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從中間階級走向無產階級的邏輯

學界對農民階級屬性的理解大體分為兩類：其一，“無產階級 工人階級”，因而農民不屬于無產階級；其二，“無產階級 eq 工人階級”，除了工人階級（即工業無產階級），無產階級還包括農業無產階級。學者對農民階級屬性的不同理解直接影響其在無產階級革命過程中對農民定位的不同理解，即農民是革命的促進者還是阻礙者。事實上，以上兩種觀點在一定語境下都有其合理性，反映出農民在不同革命情境下的階級屬性的復雜性。法國的革命運動在馬克思分析農民問題和革命問題中起到重要作用，《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是該領域的代表性文本，分析了法國社會各階級的利益訴求和政治取向，呈現了農民從開始淪為中間階級到反對無產階級再到走向無產階級的復雜變遷過程。馬克思總結道：“我們已經逐一考察過農民、小資產者、整個中間等級如何逐漸向無產階級靠攏。”因此，農民在法國革命過程中的階級屬性的確發生了轉變，闡明這一轉變發生的過程和邏輯，能為全面理解農民問題的復雜性和把握無產階級革命的指向性提供啟示。

一、農民在法國革命進程中的階級屬性演變

（一）從法國大革命到七月王朝：開始淪為中間階級

馬克思指出，法國大革命“是從免除農民的封建負擔開始的”2]，法蘭西第一帝國時期的農村人口正是由于這次革命免除了封建賦役并取得了土地。這表明，相較于封建專制統治時期，此時的農民獲得了一定程度的解放。不幸的是，法蘭西第一帝國于1814年崩潰，波旁王朝作為大土地貴族的代表重新掌政權。1830年，七月革命爆發，波旁王朝被推翻，取而代之的是代表金融貴族和大資產階級利益的七月王朝。君主制的建立意味著農民解放程度的倒退，在金融貴族掌握統治權的情況下，農民階級完全被排斥在政權之外。七月王朝的社會制度對農業造成了威脅和損害，加之統治階級“發財致富的方式\"和“享樂的性質\"難免引發其他階級主體的不滿，革命因素再次孕育。此時的農民不再享有拿破侖時代中的優越地位，開始成為實際上喪失利益但又沉湎于過往權利的搖擺的中間階級。

（二）二月革命時期：重獲普選權但反對無產階級

上述幾段革命史構成了馬克思著力分析的1848年至1850年法國革命的\"前奏”。以馬鈴薯的病害歉收和1847年英國普遍的工商業危機為導火索，二月革命爆發，七月王朝被推翻，臨時政府成立。在革命的動蕩中，農民的角色再度發生變化。他們不再游離于政權之外，而是因獲得普選權重新回到政權的界域中，“普選權已把那些在法國人中占絕大多數的名義上的所有者即農民指定為法國命運的裁定人\"3]。形式上的進步雖然也是進步，但從農民的實際利益上看，普選權只是象征“自由、平等、博愛\"的合法性外衣，而非他們直接斗爭的結果，他們并未在此過程中獲得實際的利益。然而，形式上的普選權遮蔽了實際情況，導致農民無法認清自身的階級角色。

工人是二月革命的主要推動力量，雖然他們的斗爭目標和革命精神是馬克思所期望的，但就客觀情況而言，法國工人階級還沒有具備實現自身革命目的的能力。其中一個原因在于工人沒有意識到團結其他階級的重要性，致使農民將原本應該對資產階級產生的憎恨轉嫁給工人。在銀行統治重新建立，農民在陷入資產階級信用體系的盤剝時往往淪為犧牲者，而巴黎無產階級成了法國農民心目中這一事件的罪魁禍首。因此，這一時期的農民雖然取得了普選權帶來的政治地位的提升，但其實質上仍受資產階級的壓迫，然而他們并未認清這一點，于是再次錯將矛頭指向挑起二月革命的工人。因此，這一時期的農民不僅沒有走向無產階級，反而把無產階級視為敵人。

（三）共和國成立和制憲國民議會時期：逐步走向無產階級

1848年二月革命建立的共和國雖然采用共和政體，但其建立過程本質上是工人階級對臨時政府施壓的結果。直至1848年5月4日，通過直接普選產生的國民議會正式召開，才標志著為法國社會廣泛認可的共和國政體得以確立。當無產階級發現資產階級共和國的發展方向與其政治訴求相背離時，曾試圖通過涌入國民議會參與政治及發動大規模武裝起義等途徑進行抗爭，然而這些努力均以失敗告終。此后，法國進入資產階級共和國的純粹專政階段。該政權堅守資產階級共和派的利益立場，導致農民群體再次被排除在政治權力之外。1848年12月10日，農民起義爆發，此次起義的直接動因是在即將到來的選舉中推舉農民利益的代表者一一拿破侖。此時，包括無產階級在內的其余各階級也站在了農民一邊，幫助農民獲得了他們想要的勝利。從直接的意義上看，這是農民主體性的一次展現，農民在普選制的框架下施展了自身的政治影響力。同時，農民與無產階級在反對資產階級共和派上達成了一致，這表明二者之間確實有了共同的利益指向，農民進一步走向無產階級。然而，歷史的復雜性在于農民取得的勝利很快被證明是幻想。農民對路易·波拿巴的期待在于“取消捐稅”，而這位憑靠農民的信任上任的統治者在經濟政策等方面的舉措并沒有如農民期待的那樣帶來普遍的福祉改善。農民以負稅的代價認識到路易·波拿巴并不是他們利益的代表者，他所做的一切只為維護自己的統治地位和利益。這一時期，無論農民的直接斗爭對象是大資產階級還是金融貴族，他們都不可避免地逐步走向無產階級。

（四）立憲共和國和立法國民議會時期：面臨無產階級意識與行動的割裂

隨著革命的高潮褪去，工商業的繁榮重新到來，且有愈發向上之勢，這一社會現象無疑穩定了路易·波拿馬的統治。因此，這一時期的主要斗爭雙方是路易·波拿巴與秩序黨，早期雖然有以小資產階級為主體的左派力量的抗爭并取得了已經革命化的農民的支持，但是小資產階級受限于自身規模小、易妥協、目光短淺及思想狹隘等特性，難以引領社會變革。在1850年3月10日舉行的為填補山岳黨人空缺而安排的補缺選舉中，山岳黨獲得了多數票，但統治階級將這一結果視為對自身統治的威脅和對社會主義的有利，作出了“廢除普選權\"的決定。自此，被統治階級能夠進行合法斗爭的途徑消失，革命因素再一次被積累。其中顯得有些割裂的是，“近三年來的歷史充分證明，居民中的這個階級根本沒有能力首倡革命\"4（此處的\"階級\"指農民）。因此，法國革命進程中農民階級屬性的演變最終可以概括為：農民在態度上完成了從中間階級走向無產階級的激進化轉向并且基于生活條件惡化和權利喪失具有革命的動力，但是由于歷史條件的局限性，完全代表農民或工農利益的革命尚未落地。

二、無產階級需要農民：農民走向無產階級的外在動力

（一）無產階級自身尚不成熟

對農民實現革命化但革命沒有發生這一看似“悖論\"的理解，不應忽視資本主義發展的客觀規律。農民走向無產階級意味著革命力量的擴充，這一過程能夠為后續可能發生的革命提供更充足的主體動力。因此，從法國農民的地位變遷中提煉農民無產階級轉向的邏輯，是反思革命、積累經驗，為未來斗爭積蓄力量、找準道路的必要環節。

無產階級是革命的階級，但要在革命斗爭中發揮實際作用并取得優勢，首先需要無產階級自身的成熟。1848年無產階級作為一個獨立的階級和政治力量登上歷史舞臺，此時的無產階級有關革命的各項策略和政策尚不完善。在法國，無產階級的不成熟具體表現為：從法國與其他國家的力量比對上看，法國工業資產階級發展的不充分致使法國無產階級的發展亦不充分。馬克思指出：“一般說來，工業無產階級的發展是受工業資產階級的發展制約的。”[5]然而在經濟領域，當時歐洲經濟較發達的國家是英國。按照馬克思無產階級革命將首先在資本主義發達的地方爆發并取得勝利的觀點，英國都尚未做到這一點，法國自然落后一步。既然法國不處于實現工人目標和任務的歷史環節，它的無產階級力量也必然是虛弱、有待發展的。從法國國內的情況上看，組織化程度不高是無產階級不成熟的另一體現，這導致工人反對資本家的斗爭歸于片面化、局部化，難以在更大范圍內匯聚革命的力量。馬克思注意到，法國無產階級可以在巴黎對革命產生實際影響，但在其他城市，“無產階級只是集聚在一個個零散的工業中心，幾乎完全消失在占壓倒多數的農民和小資產階級中間”。這體現了無產階級發展狀況的不平衡，背后反映的是無產階級由于尚不成熟難以實現普遍性的力量組織和動員。

國際與國內維度下顯示的法國無產階級的不成熟意味著，無產階級應立足本國的現實情況提出革命策略。馬克思提出法國的特殊性在于農民在法國國內具有人數上的優勢，是一股強大的潛在革命勢力。因此，無產階級意識到農民的重要性，為了以更堅實的同盟力量彌補自身的不成熟，無產階級應帶動農民走向革命，這也是促成農民走向無產階級的前提。

（二）無產階級面臨多重階級斗爭壓力

在法國革命中工人起“主角\"作用主要體現在二月時期，因此從無產階級視角延伸出對農民的需要，亦應集中通過總結二月革命經驗進行的邏輯推演。在此階段，工人缺乏斗爭經驗而執著于理想主義的目標，使六月起義形成了一切階級反對無產階級這樣幾乎無法突圍的困局。當時工人要面對的斗爭對象包括資產階級、小資產者等，這些階級中既有與工人存在根本沖突的部分（資產階級），也有因策略失誤而失去的可以團結的對象（小資產者）。

相反，無產階級的真正對手—資產階級卻深暗中間階級的重要性，他們掌握著“社會的一切中間階層\"以應對與無產階級的斗爭，農民當時也屬于中間階級。馬克思指出：“在革命進程把站在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之間的國民大眾即農民和小資產者發動起來反對資產階級制度，反對資本統治以前，在革命進程迫使他們承認無產階級是自己的先鋒隊而靠攏它以前，法國的工人們是不能前進一步，不能絲毫觸動資產階級制度的。”7面對強大的階級斗爭壓力，盡可能多地減少敵對階級，增加同盟階級，是工人獲得斗爭勝利的重要策略。后來的工人和其他革命階級意識到這一點并采取實際行動，與農民建立更為密切的利益聯系，取得了一定程度的斗爭進展，證明已經革命化的階級對農民的需要，是農民階級地位轉變的一大動力。

三、農民需要無產階級：農民走向無產階級的內在邏輯

（一）農民作為“有產者\"的保守性與虛幻性

農民走向無產階級既有來自外部的工人給予的動力，也有自身的革命需求，這是一個雙向互動的過程。農民之所以處在中間階級，是因為其“有產”。權利意識的激發是啟蒙運動的一大進步，法國大革命是對啟蒙精神的實踐落實，經歷過此次革命的法國農民不可避免地受到將財產視為對自由和權利的確認這一意識的熏陶。因此，對無產階級提出的“消滅私有制”的目標，農民將其視為對自身已有利益的抵觸與侵占，從而反對無產階級代表的“革命”可能帶來的對自身利益穩定性的破壞。

隨著資產階級政權的鞏固，農民擁有的財產權逐漸暴露出虛幻性，從自由的象征轉而成為資本剝削的工具。以土地收益為例，首先，不同于過去以各種形式償付賦役，當時的農民獲得土地需要以金錢購買。由于土地價格增長以至超出農民現有資產能夠擔負的范圍，他們往往需要通過負債、抵押等形式獲得土地。其次，農民高價買來的土地能夠帶來的收益日益低下。再次，農民在土地上入不敷出，土地作為一項財產不能幫助農民過上理想的生活，反而讓他們陷入貧困。舉步維艱的農民不得不走向資產階級準備好的又一“圈套”一借債，更為嚴重的是，由于債務、稅務難以償還，后一代人還需要承接前一代人遺留的經濟負擔，從而陷人貧困的循環。這一過程清晰地表明，農民引以為豪的私有財產是以現實的慘烈為代價贏得的虛幻，因為資本并不會奴役自身，所以農民的有產與資本的有產并不相同。資產階級對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是資產階級“用來對抗封建貴族的階級工具\"8，而作為\"工具\"的所有權可以被資產階級隨時收回，農民卻為私有財產奉獻了自己的美好生活。農民“有產者”角色的概念表明，在農民從中間階級走向無產階級的內在邏輯上，“無產階級需要農民，但農民更需要無產階級，因為資產階級許諾給農民的所有權只不過是將農民禁錮在土地上的枷鎖，在這種禁下農民甚至連無產階級都不如”[9]

（二）農民作為“無產者”的實質與斗爭需要

農民在階級對抗上受資產階級壓迫，在生活上陷于貧困，引出了“農民的無產階級化”這一命題。關于農民的階級屬性，馬克思雖然明確“有產農民不屬于無產階級”，但農民由于和工人一樣受資產階級的剝削有可能變成無產者[]，這與《共產黨宣言》中將資本主義社會的階級對立理解為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對立是一致的。因此，農民的無產階級化是對“農民走向無產階級\"更深刻的理解，它不僅意味著農民追隨工人（即工業無產階級），成為工人的同盟者，而且意味著農民成為無產階級的一部分，具有革命的意志和目標。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與“城市無產階級\"或“工業無產階級\"相呼應，馬克思、恩格斯使用了“農村無產階級”與“農業無產階級”的概念，以表明農民作為“無產者\"的本質。

除了農民遭遇的土地收益減退和四十五生丁稅，馬克思還分析了兩個揭示農民作為“無產者”的代表性事件：恢復葡萄酒稅和廢除普選權。這些事件的共同作用是讓農民意識到自身擁有的財產權、選舉權等權利只是資產階級為達成其統治目的而采取的手段，當這一手段違背了統治的目的時，資產階級便會對手段本身進行否定以維護自身權威。在這一點上，農民便進一步革命化了。

馬克思得出結論：“農民所受的剝削和工業無產階級所受的剝削，只是在形式上不同罷了。剝削者是同一個：資本。\"他還進一步指出，只有廢除資本，建立反資本主義的無產階級的政府，才能改善和提高農民的經濟條件和社會地位。這表明“無產者”才是農民真正的階級屬性，資產階級才是農民真正的敵對階級。只有確認這一觀點，農民才能與無產階級建立可靠的利益耦合，確立“農民需要無產階級\"這一邏輯。這一觀點結合“無產階級需要農民”，馬克思的工農聯盟理論才得以形成，在實踐中，農民才與工業無產階級一道，將解放事業推向前進。

四、結語

《1848年至1850年的法蘭西階級斗爭》呈現了農民問題的復雜性和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將農民納入無產階級框架的主客觀邏輯，對后續農民實踐和理論的推進具有重要意義。從實踐角度看，馬克思對農民的重視在后來俄國和中國的革命實踐中得到了繼承和發展。雖然兩國在革命實踐中通常不把農民視為無產階級，而是更多強調他們具有革命和保守的二重性。但這并不意味著兩國忽略農民在革命中的重要性，在具體的革命實踐中，兩國不約而同地將農民問題視為革命的基本問題。從理論角度看，馬克思關于農民階級走向的分析為認識資本主義的新變化提供了拓寬“無產階級”的外延這一思路啟示。當前資本主義在社會革命限度內的繼續發展似乎穩定并擴大了中間階級，革命失語的一大原因也在于中間階級期望或在實際上向資產階級靠攏。因此，“僅將‘無產階級’的外延限定在物質生產領域，將“無產階級相關群體局限于工廠工人與農業工人，是遠遠不夠的。”[12在這個意義上，適當拓寬對無產階級的理解以認識資本主義的新變化便顯示其價值所在。恩格斯曾提出的“大學生無產者”“腦力勞動無產階級”等概念以及當前學界關于“數字無產階級\"的研究都是在這一方面做出的有益探索。因此，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對“中間階級”之爭依然是一個重要的時代課題，理解中間階級何以走向無產階級有助于把握二者之間的共通點從而為無產階級確立現實的斗爭策略提供參照。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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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袁富民，索靜雨.農民視角的工農聯盟—基于馬克思法國史“三書”的考察[J].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5（1）：82-91.

[9]肖存良，史少毅.發生、演進與差異：馬克思主義工農聯盟理論研究[J].當代世界社會主義問題，2020（2）：22-31.

[10]何麗野.馬克思在農民問題上的思想變化及其意義—從《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中的一段刪節說起[J.馬克思主義研究，2010（1）：78-83.

[12林鋒，王先鵬.馬克思恩格斯的“無產階級”概念及其現代發展J」教學與研究，2023（1）：35-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