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1年新課程改革啟動以來,我國語文教育研究進入了一個新階段。語文教育新觀念紛紛涌現,可謂精彩紛呈。潘新和先生(以下簡稱“潘先生”)提出的“表現一存在”語文教育理論,就是代表。潘先生認為,語文教育發展需要實現教育范式轉軌,要由生存性教學范式轉向表現性教學范式。他認為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深受經驗主義、實用主義、功利主義影響,使語文教學浮于表面、難以深入,甚而至于走向異化。因而他倡導指向言語表現與存在的語文教育,主張根據言語生命動力,實現言語表現,轉向立言本位的表現性語文教學范式。
應該說潘先生的看法高屋建甄,頗富創造精神,對加深語文教育的認識很有啟發。但是,潘先生要拋棄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全面實施表現性語文教學范式,似乎值得進一步商榷。
一、批評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的理由不充分
潘先生認為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集中表現為葉圣陶的語文教育思想。他認為20世紀后半葉,語文教育深受葉老思想影響,語文教育目的是基于“生活本位”的“應付生活”,功能屬性是工具性,教育內容是重在學習普通文,教育方法是以讀帶寫,這是一種“以閱讀為本位的實用吸收型語文教育范式”[]。這一范式導致語文教育積重難返、質量低下,應該“壽終正寢”了。
不過,潘先生概括的教育觀點并不準確。比如關于語文本位論,葉老只提過兒童本位、學生本位,有時也說到生活本位,但沒有講過閱讀本位。1949年前,葉老強調閱讀、寫作并重,而非閱讀本位;1949年以后,強調聽說讀寫并重。可見葉老沒有厚此薄彼,只重閱讀,不重寫作。葉老主張語文教育的本位是學生,本源是生活,本體為實踐,本旨為學習習慣,本質為工具。這樣,學生本位觀、生活本源觀、實踐本體觀、習慣本旨觀、工具本質觀和“教期于無教”觀,構成了葉老比較完整的語文教育哲學觀。
從以上的簡單介紹看,潘先生對葉老的批評,對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的批評,可能有點無的放矢,至少沒有全面反映出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的主要內容。
關于閱讀與寫作,葉老認為各有各的任務,閱讀教學的首要任務在于指導學生學會閱讀,形成閱讀習慣;寫作則是書面表達,重在學會寫作,有良好的寫作習慣。當然,二者關系密切,他認為“閱讀是寫作的基礎”,“寫作基于閱讀”[2],“閱讀是吸收,寫作是傾吐”[2]。應該說,這些認識比較公允,并無不妥。相反,潘先生強調表達本位,突出寫作,認為寫作重于閱讀,高于說話,可能有點偏頗,而且他還有“不寫作,枉為人”[的夸張說法,頗有“語不驚人死不休”之嫌。
寫作既可為生存性需要服務,也可為表現性需要服務。在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中,也存在寫作的一席之地。事實上,葉老十分重視寫作教學,他所寫的一系列寫作教學論文可為明證。葉老也重視文學教育,如《國文百八課》中,相關單元配有文學作品;他認為“不要教成文學課者”,指的是“不要從課文中概括出若干文學概念文學術語而空講之也”[2],而非不要文學教育。葉老重視整本書閱讀,其中就包含著整本的文學作品閱讀。在學習內容上,他強調既要學習文學,也要學習普通文。他認為,“中學生要應付生活,閱讀與寫作的訓練就不能不在文學之外,同時以這種普通文為對象”2]。為滿足多樣的社會生活需要,語文教學要學習與生活相適切的多樣語體,既要學習文藝語體,也要學習事務語體、科技語體等。
說到生活本源,葉老認為,語文能力的培養源于現實生活中交際的需要,要為人的實際生活服務。他認為“跟別人打成一片,彼此互相了解,全靠語文”2],聽、說、讀、寫能力都要掌握,因為它們是“現代公民所必須具有的一種生活的能力”[2,是人類交際必須掌握的基本工具。
葉老強調的語文學習是應對生活的需要,固然主要指人的生存性需要,但也有精神追求的需要,因為生活本身就包括這兩類需要。
可見,潘先生對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的批評,并不妥當。
二、語文教學范式運用應兼容并包
潘先生還從馬斯洛的人本主義心理學出發,認為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屬于低層次的生存性需要,而表現性語文教學范式則是高層次的發展性需要,確證了人的自我實現
從馬斯洛的人本主義心理學出發,當然可以作如上概括,但這并不表明,只有表現性語文教學范式才有資格存在,而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就該退場。
能夠清晰地發現兩種范式的不同,是一大進步,但是不愿看到兩者的聯系,恐怕也不妥當。
從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論看,不同的語文教學范式可以根據不同的需要,在同一時空中繼續存在著。
馬斯洛把人的需要分為兩類:生存性需要和發展性需要。生存性需要是人類存在的基礎性需要;發展性需要是一種存在性需要,意在達成人的“自我實現”,體現人的終極性價值需求。人的需要具有層級性,其滿足又有先后之分,越是低級需要越要優先滿足,而且大部分人把時間和精力主要用于實現最基本的、但又尚未滿足的需要上。只有在較低級的需要基本滿足以后才能產生較高一級的需要。
每個人的需要在不同的階段并不完全相同,有時是生存性需要,有時則是發展性需要。為滿足人們的需要,語文教學要根據學生發展的不同需要,采用不同的教學范式。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與人的生存性需要相適應,意在滿足一個人一生中大部分時間所需的基本需要,滿足一個社會中大部分人的需要。表現性語文教學范式與人的發展性需要相適應,能夠滿足人的發展性需要,滿足一個社會中部分人士已經實現了生存性需要后的高端需要。而且,表現性語文教學范式只有在人的生存性需要或多或少得到滿足的基礎上,才能夠大力推行。可見,這兩種教學范式并非你死我活、有你沒我,完全可以你我共生;并非水火不容,完全可以做到水乳交融。在大部分學生生存性需要尚未滿足的情況下,以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為主;在學生基本實現生存性需要的情況下,適當運用表現性語文教學范式。因此從馬斯洛需要層次論看,兩種范式可以并行不悖,不宜非此即彼。
中外廣泛運用的,首先是滿足人們日常生活需要的生存性教學范式。比如美國語言教材就很關注人的最基本的生存性需要。教材《美國語文》所展現的就是如此。其中《葛底斯堡演說》3一課,相關訓練就指向學生社會生活中的生存性需要,為學生應付各式各樣的生活提供虛擬語境,培養生活所需要的語文智慧。如虛擬父子通信語境,假定寫作者是羅伯特·李的兒子,在讀了羅伯特·季的《給兒子的信》后寫一封非正式的信,對父親信中的看法作出回應;創設葛底斯堡演說前夜的虛擬語境,將習作者虛擬為該語境中的林肯,描述林肯演說稿中希望傳遞的信息,推測其演說意圖,進行日記寫作;將習作者假定為一名記者,在聽完演說后寫一篇關于《葛底斯堡演說》的專欄文章,對演講作出評價。這三個虛擬語境所訓練的寫信、寫日記以及專欄評論,均是學生現在或未來生活可能需要掌握的生存性寫作技能。
可見,無論是中國,還是西方,人們首先關注的是生存性需要,注意運用生存性教學范式,更多、更好地滿足人們適應社會生活的基本需要。因為與表現性教學范式相比,生存性教學范式可能更切合大部分人的生活實際,更切合語文教學的實際。
因此,對語文教學范式的選擇,不宜只突出表現性語文教學范式,而應做到兼容并包。
三、社會現實要求首先運用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
葉老強調的應付生活,指的是應對個體生命自身需要的生活,而非異化于學生個體生命以外的生活。滿足這種基本需要的俗世生活可能是大部分人的生活常態,充滿詩意的精神生活則是個體生命努力追尋的生活境界。生活既有眼前的茍且,也有詩意和遠方。而且可能首先是茍且,其次才是詩意和遠方。當然,也可能是茍且與詩意并存,眼前與遠方同在。沒了眼前的茍且,可能詩意和遠方也無法期待。從這個意義上說,滿足塵世生活的,首先要運用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
語文教育要與社會發展階段相適應,不能脫離實際。當前社會發展的現實情況,需要我們立足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盡管我們已經走進了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新時代,人們的物質生活條件已經有了很大改善,但是,我國仍然處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與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相適應的語文教學范式,主要是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何況,即便是發達階段,也要首先滿足人的生存性需要,運用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
表現性語文教學范式的實施需要有高品質的教育體制、高水準的課程標準、高質量的語文教材和大批高水平的語文教師。就目前而言,恐怕還不完全具備。在此背景下,能夠真正運用表現性語文教學范式,并且能真正達成人的自我實現這一高遠目標的,恐怕還是少數。
潘先生所說的20世紀特別是20世紀下半葉以來,語文教學質量不夠高,是客觀事實。其原因在于,教育體制不夠完善、國外經驗運用不很恰當、意識形態滲透不夠科學以及功利主義傾向嚴重等,并非“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的錯。
當然,這不是說以葉圣陶語文教育思想為代表的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不需要完善和發展。誠如潘先生所言,葉老的語文教育思想體系不夠嚴密,可能存在一些問題。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需要在遵循葉老的語文教育哲學觀的基礎上,進一步充實相關內容。
如根據生活本源觀,語文教學要與現實生活的情狀相一致,要“切近現代青年的現實生活”[2],教給學生現在和未來在社會生活中所需要的語文知識和技能。受此影響,語文教育要“貼近生活”,能夠“根據實際生活中運用語文工具的眾多場合來開拓語文教學的空間領域”[4],即注意運用語境教學,體現生活本源觀,為學生的語文生長提供發展動力。從這個意義上說,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與表現性語文教學殊途同歸。因為在表現性語文教學范式中,潘先生認為,“母語教學,實質上是語境教學”[。
要之,生存性與表現性教學范式應和平共處,各取所長,應需采用。不宜不顧實際,棄生存性語文教學范式如弊履。如此,“呂叔湘之問”才有希望獲得圓滿解決。
[本文系2020年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新中國國家通用語教育語境化路徑的形成與走向研究”(編號:20YJA740024)研究成果之一]
參考文獻
[1]潘新和.語文:表現與存在[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7:26;14;321;944.
[2]劉國正主編.葉圣陶教育文集(第三卷)[MI.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279;53;502;55;159;88;43.
[3]馬浩嵐.美國語文[M].北京:中國婦女出版社,2008:412.
[4]顧黃初.關于語文教育研究[J].揚州師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