僅要有政治、經濟韌性，也須同時有社會、文化和生態韌性。五種韌性五位一體，才能真正建設成完整的韌性“大社會”和韌性國家。因為，部分是構成整體的基礎，且不同部分間也會相互影響。總之，新韌性治理必然是同時包含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生態韌性或者城市、鄉村韌性的全領域韌性治理。

（三）全層次韌性治理

任何治理體系都有不同層級。因此要建設整體的韌性社會，還應考慮各個層級的韌性。依據前文梳理，韌性治理的工程、生態、社會范式存在不同的層次劃分方式（如圖1、圖2縱坐標所示），而要考慮更全面的治理問題，按空間尺度的劃分方式則更具普適性。例如，將治理劃分為個體、群體、組織、社區、鄉鎮街道、縣、地市、省、全國、全球等不同層級，則相應地也應有不同層級的韌性。而且，大型系統中低層次的運行和結果會影響高層次，而高層次的運行也會影響低層次，且這種影響可具有跨層次、全層次的穿透性。因此，新韌性治理必然是同時包含從個體韌性到全球韌性的全層級韌性治理。否則，只要一個層級的韌性出現問題，都會影響其他層級和整個系統的韌性。

（四）全主體韌性治理

現代治理理論和實踐表明，任何社會的治理，都不能僅依靠單一主體，而必須讓政黨、政府、公眾、企業、社會組織、專家學者、新聞媒體等各種治理主體充分發揮各自特征，各司其職。①② 而要實現真正的韌性治理，則不僅需要所有主體各司其職，且要求其本身需具有韌性。因此，新韌性治理必然是同時包含政黨韌性、政府韌性、公眾韌性、企業韌性、社會組織韌性、專家學者韌性、新聞媒體韌性等的全主體韌性治理。

（五）全價值韌性治理

雖然力學、工程學等學科中的傳統韌性概念并不帶有人的價值判斷，但是一旦韌性和人有關或拓展到社會領域，則必會涉及到人和人的不同需求及有限資源的合理分配等問題，也就有了價值問題。正如前述，已有研究開始越來越多地關注價值問題和反思不正義、不平等、情感紐帶斷裂等對韌性社會的挑戰。例如，有研究指出，將環境正義納入韌性社區建設不僅有助于保護社區功能，還可提升居民對社區的依戀。③堀內（Horiuchi）和明格斯（Mingus）指出，廣泛、持續的不平等具有粘性、結構性和穩定性，因此明確積極的平等議程應是韌性治理的基本原則。④③ 安德森（Anderson）認為只有社會分歧和價值沖突得到妥善解決，社會和政府才是有韌性的。③以上都表明，韌性治理遠不僅是一個技術概念，也是一個價值概念。而且，要實現中國特色韌性治理、建立本土化韌性治理體系，就需依照中國特色的價值觀念，特別是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同時，從韌性角度，要始終實現這些價值，也須保證正義、平等、民主、法治等價值也具有韌性。總之，新韌性治理必然是同時包含全面價值韌性的全價值韌性治理。

（六）全技術韌性治理

從表2可見，韌性治理從工程范式到生態范式，再到社會范式，涉及物理學、生態學、組織學等學科，幾乎涵蓋所有自然和社會科學，也不可避免地涉及哲學、歷史等不少人文學科。同時，幾乎所有的知識、科學、技術、工具都追求韌性治理的實現。同時，所有這些技術也都必須本身具有韌性。因此，新韌性治理也必然是同時包含各種技術韌性的全技術韌性治理。

（七）全過程韌性治理

任何管理都是一個過程，韌性治理也一樣。因此，要構建國家、社會及其治理韌性，也須考慮過程韌性。考慮過程的原因，不僅在于治理本身就是過程，且在于在將治理分為不同過程情況下，不同過程間也會相互影響。以應急管理為例，如我國《突發事件應急預案管理辦法》把應急管理全過程分為應急或突發事件發生的事前、事中和事后三階段，①或將應急管理劃分為預警與減緩、預防、準備、處置、善后、評估六階段，所有這三個或六個階段也都必須考慮韌性問題。例如，就六階段言，需有預警與減緩韌性、預防韌性、準備韌性、處置韌性、善后韌性、評估韌性。總之，新韌性治理必然是包括整個過程及過程各環節韌性的全過程韌性治理。

（八）全世代韌性治理

從人類社會整體言，我們有一代代的人，要保證系統和社會的韌性，也必須保證系統和社會在每個時代都具有韌性。例如，1987年，世界環境與發展委員會發表的著名報告《我們共同的未來》首次將可持續發展定義為“既滿足當代人需求，又不損害后代人滿足其自身需求的能力”。②因此，要實現韌性治理，就不僅要求當代治理是韌性治理，也需保證下一代以及未來多代的治理都是韌性治理。而且，也只有韌性的治理，才能進一步促進追求代際公平的可持續治理，更好地實現可持續發展目標。總之，新韌性治理也必然是包括當代韌性、下一代韌性和未來多代韌性的全世代韌性治理。□

（責任編輯：蘇騰飛）

收稿日期：2024-0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