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社會是幾十年來國際學界經久不衰的學術熱點,馬克思的市民社會觀作為一種代表性的觀點引發了廣泛的討論。他早期曾多次使用這一術語,晚年卻不再使用和提及。如何看待這個現象,“市民社會\"在馬克思的理論中到底是“消失\"還是“隱匿”,至今眾說紛紜。《法蘭西內戰》初稿中曾使用了這一術語,并因此被當作市民社會一直“在場”的證據。還有作者從《法蘭西內戰》有關市民社會的表述中提煉出馬克思試圖拯救中產階級的傾向③。這些說法都成立嗎?怎樣把握巴黎公社之后馬克思在市民社會問題上的重要改變?回答這些問題需要我們深人馬克思的文本,在全面梳理市民社會概念史的基礎上,解析和領悟馬克思調整“市民社會”概念用法的意圖和目的。
一、真正的離場之處:《法蘭西內戰》幾稿的改動
關于“市民社會”是否為馬克思一直使用的范疇這一問題,學者們存在爭議。有學者舉出《法蘭西內戰》初稿以論證此概念被馬克思所長久使用①,但也有不少學者隱晦地表示,這是一個馬克思前期頻繁使用、后期刻意避開的范疇,政治經濟學領域正是其\"消失\"“隱匿\"的場域②。縱觀文本便可覺察到,“市民社會\"不是馬克思一直使用的概念,政治經濟學領域也并非它隱匿的場所,而是逐漸退位的場地,在科學社會主義著作中它才徹底離場。
就概念出現頻率而言,《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稱得上“市民社會”一詞的分水嶺。法哲學著作中它屬于高頻的核心詞匯,直至政治經濟學領域才逐漸退位。《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市民社會”概念被賦予決定性意義,以顛倒黑格爾的國家觀,出現的頻次高達302次。《論猶太人問題》《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導言》等文本延續國家議題,“市民社會”仍作為基礎性的熱點詞匯頻繁出現。可一進入政治經濟學領域,馬克思就盡量規避這一概念,《手稿》使用“市民社會”一詞的次數非常有限(6次),且多為轉述黑格爾及其他學者對“市民社會”概念的論述。在經濟學研究之后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市民社會\"則出現了17次,而后面的文本甚少使用這一概念。《資本論》第1、2卷更是沒有出現過“市民社會”,第3、4卷所出現的6次也只是之前批判國民經濟學大綱一描述彌勒、薩伊、蘭蓋、“人民之友\"學派和重農學派觀點③—中無法刪減的直接引用或間接陳述,并不涉及馬克思本人的思想表達。縱然“市民社會\"在《手稿》中出現的頻率極低,但它既沒有消失也并未隱匿,而是因深人解構陷人邊緣化的狀態。政治經濟學研究本質上是要解剖市民社會的內部結構,“市民社會”被解構成更能表現其本質的“交往形式”“生產關系”“資產階級社會”等一系列概念。在某種意義上,市民社會那活生生的主體不僅沒有被馬克思隱藏起來,反而被赤裸裸、血淋淋地展示在眾人面前。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馬克思沒有完全拒絕這一范疇,而是嘗試重新建構,偶爾還繼續用其來解釋政治法律及社會問題。比如,馬克思在《福格特先生》中指出“不承認私人在他個人的私事方面有起訴權的法律,也就是對市民社會最起碼的根本法還認識不清”④;在給恩格斯的信里,諷刺達爾文把“動物世界描寫為市民社會\"
直到1871年馬克思多番改寫《法蘭西內戰》,“市民社會”概念才得以徹底離場。初稿中“市民社會”是描寫公社性質的關鍵詞,出現3次。但終稿將這3處徹底刪除,馬克思自此再未使用過“市民社會”這一表述。值得注意的是,這次的離場以馬克思的主動改寫為前提。有學者往往不加區分地引用這幾份稿件,而忽視馬克思的改動,反倒以初稿作為\"市民社會”一直在場的文本證據。這在某種程度上不僅歪曲了巴黎公社的意義,也讓“市民社會\"附著了原本不該有的內涵。若仔細對比三稿便可發現,經過多方考量,馬克思在終稿中主動放棄使用“市民社會”概念,將其從社會歷史發展場域驅逐出去:初稿里“市民社會”概念被用來描述公社性質,中央集權國家機器憑借“軍事、官僚、僧侶和司法機構像蟒蛇一樣地把活生生的市民社會從四面八方網羅起來(纏繞起來)”,公社則摘去了“市民社會身上的這個冒充為其完美反映的寄生贅瘤”,成為“帝國本身的真正對立物”①而二稿和終稿在談及公社與社會的關系時,馬克思轉換表述,指出被像蟒蛇一樣龐大的政府機器纏繞住的是“現實社會機體”②,“公社體制會把靠社會供養而又阻礙社會自由發展的國家這個寄生贅瘤迄今所奪去的一切力量,歸還給社會機體”③。馬克思通過用“社會機體”替換“市民社會”,使后者于文本中徹底消失。
《法蘭西內戰》對“市民社會”的改寫,并不像有學者認為的:馬克思沒有拒絕“市民社會”概念,主動用“社會機體”取代“市民社會”,僅是在“國家一市民社會\"的框架內尋找關于公社區別于“其他國家\"的表達④。恰恰相反,用\"社會機體\"取代“市民社會”這一做法正是馬克思完全放棄原有分析框架,借對巴黎公社的評價完成“市民社會”術語革命的表現。
二、離場的實踐境域:巴黎公社的階級辯護
當下,人們普遍接受巴黎公社的無產階級性質。但從巴黎公社時期的第一國際總委員會會議記錄來看,“政府”“公民”“人民”“民主共和國”等才是更受認同、普遍使用的政治概念,工人運動的主要變革對象還停留在國家和政府層面。“資產階級社會”這一批判性的激進概念在國際上并不十分流行,未被革命家、政治家們所廣泛使用(雖然法國革命家和工人對資產階級早有怨恨和責難,但這還未構成主流的反對)。因此,就當時的現實情境而言,馬克思在巴黎公社之后放棄第一國際廣泛理解和認可的“市民社會”,轉而采用接受度不那么高的“資產階級社會”展開社會和革命的分析,是備受爭議且可能不被組織所認同的。但他還是大量刪除了具有“市民”色彩的話語表達,作出了極為危險卻又十分必要的改動。
其一,新聞出版既反映社會又構建社會,在比較視野中無產階級社會的真實面貌逐漸顯現,直接促使密切關注著現實的馬克思刪掉“市民社會”概念。從馬克思親筆摘錄的相關資料及巴黎公社時期的第一國際總委員會會議記錄看,許多通信報道用不同的言語描繪著這一切。呈現在馬克思面前的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實踐情境:一邊是國民自衛軍中央委員會宣稱巴黎人民要求能夠選舉、撤換自己的領導人,國民自衛軍已經成為社會秩序和公共自由的天然捍衛者,另一邊是梯也爾方面攻許國民自衛軍中央委員會的成員幾乎全是居民不熟悉的人,是搞破壞的共產主義者;一邊是中央委員會愿意移交自己的全部權力給人民選舉出來的公社,另一邊是試圖復活奧爾良主義傳統的凡爾賽政府;一邊是有著由選舉選出、受人民雇傭的月薪三百法郎的公社委員,另一邊只有賣國且無能的陰謀家和會子手們;一邊是有著隨時準備戰斗、為共和而死的群眾組成的巴黎,另一邊是騙子、文丐麕集的凡爾賽。認同公社報道的馬克思已然發現,公社筆下的巴黎顯現出不同于以往一切市民社會的特征。其中最明顯的就是,與君主政體和議會制政府所代表的專制的、不合理的、橫暴和令人難以忍受的集權不同,它是由人民自愿聯合、完全自治的“聯合體”。在這里,社會不再是由原子式的、自私自利的個體拼合而成的,公民可以通過直接選舉行使管理社會的權利,公社委員取代墮落的政府官員成為人民公仆,由此鑄造了一種嶄新的社會組織形式。如此一來,流行的“市民社會”概念—不管是斯密的“市場社會”,還是黑格爾的“經濟社會”——都不足以用來縱向地梳理、描述法國社會革命和公社體制帶來的解放。正如有論者闡釋《法蘭西內戰》時所指出的,市民社會建立在階級之上,市民社會的毀滅意味著無階級社會的誕生①。“市民社會\"在終稿中的消失,正是馬克思橫向對比兩類社會之后,運用階級敘事邏輯的必然結果。
其二,當時盛行的“市民社會”概念與階級分析框架并不適配,若在公開宣言中使用則容易淡化階級斗爭對社會歷史的推動作用。19世紀廣泛使用的是黑格爾的“市民社會\"范疇,它成為現代社會的代名詞。相比于古典的“市民社會\"概念,它已經覺察出市民社會中出現的貧困化和階級的依附性問題②,初步顯示出對資產階級社會的批判。但也并不似有學者所宣稱的那般,“黑格爾的市民社會包含了階級\"③。即使黑格爾也使用“階級”一詞,但他實際上仍堅持按照人們的生產和生活的一般方式區分出來的“等級”這一核心概念,強調現代社會只存在“等級的差別”—農業等級、產業等級和普遍等級,寄希望于理性國家紓解現代化過程中社會所出現的結構性問題,擺脫市民社會的困境。其所使用的\"階級”—“富人階級”“工商業階級”,主要用來描述現代社會因勞動分工和財產多寡而產生的社會等級,不涉及生產關系層面的考察,遠遠達不到階級斗爭的“階級\"范疇。所以“市民社會\"概念從一開始就因缺乏階級性而難以被納入階級分析框架之中。盡管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對此概念進行了重構,但這一著作直至馬克思恩格斯逝世的幾十年后才得以發表,導致其所建構的“市民社會\"概念并未得到廣泛流傳。考慮到“市民社會”概念的主流含義,第一國際領袖馬克思在為公社辯護的過程中對此概念自然十分慎重。尤其當他轉向階級分析后,若此時仍使用被大家所熟知的“市民社會”,反倒會掩蓋階級斗爭的事實,弱化工人階級的政治力量。
具體來看,初稿馬克思實際上沿用了“市民社會一國家\"的分析框架,“市民社會\"堪稱批判中央集權國家、頌揚公社體制的概念基石。他使用“活生生的市民社會”指代曾經存在過的社會實體一“新興的現代社會\",并通過擬人手法形象描述市民社會受國家束縛而產生的衰朽現象,凸顯打碎資產階級國家機器的必要性。而到了二稿和終稿,馬克思側重從階級斗爭視角把握國家政權形式的演變,主動將初稿的“新興的現代社會”調整為階級意蘊更濃厚的“新興的中產階級社會\",將因受縛于國家機器而失去生機的\"市民社會\"改為“資產階級社會\"。可見,馬克思通過分析巴黎公社在法國革命史中的方位,將“現代社會\"分解為“中產階級社會\"和“資產階級社會\"兩大階段,用“社會機體\"取代“市民社會”,建構出完整的社會概念群。顯然,擺脫原有分析框架而轉入階級分析視域后,馬克思相應地使用更明確、更有階級性的社會范疇闡釋法國社會的歷史發展過程,嚴重壓縮著“市民社會\"在社會歷史領域的解釋空間,促使其最終離場。
其三,越是深入了解公社,馬克思越不認同公社方面的表述,其所建構的嶄新的公社政治主體和性質的話語直接促使他刪掉原有的“市民社會”概念。將《法蘭西內戰》初稿同馬克思關于巴公社報刊消息的摘錄比對,便可發現初稿幾乎沿襲公社方面的“人民”話語描述來闡釋公社革命的過程和歷史意義。初稿中馬克思用“人民風暴”“人民利益”\"人民起義\"\"人民勝利”\"人民革命\"\"人民政權\"①等字眼論述人民群眾收回國家政權②,頌揚公社體制完成市民社會和政治生活的統一、社會和國家的同一,用資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人民話語論證公社解決存之已久的國家壓制市民社會問題的正義性、合理性,這成為“市民社會”概念的重要語境。這種表述同公社方面發布的公告、文告毫無二致③。但是,馬克思在終稿中卻選擇放棄政治家們常用的“人民\"辯護,放棄公社方面的說法,轉而采取階級辯護,用“工人階級”替換“人民”,突出工人階級反抗資本剝削的現實性、起義過程中日益增強的革命性、政治生活中表現出的主體性,指出公社的真正秘密就在于它實質上是“工人階級的政府”,用工人階級的革命史概述法國社會革命史,揭示巴黎公社的歷史地位和意義。公社政治主體話語和公社性質話語的變動自然地打破了“市民社會”概念的原有語境,推動著這一概念的離場。
也有學者曾敏銳地捕捉到幾稿中的“市民社會”的改動,但他們或者在概念史的考察中將其說成“筆誤\",或者據階級結構理論視其為“拯救”?,沒有把握馬克思的真正意圖。實際上,兩種大相徑庭的觀點均忽略了《法蘭西內戰》幾稿的政治主體話語和公社性質話語的變動,對初稿和終稿的實質差別缺乏清晰的認知。尤其是后者關于中產階級地位的專門論證,極易造成對馬克思政治思想的歪曲,大有將《法蘭西內戰》降格為小資產階級政治宣言的危險。即使馬克思在初稿中給予“中產階級社會\"較為正面的評價,將其看作市民社會“最為有朝氣有活力的一面”,其主要目的也不過是凸顯中央集權國家機器壓制社會的嚴重危害、強調打碎國家機器的必要性和緊迫性,絕非荒謬到想要拯救中產階級社會(資產階級早期社會),保留以中產階級為主體的看似穩定的階級社會。必須要指明的是,初稿和終稿因政治主體和公社性質的話語變動帶來了質的變化,馬克思對待中產階級的態度也隨之轉變。馬克思在初稿中這樣寫道:“在歷史上破天荒第一次,小資產階級和中等資產階級公開地團結在工人革命的周圍…他們在共和聯盟里為工人做中介人!\"終稿卻表示“至于這一大部分中等階級的感激心情能否經得住目前的嚴峻考驗,將來自有分曉”②從初稿到終稿,馬克思對中產階級的態度從信任轉為質疑。若忽視兩稿本質性的話語變換和馬克思態度的轉變,簡單粗暴地將其理解為馬克思用中產階級社會無差別替換市民社會,并引申出不符合馬克思原意的《法蘭西內戰》看重中產階級、意圖拯救中產階級社會(市民社會)的“獨到見解”,無疑有悖于其文本改動的真實意蘊。
就當時第一國際的政治思想狀況而言,馬克思絕不會也不可能在緊要關頭將階級聯盟當作拯救社會、解放人類的途徑。19世紀六七十年代,國際工人協會的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者普遍懷疑、否認工人階級的政治主體能力,鼓吹階級合作。他們所制造的“人民國家\"或“人民的王權\"之類的口號,常引誘工人陷于改良主義的泥潭,破壞科學社會主義的階級基礎,給革命運動帶來實質性的危害。馬克思曾多次與之論戰,批判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理論及價值觀,揭露其“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本質。所以在為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的巔峰巴黎公社作辯護的關鍵時刻,他的論證中心絕不會放在階級聯盟之上③。“用中產階級社會一詞,會為爭取革命力量,取得更為積極的實踐效果”,這樣的揣測完全不符合當時的思想斗爭實際。《法蘭西內戰》是國際工人協會總委員會所要公開發布的政治宣言,馬克思理應強調的是工人階級的政治主體能力和政治地位,重點闡述、論證的是經巴黎公社實踐所驗證的有效途徑一“無產階級專政”,借機肅清協會內部的錯誤思潮。而所謂的“拯救”中產階級社會,更似西方以中產階級為社會基礎,強調中產階級逐漸吸收或吞噬所有階級和階層的“階級消失”“意識形態終結\"理論,本質上是小資產階級編織的“神話”,這正是巴黎公社時期馬克思所要批判的錯誤思潮。
其四,以“社會機體\"替換“市民社會\"是對法國社會理論成果的批判性借鑒。“雙元革命”之后的法國社會面臨重大挑戰,數代人一—其中就包括孔德一力求基于一種新型知識,構建新的社會、新的道德與新的整體,從虛空之中重新建構嶄新的社會理論,為資本主義社會開出新的理論“藥方”。19世紀大半個時期法國社會理論的主線都是圣西門主義者1815—1830年間所確立的共同主題的變體:一方面是孔德的三階段法則,強調文化上的現代性和科學的興起;另一方面是社會進化圖示,展現從封建制到現代工業的階級剝削模式。要承認的是,即便馬克思對兩者有過不同程度的批判,但兩者實際都對他產生過重要影響。比如,巴扎爾1829年提出“對人剝削人的現象和所有制不斷進行改造\"的課題,其間的“主人一奴隸;貴族一平民;領主一農奴;游手好閑者一勞動者”等術語被馬克思恩格斯改造(加上資本學說)后貫穿于《共產黨宣言》。更重要的是,圣西門及其信徒提供了解讀世界的新方式、新視角,他們將世界整體切分并實體化為“社會”,孔德就強調社會學研究的對象是集體有機體或社會有機體。而這一概念被馬克思深度改造后納人歷史唯物主義之中,他在《哲學的貧困》中指出社會就是“一切關系在其中同時存在而又相互依存的社會機體”,將“社會機體”定義為普遍聯系的有機體。深入政治經濟學之后,他再次強調,“現在的社會不是堅實的結晶體,而是一個能夠變化并且經常處于變化過程中的有機體”,賦予“社會機體”以動態性的特點。“社會機體”的內涵由此不斷得到豐富,充滿辯證法的意蘊。在評價法國的巴黎公社時,對法國社會理論完成的批判性建構足以使“市民社會”讓位于“社會機體”。
必須強調的是,馬克思雖然借鑒和改造了實證主義的社會范疇,但卻未接受其理論體系。1866年7月25日馬克思致信恩格斯說“我現在順便研究孔德”,并將影響法國人和英國人的實證主義稱為\"破爛貨\"②;《法蘭西內戰》初稿又專門以大量篇幅批判性地論述“工人與孔德”“孔德派的觀點”,揭露其宗派主義的本質,批判其為資本主義制度辯護的“無知”;1871年6月12日給愛德華·斯賓塞·比斯利的信中更是寫道,“我作為一個有黨派的人,是同孔德主義勢不兩立的,而作為一個學者,我對它的評價也很低”④。因此,馬克思所使用的社會范疇絕非宗派主義者以自然科學為基礎理解的機械性的“社會機體”,而是在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賦予其辯證性的“社會機體”,是經過政治經濟學深度改造過的科學的社會范疇,內含對革命的合理性論證。
充分考慮各方面的現實情況,拋棄“市民社會”概念符合工人運動的實踐邏輯。雖然其因內在包含“私人領域”“公民權利\"等內涵而被當時的論者當成革命的辯護詞,可作為無產階級革命領袖和理論家的馬克思卻在認清巴黎公社的真實面貌、綜合分析各類輿論評價后,毅然轉換分析框架和話語表述,直接放棄了這一概念。這一方面是為了給無產階級革命進行強有力的階級辯護,闡明巴黎公社開創性的歷史意義;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將批判“現代性政府”的各無產階級派別團結在“批判資產階級社會”的旗幟之下,確立和彰顯無產階級的革命方向、政治理想
三、離場的歷史境域:長期的批判性建構
結合概念史來考察,“市民社會\"作為歐洲政治和社會思想的核心概念之一,受到馬克思長時段的批判性改造。批判伊始,他試圖通過擴展外延和內涵使“市民社會”成為歷史唯物主義的概念基石和分析工具。可越深入市民社會內部和結構,拋棄這一范疇的意圖和行動就越明顯。《法蘭西內戰》終稿堪稱徹底放棄的終極決定。
“物質利益的難題”是馬克思研究市民社會的緣起。青年馬克思曾遵循黑格爾的法哲學和國家學說,寄希望于國家解決市民社會困境。在為貧苦群眾辯護的情境下,他指出“貧苦階級的存在本身至今仍然只不過是市民社會的一種習慣,而這種習慣在有意識的國家制度范圍內還沒有找到應有的地位”。初次露面的“市民社會\"范疇,意指同國家分離的物質利益領域,內含“貧困\"問題可通過“理想國家”來解決的隱義。不過,這場現實的辯論卻逐漸使馬克思意識到國家理性代表的法已然被鄙俗的物質利益所主導,使他下定決心轉向黑格爾的法哲學研究與批判。
轉向法哲學批判后,馬克思用“主謂顛倒”的邏輯恢復了“市民社會”的權威。《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是其摘錄和反駁黑格爾《法哲學原理》261—313節“國家章”的“內部國家法”的手稿,集中批判了黑格爾的唯心主義。馬克思巔倒黑格爾原有的“國家一市民社會一家庭\"框架,得出“市民社會決定國家”的結論。一方面,他指出家庭和市民社會是國家的前提和構成部分,國家公民不外乎是家庭的成員和市民社會的成員,“人”是市民社會的本質,從而將“市民社會\"定義為現實的不觸及政治國家的由“純粹的、明顯的個體”(社會性的個人)構成的市民組織。另一方面,他直接揭露“等級要素是市民社會的政治幻想”①,初步提出政府事務不需要“知識的等級制”而完全可以由“市民社會自身\"來執行,實現行政權與市民社會的統一②。這就在唯物主義的基礎上確立起市民社會的權威。誠然,馬克思此時還未完全理解黑格爾那高度分化和復雜社會秩序的市民社會理論,其建構起來的“市民社會”概念并未超越二元對立的認識框架,甚至某種程度上還沒能達到黑格爾“需要體系”的深度。
《德法年鑒》時期,馬克思又打破了“市民社會”的崇高權威,賦予其資產階級社會總體的面相,轉向批判性的政治立場。馬克思遷居巴黎后,他不僅重申市民社會和政治生活之間的二元性一—市民社會的成員是非政治的利己的自然人,是政治國家的基礎、前提,而且深刻領會黑格爾的“市民社會”概念,認識到市民社會是需要、勞動、私人利益和私人權利等領域。對市民社會有基礎認知后,馬克思迅速將政治解放與市民社會相聯結,提出市民社會解放(政治解放)只是將人還原為市民社會的成員和公民,這一任務已被反封建的資產階級革命所完成;人的解放(社會解放)則需要將抽象的公民復歸于自身一個人成為類存在物,人將自身“固有的力量”以社會力量的形式組織起來一一才能完成。更重要的是,他還發現了“階級”,找到了市民社會里能夠消滅國家、解放人和社會的特殊等級“無產階級”,認為德國解放的可能性就在于形成帶著鎖鏈的無產階級。顯然,馬克思深入理解黑格爾“市民社會”概念之后,結合法國和德國社會歷史的研究,他已經能夠厘清市民社會同人類社會、政治解放同人類解放之間的關系,在發現市民社會的資產階級社會面相的基礎上又打破市民社會的崇高權威,轉向批判資產階級社會(市民社會)的政治立場。
轉向批判立場、深人研究政治經濟學之后,馬克思更是將市民社會當成資產階級掩蓋罪惡的手段而拒絕使用。就文本來看,存在這一事實—馬克思深人政治經濟學領域解剖市民社會內部結構時避談市民社會,市民社會回到思維抽象,話語表述上出現核心概念不在場的情況。根本原因在于,馬克思看到市民社會的核心是資本主義經濟③,發現了市民社會的異化和市民社會概念的意識形態性。他意識到,國民經濟學家眼中的社會其實就是市民社會,其中任何個人都是各種需要的整體,人人互為手段,由此忽略了市民社會的現實關系。用抽象概念掩蓋階級關系的不平等,無疑遮蔽了社會經濟關系的真實本質。因此,馬克思拒絕使用“市民社會”這一范疇,并撤回自己在此概念上的思想表達,直接將其還原為資產階級鐘愛的\"現代社會\"④,轉而采用更加精確和具體的“私有財產\"“異化勞動\"等術語考察現實的社會經濟關系,用“社會\"這樣的中性術語分析勞動和交往的本質。
以較為深刻的國民經濟學批判為理論前提,馬克思試圖革新和重構“市民社會\"概念,以期消除其資產階級“氣味”,這項理論任務于《德意志意識形態》基本完成。在這篇文稿中,馬克思恩格斯完全拋棄了黑格爾和斯密的“市民社會\"概念,在社會歷史領域將市民社會定位為:其一,市民社會是受生產力制約同時又反過來制約生產力的交往形式,它是全部歷史的真正發源地和舞臺。其二,市民社會包括各個人在生產力發展的一定階段上的一切物質交往。它包括該階段的整個商業生活和工業生活,因此超出了國家和民族的范圍,盡管它對外仍必須作為民族起作用,對內仍必須組成國家這一實體。其三,真正的市民社會只是隨同資產階級發展起來的,但是“市民社會”這一名稱始終標志著直接從生產和交往中發展起來的社會組織,這種社會組織在一切時代都構成國家的基礎以及任何其他的觀念的上層建筑的基礎①在批判性的建構中,“市民社會\"被馬克思恩格斯抽象為普遍的歷史哲學概念,其外延也從“現代社會\"“資產階級社會\"擴展到社會的“交往形式”,即經濟關系和物質關系。更為重要的是,馬克思恩格斯在揭示市民社會的多重面相時驚奇地發現,正是18世紀資產階級所爭取的私人所有和普遍交往,使特殊性與普遍性相分裂的私人活動領域迅速生長并定型,由此“市民社會”概念才得以生成。這既解釋了這一范疇為何會有如此強烈的資產階級社會意味,也證明了“市民社會”概念并不是永恒的范疇,而是歷史的范疇,為推進無產階級術語革命、“市民社會”概念的離場奠定了理論基礎。之后,馬克思便潛心發掘更多與其相通的、更加精準的“經濟基礎”“生產關系”等概念代替“市民社會”,稱“現代社會”為“資產階級社會”,批判矛頭直指資產階級社會本身。“市民社會”自此便很少出現在馬克思的文稿之中,偶爾出現也只是附帶引用,并不蘊含馬克思本人的表達。
由法哲學批判到政治經濟學批判,“市民社會”的離場是必然趨勢。因此,放到概念史來看,《法蘭西內戰》中“市民社會\"這一表述被徹底刪除,并非學者們論及的\"筆誤\"或“拯救”,更多是連續批判的必然結果,是社會話語革命在政治和社會歷史領域的體現。完全可以說,對“市民社會”概念進行批判性建構的過程也是馬克思理論提純的過程,直到《法蘭西內戰》這個工程才徹底結束。有些學者忽視文本事實,看不到“市民社會”概念的歷史性,無法把握“市民社會”概念的本質內涵和存在場域,執著于為馬克思的市民社會理論辯護,甚至試圖將政治經濟學、科學社會主義等部分強行改造成市民社會解放理論,實質上違背了馬克思的本意。
四、離場的認知原點:固有的本征性缺陷
那么,為何馬克思對“市民社會”概念的批判性建構過程能持續如此之久?緣何執意要將“市民社會”從無產階級政治話語體系中徹底驅逐?追根溯源,“市民社會”概念本身固有的缺陷正是馬克思批判、放棄它的根本原因。
首先,“國家一社會”二元對立框架縮小了“市民社會\"概念的可用性范圍。被19世紀西方現代社會廣泛討論和援用的是黑格爾提出的“市民社會\"概念。在黑格爾那里,國家是個體的獨立性和整體的普遍性在其中實現統一的精神環節,而“市民社會”則是家庭和國家之間的倫理實體,是對現代國家政治和經濟二分現實的反映。確切地說,“市民社會”是處于“國家一社會”二元對立框架之中的,與政治國家相分離的“純粹的”的經濟概念③。馬克思曾試圖傾覆這一抽象思辨的廣廈,在批判鮑威爾的評論文章中指出“國家和社會結構并不是兩個不同的東西。國家就是社會結構”,并不間斷地深入市民社會內部探尋過古代國家和現代國家的天然基礎,得出解決二元對立的根本途徑就在于消除私有制,使權力復歸于社會的結論。但是,馬克思為擺脫二元對立框架對“市民社會”概念進行的多次引申和批判性建構,不僅使其直接指向“資產階級社會”,也指向一切政治的、觀念的上層建筑的“經濟基礎”,指向社會一定發展階段的生產力所決定的“生產關系”。考慮到“市民社會”概念的二元對立框架,以及重構后的可用性范圍的劃分難度,馬克思在后期徹底放棄使用此范疇。
其次,“市民社會”概念缺乏階級性,難以對社會的內在差別作出區分,不利于批判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的階級剝削,無法成為革命理論的概念基石。相比于古典“市民社會”概念,黑格爾的“市民社會”概念已經有了一定的資產階級社會批判色彩,但是它保留了以往的等級觀念,并將社會等級合理化,認為市民社會只有等級的差別,個體的現實性只有在普遍的等級中才能實現。而馬克思深入政治經濟學,從分工、私有制等方面發現市民社會就是異化的階級社會,政權不過是市民社會內部階級對抗的正式表現。但考慮到被大眾所接受的“市民社會”還是黑格爾的“需要體系”,其概念掩蓋了社會內部的階級對立和斗爭,弱化了無產者階級的地位、命運和政治意義,不適用于階級政權的分析。因此,馬克思在中后期基本還原了“市民社會”的原初用法,轉而選擇用導向性更強的“資產階級社會”分析現代社會根藏于經濟事實的階級矛盾,只有這樣才不至于讓松散的“市民社會\"概念淹沒現實的階級,成為資本主義不在場的證明。
最后,“市民社會\"話語在本質上是克服公共和私人領域之間緊張關系的一種手段,附著了較多的資產階級視角以及相關的資產階級意蘊,經過改造后也難融于無產階級意識形態。馬克思在《手稿》的經濟學研究中,并沒有發現自己在《論猶太人問題》中所區分的與類生活異化的公民不同的經濟異化中的市民,而只有獲得工資的勞動者和擁有資本的“工業領導者”。作為反封建出現的第三等級政治力量一市民已經是分裂的,市民社會的異化只不過是工人的異化。這時馬克思就應該意識到了“市民社會”概念是典型的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話語①。因此,這是他拒絕在這一著作之中使用這一概念的根本原因。基于此,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對“市民社會”概念進行了引申和擴展。但在尖銳的政治和思想斗爭環境下,這一書籍的出版遭受多重阻難,他們在世時此書只能以手稿形式流傳。換句話說,這本顛覆性的著作及蘊含的思想在當時并未掀起廣泛討論,被重新建構的“市民社會”概念縱然被改造為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石,在當時也無人問津。而流傳甚廣的“市民社會\"范疇,還是資產階級社會的典型形式,強調社會運動以“個人私利的殊性”為基礎,“個人的勞動以及通過其他一切人的勞動”為需要滿足的重要中介,主張生產過剩等社會痼疾可以通過倫理性制度加以紓解②。“市民社會\"概念本質上是為資產階級國家及政權的合理性進行的辯護,其屬于“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話語”的現實狀況并未因重構得到改變。再加上,在政治思想史上,“市民社會\"事實上與資產階級的其他概念一個人私利、自由、資產階級民主等已經形成一種彼此支持和相關的“概念家族\"(familyofconcepts),對于“市民社會\"的強調往往導致其在話語實踐中淪為資產階級政治價值的表述。
正因“市民社會\"概念的這些根本性缺陷,馬克思積極地、持續地在歷史哲學、政治經濟學等研究領域進行術語革命。1871年巴黎公社的政治實踐恰好為術語革命的完成提供了強大現實支撐。巴黎工人階級英勇的革命表現、與人類解放相匹配的政治主體能力,促使馬克思在終稿中徹底放棄了掩蓋階級矛盾的“市民社會”這一資產階級慣用的主流政治話語。《法蘭西內戰》由此真正成為無產階級的政治宣言和“市民社會”概念的謝幕。
五、結語
市民社會一直是政治理論長興不衰的主題,相較于中國學者文本解讀的研究傳統,西方的討論更偏向于應用,試圖通過重構市民社會達到維護資產階級利益的實際目的。西方學者普遍認同市民社會是公共領域,即市場的盟友和自由的非國家公共領域。他們忽視了馬克思關于市民社會的論斷,不僅將市民社會嵌入西方民主價值觀,而且也視其為民主實踐的重要工具①。廣泛的社會行動,從女權主義、生態、和平到憲法改革等諸多項目,往往會借鑒這一概念②。換言之,西方左翼、右翼和中間的一切政治家和思想家均寄希望于通過市民社會走出資本主義經濟和政治的困境,市民社會或市民社會組織被賦予改良資本主義及其政治制度的民主追求。由此,“市民社會”事實上成為新自由主義者所鍛造出來的用于取代“革命”概念、激發公民熱情和想象力的政治概念。
而中國學者則因囿于文本闡釋而缺乏對當下主流“市民社會\"話語的批判性解構,在應對西方政治話語方面稍顯疲乏。西方學界稱“市民社會組織的擴散可能是20世紀最偉大的社會創新\"③,某些中國學者也不自覺地接受和附和這一觀點,將市民社會作為現代化建設的重要基礎和衡量標準,事實上陷入了“西方中心主義”的話語陷阱。因此,為更好地構建中國話語和中國敘事體系,新時代的馬克思主義者必須回到馬克思,借鑒其術語革命的膽氣和話語解構的技巧。《法蘭西內戰》作為150多年前完成市民社會術語革命、顛覆資產階級政治話語的經典著作,仍可為當下話語創新提供重要借鑒和方法指導——當某一政治話語陷入資產階級話語圖圖而難以突圍時,放棄原有范疇、打造嶄新的政治話語進行敘事,不失為打破話語霸權的良策。
責任編輯 羅雨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