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近年來,西方的\"占屋\"(Squatting)①運動將無產者如何棲居的問題推至風口浪尖。實際上,早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英國等地就已經出現不同規模的占屋事件。在此之后,亨利·列斐伏爾(HenriLefebvre,以下簡稱“列氏\")提出“今天,無產階級處在什么地方”這個仍待當下社會繼續追問和研究的重要問題。房屋作為現代人賴以生存的基本空間形式,為何需要占領?他們為何會不顧道德高義去占領他人的房屋?沒有占領房屋之前,這些無產者又寄居于何處?所有這些問題都表明,“無產階級”不僅是一個歷史性概念,更是一個空間性概念。
然而,傳統馬克思主義研究傾向于繼承和發展馬克思恩格斯所揭示的無產階級的歷史性,而較少探討無產階級在這種歷史性裹挾下的空間性,遑論這一空間性對無產階級作為資本主義“掘墓人”的歷史必然性的意義問題。直到20世紀70年代西方社會理論界迎來“空間轉向”,當代西方都市馬克思主義者才開始從不同層面探究無產階級與空間的內在關系,空間日益成為理解無產階級的重要維度。吊詭的是,當空間生產已成為當代資本主義幸存的主要方式之時,無產階級的歷史性卻逐漸遭到解構。
尤其是隨著當代西方空間解放政治學發展出兩條截然不同的路徑,無產階級如何通過空間實現其歷史必然性陷入難以擺脫的困境:一條是由阿爾都塞開啟,經曼紐爾·卡斯特、多琳·馬西等發展的結構主義建構路徑。它強調資本在空間結構生產中的主導地位,主張無產階級無論建構怎樣的空間形式都逃不開資本邏輯的劫掠。為此,必須變革階級關系,廣泛聯合所有能夠聯合的階級和因素,從而實現對資本主義空間統治的根本超越。但這一路徑卻難以找到實現這種聯合的階級共同性基礎。另一條則是由亨利·列斐伏爾開啟的人本主義建構路徑。它強調無產階級之于空間結構的能動性作用,希望通過各個地點的差異的聯合,建構一種適合無產階級本質需求的空間形式,以超越資本主義抽象空間的宰制。而這一路徑無法找到實現這種聯合的空間共同性基礎。
倘若當代西方空間解放政治學仍以如此歧異的路徑發展下去,無產階級的空間解放理論終將陷入內在困境而面臨失語。這是否真的意味著,無產階級通過空間實現其自身解放已不再可能?是資本主義通過空間生產徹底改變甚至消解了無產階級,還是無產階級已經完全臣服于資本的空間規制?如若不然,無產階級又能否在資本主導的空間生產過程中為自身尋求解放的新可能性?
實際上,以上兩條路徑陷入困境的根源就在于,它們秉持“主體一空間”的二元對立結構。無論是凸顯無產階級的主體性,還是強調空間結構的客觀性,都沒能認識到二者其實辯證統一于無產階級自身的空間性。要厘清以上問題,就需要我們理解無產階級的空間性,進而立足空間視域重申無產階級的歷史必然性。這也正是推進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解放理論和當代西方空間解放政治學的必然要求。
一、無產階級何以具有空間性
在傳統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無產階級無疑是一個歷史性概念。馬克思恩格斯揭示了無產階級作為資本主義“掘墓人”的歷史必然性。然而,無產階級究竟如何實現其歷史必然性,如何組織為一個可以推翻資產階級統治的階級,如何將眾多的可能性和偶然性轉化為必然性,這些問題似乎并不是歷史唯物主義所關注的重點。因為“馬克思的整個世界觀不是教義,而是方法。它提供的不是現成的教條,而是進一步研究的出發點和供這種研究使用的方法\"①,而如何實現是一個必須以現實情境為基礎的具體問題,馬克思主義的總體世界觀似乎與此無涉。
倘若如此,我們可能就成為恩格斯晚年所批判的那些“年輕的德國人”了,“只是用歷史唯物主義的套語(一切都可能被變成套語)來把自己的相當貧乏的歷史知識(經濟史還處在襁褓之中呢!)盡速構成體系,于是就自以為非常了不起了”②作為一種方法或研究指南的唯物史觀,并非抽象意義的普遍性法則,“它只有在其辯證的即具體化的運用中才能保持自身\"③。要準確把握唯物史觀,就“必須重新研究全部歷史,必須詳細研究各種社會形態的存在條件,然后設法從這些條件中找出相應的政治、私法、美學、哲學、宗教等等的觀點”。
所以,當我們在理解“無產階級”這一概念時,絕不能抽象地停留于馬克思恩格斯對它的一般界定,而是必須辯證、具體地考察無產階級產生的歷史條件和它得以繼續發展的現實基礎。要理解馬克思恩格斯對無產階級的一般揭示,我們不僅要考察無產階級的形成史,還必須從那些歷史條件以及不斷變化的現實基礎出發,發掘促使無產階級成為資本主義“掘墓人”的具體可能性。“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方法的核心宗旨是,諸如‘階級’的概念只有在與它所要應用于其中的歷史語境相聯系時,才能夠呈現出新的意義。階級理論并不是研究那些被認為是適用于所有時間和地點的一系列固定范疇的理論。”①
恩格斯在批判那些將唯物史觀簡化為經濟決定論的庸俗唯物主義者時指出,“這里表現出這一切因素間的相互作用,而在這種相互作用中歸根到底是經濟運動作為必然的東西通過無窮無盡的偶然事件(即這樣一些事物和事變,它們的內部聯系是如此疏遠或者是如此難于確定,以致我們可以認為這種聯系并不存在,忘掉這種聯系)向前發展\"②。同樣,傳統馬克思主義對無產階級歷史性的闡釋,往往將其歸因于馬克思所強調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認為只有徹底消滅這一生產方式才能實現無產階級的解放。但他們沒有看到,正是這樣的內在矛盾無時無刻不在世界的每個角落通過“無窮無盡的偶然事件\"被再生產出來,才決定了無產階級具有這樣的歷史性。因此,這些“偶然事件”構成我們理解無產階級的歷史性的現實基礎。將那些被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統攝的偶然性和可能性聚合起來,是無產階級實現其歷史必然性的基本前提。
無產階級如何將那些被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統攝的偶然性和可能性聚合起來的問題,實際上就是無產階級在強大的資本邏輯中如何生存、發展和聯合的問題,就是無產階級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形塑的空間中的遭遇、矛盾和關系,以及如何重構和超越這一空間等一系列問題。正如列氏于1972年提出的那個發人深省的問題:“今天,工人階級(法國的)處在什么地方?\"在他看來,這一問題不僅是厘清當代無產階級現實境遇的基本依據,更是實現無產階級歷史使命的重要基礎。只有那些把無產階級“當成某種抽象的社會性一政治性存在的、相當數量的人\"④,才會認為這一問題無關緊要。也就是說,只要我們不將無產階級僅僅理解為一個抽象的概念,那么無產階級就必定要存在于某個地方,占據某個位置,生產某個空間,并形塑不同的空間關系。因此,“無產階級”不僅是一個歷史性概念,而且是一個空間性概念。
那么,何謂空間性呢?它與空間概念有何區別?自列氏宣稱“自然空間(naturalspace)已經無可挽回地消逝了\"之后,社會理論家們對空間概念逐漸達成一個共識,即空間已成為與人類生產實踐息息相關的\"社會空間\"(social space)——“(社會)空間是一個(社會的)產物\"。然而,作為社會產物的空間如何呈現呢?這樣的空間由誰創造,又由誰占有?基于以上問題,愛德華·蘇賈(EdwardSoja)提出“空間性”概念,以更恰當地指認作為社會產物的空間的具體表現形式。在他看來,空間性指\"社會組織和生產人造的空間”,即\"作為社會產物的空間組織\",而非“物質的客觀形式”。這種物質空間觀\"往往給所有的空間事物披上一層揮之不去的原始感和物質構成感,烘托出一種客觀性、必然性和物體化的氣氛”,從而“干擾了將人類的空間組織闡釋為一種社會產物”。蘇賈指出,“空間在其本身也許是原始賜予的,但空間的組織和意義卻是社會變化、社會轉型和社會經驗的產物\"①。因此,空間性實際上就是社會空間的具體表現形式。它完全是由社會生產的產物,不同的群體會生產不同的空間性,同時被這些空間性所形塑。
也正是在此意義上,諾埃爾·卡斯特利(NoelCastree)等人認為,空間指“特定的社會經濟關系和其他人類社會關系借以‘延展’的方式”。對無產階級而言,如何在資本社會延展他們的經濟關系和社會關系,由此重塑乃至超越資本社會,就是他們面臨的空間性問題。正如艾拉·卡茲納爾遜(IraKatznelson)所言,“人們生活在作為自然環境與人類創造物間特殊關系之產物的空間之中。在這些因時間和地點而有差異地建構出的空間世界里,他們體驗社會秩序,闡釋社會秩序,并圍繞社會秩序而斗爭。人與這一‘真實世界'的相互作用,也就是與他們生活的空間維度的相互作用\"③。換言之,無產階級并非生存于“針尖\"之上,而是生存于由自身生產出來的空間之中。這個空間不是簡單的物質生活背景,而是在一定程度上影響甚至決定了無產階級的形成、發展和歷史走向。
隨著空間生產成為資本主義的主要生產方式,空間逐漸變成資本和權力的統治工具。無產階級的空間性在很大程度上被資本所規制。對無產階級而言,空間不是其本質得以延展的方式,而是自己生產出來反對和奴役自身的牢籠,“空間不是一種純潔的表現,而是傳達了資本主義社會的準則和價值觀”④。可見,無產階級倘若不能徹底轉換自身與現代社會空間的這種異化關系,就不可能實現其歷史性。因此,考察資本主義如何通過空間生產規訓和控制無產階級,在這樣的空間生產活動中無產階級形成了哪些有別于其他階級的獨特空間性,以及這些空間性對無產階級的解放有何意義等問題,將構成我們進一步重申無產階級歷史性的前提和基礎。
總之,對馬克思主義而言,如果“資本積累界定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結構化內容,那么,階級的構成及其改變社會秩序的能力就處在理解能動性的核心\"。由資本積累主導的現代空間生產過程,不能脫離無產階級這一核心動能,而無產階級在生產現代空間結構的同時也被它影響和重塑。這也正是馬克思曾揭示的“資本一地租一勞動”三位一體公式的當代表達—“資本一空間一無產階級”。無產階級并非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局外人”,空間性也不是無產階級的附加特征,二者是相互建構的辯證統一體。因此,筆者著重強調無產階級的空間性,試圖打破以往馬克思主義研究對無產階級的狹隘理解,厘清無產階級形成和發展的具體歷史條件和現實基礎,從中探尋無產階級解放的空間可能性,豐富馬克思主義的無產階級解放理論。
二、無產階級空間性的雙重規定
馬克思恩格斯雖未直接提出無產階級空間性這一問題,但在其文本中不乏相關討論。尤其是恩格斯在《英國工人階級狀況》《論住宅問題》等著作中對大工業時期無產階級的具體生存狀況的考察,開啟了馬克思主義有關無產階級研究的空間向度。但在一些當代西方空間理論家看來,馬克思恩格斯對空間或城市的態度充滿矛盾。比如,雷蒙·威廉斯(RaymondWilliams)認為,他們在分析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城市角色時,“一方面認為城市把資本主義的罪惡展示得淋漓盡致,另一方面又認為社會主義的進步力量只有在城市中才能最大程度地發展\"。彼得·桑德斯(PeterSaunders)則認為,馬克思恩格斯通過兩種方式研究資本主義城市:“一是把它當作資本主義社會發展過程中某種社會進程的一個圖景或縮影;二是把它當作某種社會進程的一個重要發展條件。\"①
實際上,這兩種情況并不矛盾,而是辯證地統一于無產階級的空間性。馬克思恩格斯雖強調資本對無產階級的空間規訓和空間控制,認為城市是無產階級遭受壓迫、剝削和奴役的典型空間,但這并不意味著無產階級不能在這樣的規訓和控制中尋找到解放的可能性。反過來看,資本主義的空間規制不得不依賴無產階級,因為無產階級是空間生產的真正主體,資本必須在一定程度上順應這一主體的空間需求、矛盾和關系等。就此而言,無產階級不僅通過空間生產重塑了資本主義的歷史和地理,也不斷生產出自身的空間性。在馬克思恩格斯那里,無產階級空間性本身就包含著消極和積極的雙重規定,凸顯任何一方而忽視另一方都不可能實現無產階級的最終解放。
(一)無產階級空間性的消極規定
消極規定即無產階級所生成的空間性是被動給予的,而非主動建構的。在馬克思恩格斯的語境中,這一規定呈現為無產階級的悲慘空間遭遇與資本主義普遍繁榮發展所形成的鮮明對照。恩格斯用近兩年的時間深入工人階級的現實生活場所,才揭開這一現代工業神奇魔法背后的悲慘狀況。他指出,這一時期無產階級形成的空間矛盾和空間遭遇等一系列空間性,源于現代大工業的剝削和強制,是這一生產方式的必然結果。這些空間性對無產階級而言帶有不可抗拒性,主要包括以下幾點:
其一,集中性與等級制、分化的糾纏。資本主義大工業生產的首要條件是生產資料和勞動力在空間中的大量集中,這決定了無產階級基本的空間性一一集中性。在封建主義向資本主義轉變的過程中,資產階級能從封建貴族那里奪取權力,核心正在于土地。它使土地完全卷入“私有財產的運動而成為商品\"②,變成地租,進而使那些依附于土地的勞動者轉變為無家可歸的“無產者”,由此奠定了現代空間生產的基礎。當“這種空間轉換完成的時候,我們才可以說資產階級的生產關系在整個的社會形態中獲勝了”。隨之而來的機器的推廣進一步擠壓了無產者們的生存空間,“剝奪了他們的生計,迫使他們到城里去尋找工作”④自此,現代大工業終于將傳統勞工分散的、自由的地方性生存樣態轉變為集中的、統一的城市性生存樣態。不僅如此,資本主義工業集中化的趨勢還“要求許多工人在一個建筑物里共同勞動;他們必須住得集中,甚至一個中等規模的工廠附近也會形成一個村鎮\"。大城市正是起源于無產階級的廣泛集中。
然而,資本只需要勞動力的集中,卻不承認大量“活人\"的集中。于是,我們看到“每一個大城市都有一個或幾個擠滿了工人階級的貧民窟\"。他們只能擁擠地集中于“小宅子”里,屬于他們的街道“通常是沒有鋪砌過的,骯臟的,坑坑洼洼的,到處是垃圾,沒有排水溝,也沒有污水溝,有的只是臭氣熏天的死水洼”。可見,現代工業不僅生產出無產階級的空間集中性,也生產出空間的等級區隔。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些集中在一起的“同類們”并沒有因為集中而互相熱愛彼此,反而更加疏離和冷漠。“這些人愈是聚集在一個小小的空間里,每一個人在追逐私人利益時的這種可怕的冷淡、這種不近人情的孤僻就愈是使人難堪,愈是可恨。\"“人類分散成各個分子,每一個分子都有自己的特殊生活原則,都有自己的特殊目的,這種一盤散沙的世界在這里是發展到頂點了。\"①資本主義正是通過大城市的集中不斷再生產出無產階級的分化和隔離
其二,流動性與固定性的矛盾。正如馬克思恩格斯在《共產黨宣言》中揭示的那樣:“生產的不斷變革,一切社會狀況不停的動蕩,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這就是資產階級時代不同于過去一切時代的地方。”②“永遠的不安定和變動”是資本主義時代不同于以往任何時代的地方,它不僅需要大量勞動力的集中,更需要它們的不停流動。傳統勞動者只要失去能使其偏安一隅的土地,就不得不“為了尋求就業和一份基本的生活工資跟隨資本,不論后者流動到何處\"。資本并不在意勞動者在地理中遷移的具體形式和過程,甚至不關心勞動者的具體勞動內容、勞動者之間具體的勞動技能差異等,它只需要勞動者保持這種流動性,以滿足資本增殖的需要。
然而,無產階級不僅是勞動力,還是有生命的個體,這要求其必定要停留于某處,尋求一個再生產自身的空間,才能不停地為資本供給養料。因此,一些“善良的\"資產階級社會主義者呼吁解決無產階級的住宅問題。可是,無論是“根據永恒公平宣布交付的房租是對住房本身價格的一種分期償付\",抑或是專門為工人修建條件簡陋的小宅子,都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無產階級的住宅問題。馬克思在《雇傭勞動與資本》中一針見血地指出:“一座房子不管怎樣小,在周圍的房屋都是這樣小的時候,它是能滿足社會對住房的一切要求的。但是,一旦在這座小房子近旁聳立起一座宮殿,這座房子就縮成茅舍模樣了。\"這樣的小宅子無疑是資本主義空間等級制的一個縮影:當資產階級社會主義者提出為工人階級修建小宅子時,不過是想再次將他們束縛于土地之上,意在“把當代工人又變成像他們的高祖那樣眼界狹隘、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奴隸\"。可見,根本的問題不是用地產將勞動者固定于一個地方,使其依附于資本,而是徹底打破空間的等級區隔,實現真正的空間平等和空間自由。
其三,世界性與民族性的重構。空間的流動性決定了無產階級是一個全球性的階級,而非以往帶有狹隘民族性和地方性的階級。這也正是資本主義大工業生產的必然結果。“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新的工業的建立已經成為一切文明民族的生命攸關的問題…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給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的各個方面的互相往來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賴所代替了。\"在馬克思恩格斯看來,資本主義世界史并非各個民族相互融合的有差異的世界史,而是以資本為中心的同質化世界史,是資本“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出一個世界”。同樣,伴隨著資本主義世界史形成的是無產階級的世界性,因為“現代的工業勞動,現代的資本壓迫,無論在英國或法國,無論在美國或德國,都是一樣的,都使無產者失去了任何民族性”③。無產階級無論躲到任何地方,都逃不開資本的劫掠和剝削。固守于任何地方、民族,都不能滿足勞動者的最基本生活需要,他們必須時刻隨著資本流動于世界每個角落。這注定他們是超民族的、世界性的存在。
(二)無產階級空間性的積極規定
對無產階級空間性消極規定的揭示凸顯了馬克思主義階級理論的理性主義色彩,但正如列氏所言,在馬克思恩格斯那里,實際上還隱含著一條人道主義的空間解放路徑。在他們看來,無產階級雖然失去了土地,失去了唯一的空間財產,但這并非毫無益處一一他們失去的不過是鎖鏈,“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①。馬克思恩格斯指明了空間是人的自由存在之基,而城市地產顯然不是這樣的空間。“對于我們大城市工人說來,遷徙自由是首要的生活條件,而地產對于他們只能是一種枷鎖。如果讓他們有自己的房屋,把他們重新束縛在土地上,那就是破壞他們反抗工廠主壓低工資的力量。”②因此,突破非人道的資本主義空間的限制,才是無產階級實現自身空間解放的起點。
這就凸顯了無產階級的空間革命性。“只有現代大工業所造成的、擺脫了一切歷來的枷鎖、也擺脫了將其束縛在土地上的枷鎖并且被一起趕進大城市的無產階級,才能實現消滅一切階級剝削和一切階級統治的偉大社會變革。\"③維持這種革命性必須打破一切空間束縛。就此而言,無產階級空間性的三個基本規定一集中性、流動性和世界性,既是資本主義現代大工業生產的必然結果,也是無產階級實現空間解放的內在要求。
就集中性而言,雖然無產階級的集中使他們互相競爭,更易受到資本的規訓和操控,但這也為無產階級的聯合奠定了基礎。“人口的集中對有產階級起了鼓舞的和促進發展的作用,同時也以更快的速度促進了工人的發展。工人們開始感到自己是一個整體,是一個階級;他們已經意識到,雖然他們分散時是軟弱的,但聯合在一起就是一種力量。”④就流動性而言,雖然無產階級作為勞動力四處遷移必須符合資本的需求,但無產階級作為現代社會的真正創造者,在空間中的流動是無產階級實現最終聯合的必要前提。“作為創造性的主體,勞動者無休止地在世界上游蕩,試圖逃脫資本的劫掠,躲開剝削最壞的方面,并始終力爭改善自已的處境,往往還能取得一些成功。資本肯定必須順應這種過程;就此而言,勞動者塑造了資本主義的歷史和地理。”在世界性方面,雖然資本對無產階級的剝削并不因其民族性而有所不同,但來自不同地方不同民族的勞動者也將不同的文化、習俗、傳統等帶到不同的地域空間,不僅促進了空間的融合發展,重塑無產階級的空間關系,也進一步夯實了無產階級聯合的基礎。
總之,無產階級的空間性在馬克思恩格斯那里呈現出雙重規定:在消極的意義上,無產階級作為勞動力,是現代大工業的必然產物,其棲居、生存和發展皆受資本轄制,其所呈現的空間性均是資本所強加的。在積極的意義上,無產階級作為現代社會的主體,是現代社會空間的真正建構者,其棲居、遷徙和流動無不重塑著資本主義的歷史和地理,建構著屬于自身的空間性,并為實現最終解放創造了空間層面的可能性。正是在此意義上,當代西方都市馬克思主義者強調空間性之于無產階級的重要意義,尤其是隨著都市社會的崛起,空間生產已經成為資本主義幸存的重要方式,考察無產階級空間性的當代變化和發展,就成為當代西方空間解放政治學的必要課題。
三、無產階級空間性的當代樣態
隨著當代資本主義通過各種調整度過危機并不斷擴大其統治范圍,無產階級越來越難以組織起任何有效的反資本主義斗爭,反而在很大程度上被資本邏輯所同化。這使得馬克思主義的階級理論面臨重大挑戰:一方面,當代西方一些理論家開始質疑和批判馬克思主義的階級理論,并從不同層面闡述了無產階級的當代變化;另一方面,當列氏宣稱空間生產已經成為當代資本主義幸存的主要方式后,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們不得不重新審視無產階級與空間的內在關系,提出馬克思主義的空間解放政治學。通過考察這兩方面的變化,我們可以管窺無產階級空間性的當代樣態。
(一)“無產階級”概念的當代審視
安東里奧·奈格里(AntonioNegri)和邁克爾·哈特(MichaelHardt)認為,當代資本主義的勞動形式和剝削方式都發生了改變,反抗的主體也必隨之改變。傳統意義上的“無產階級”概念已經不能全面囊括革命主體的范圍。“從概念上講,無產階級已成為一個十分寬廣的范疇,它包含所有那些自己的勞動遭受直接的和間接的剝削,屈從于資本主義生產和再生產規范的人。\"@在他們看來,馬克思恩格斯語境中的無產階級即產業工人的“霸權地位”已經被取代,但無產階級并未消亡,而是其構成發生了改變一—現代無產階級包括一切受現代資本主義直接或間接剝削的勞動者,即“諸眾\"(Multitude)。“諸眾”作為革命主體,和馬克思的“無產階級”概念大為不同:它“由社會生產的各種形式構成”,既牽涉物質生產形式,也包含生產非物質產品(信息、形象、情感等)的“生命政治生產\"形式;它既不擁有類似“人民”概念的身份標識,也不具有“群眾”概念內蘊的一致性,而是基于差異并從中找到“共同性”(thecommon)來交流和統一行動的新力量,是一個新的全球階級。
法國技術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Stiegler)則提出“無產階級化\"概念,以此重釋馬克思主義的“無產階級”概念。他指出,數字化時代人類深刻依賴技術塑造知識、認知、記憶、情感等,一旦脫離技術就會面臨系統性愚昧,面臨新的“無產階級化”(proletarianization)。由此,他區分了無產階級化的三個不同階段:第一階段即馬克思恩格斯的時代,工人被機器剝奪生計,喪失整全的“技能知識\"(savoir-faire);第二階段是資本主義進一步發展的20世紀,無產者的感性遭到破壞,喪失“生活知識\"(savoir-vivre);第三階段即21世紀,控制社會完成過渡,超級工業時代真正到來,這是“理論知識\"(theoretical knowledge)喪失的時代②。在斯蒂格勒看來,整個資本主義發展史實際上也是無產階級化的歷史,無產階級越來越成為一無所有者。如果說馬克思時代的無產階級只是被機器剝奪了技術能力這樣一種外在的謀生技能,那么信息化社會的發展則使勞動者的內在思考能力也被一并剝奪。無產階級不僅失去了生產資料,其精神文明和思想也逐漸喪失殆盡。
美國學者尼克·迪爾-維斯福特(NickDyer-Witheford)也引用馬克思的話指出,“無產階級\"這個詞應該表達一個更加廣泛的含義,“‘無產階級”必須被理解為,經濟意義上來說,除了‘工資勞動以外,意指那些生產和增值‘資本’,并且被扔到大街上以后,對資本的增值來說,很快就會變得多余\"的人。隨著資本主義的數字化發展,這樣的無產者越來越多。在他看來,“術語‘工人階級'清楚地包括了所有工資勞動者,而‘無產階級'開放性地明確包含失業者和貧困者\"④。無產階級已不再能跟傳統意義上的工人階級畫等號,如果馬克思所說的無產階級是一無所有到不得不靠出賣勞動力為生的階級,那么今天的無產階級則連僅有的勞動力也賣不出去了。
綜上,當代西方理論家對馬克思主義“無產階級\"概念的質疑,主要是針對馬克思恩格斯將無產階級等同于工人階級。他們認為,工人階級已經無法涵蓋當今世界的無產階級,因此有必要對“無產階級\"這個概念作出重新界定。他們將當代無產階級概括為一切深受資本剝削,不斷喪失勞動力和精神力的群體。這樣一來,傳統意義上的無產階級的空間性必將呈現出不同樣態。
(二)無產階級空間性的當代發展
隨著信息技術的發展,無產階級不再僅僅集中于大工廠及其附近,而是遍布城市的每一角落。資本通過不斷生產一系列空間產品(價格昂貴的住宅小區、琳瑯滿目的購物中心、一系列生活必需的建成環境、機場、鐵路、港口、碼頭、信息系統等)構筑起一個資本和勞動力穿梭其中的空間網絡一一大都市,無產階級的空間性由此發生根本改變。
首先,都市時代的興起使都市性成為當代無產階級的根本空間性之一。當列氏在比利牛斯山腳下自睹資本主義如何通過新城建設和老城改造走出大戰后的經濟衰退時,他斷定一種新的生產方式即空間生產已經崛起,并宣告都市時代的降臨。“空間的重換新裝,城市的自主肯定,城市有計劃地發展為發明、生產、游戲的新型領域。這些基本的變化使傳統馬克思主義有關人類解放可能如何發生的觀點沒有了立足之地,但它沒有否定這種解放觀念或解放的可能性。一個至關重要的轉變發生了。一個無剝削的社會的愿景現在必然聚焦到了城市和城市的關系之上,不再像從前,主要是聚焦于所有權或工業生產的組織之上。\"①
如果說,在馬克思恩格斯那里,城市還是大工業生產的附屬產品,那么現在“工業資本主義社會被都市社會以辯證的方式超越了。工業化不再生產作為奴仆的都市化,而是恰恰相反。當《資本論》中所寫到的資本主義正變成一種歷史的人工制品時,我們正經歷一個轉化的時刻。新秩序的驅動力是都市,而且都市正將人類從資本主義的限制中解放出來”②。這意味著一種范式的革命一一離開城市,資本主義將難以持存。同樣,對無產階級而言,奪取城市不僅意味著奪取資本主義的統治權,更意味著實現自身的空間本質。“大都市已經成為生命政治生產的首要場所。資本的生產不再限于工廠或任何其他單獨的場所,而是蔓延至整個社會領域。\"由大都市生產的空間特質,譬如普遍交往、社會差異、機動性、集中性等,成為“生命政治生產的核心要素”,成為當代無產階級的根本空間性。“在大都市領域,社會生命進行生產的同時也在被生產。\"換言之,無產階級在生產大都市空間結構的同時,這一空間結構也在塑造著無產階級的空間性,而這些空間性已經成為無產階級不可或缺的核心特征。
其次,大都市是資本規訓和控制無產階級空間性的集中表現。如果說在馬克思恩格斯的時代,無產階級的空間性是大工業的客觀結果,那么,隨著大都市的崛起,它已經成為資本的主動建構。這就是大衛·哈維(DavidHarvey)所揭示的資本的城市化過程,其核心問題是“資本主義通過其形象怎樣創造了一個包括道路、房屋、工廠、學校、商店等物理景觀,以及在那樣空間生產的過程中出現的矛盾是什么”。這些矛盾凸顯為勞動者的機動性與空間形式的固定性之間的矛盾。資本一方面需要勞動力的不停流動,另一方面又需要穩定的消費和勞動力供給。當勞動者的流動成為阻礙資本繼續增殖的障礙時,資本就不得不再生產出新的空間限制。由此,“空間變成了工具性的”,它首先進行的是“一種普遍化的隔離工人階級被安置在了這些獨棟住宅、大型集居區’、新城和衛星城之間\"。這不過是資本用更加高級的空間生產方式再生產出新的等級和分化罷了。不同的是,當這些等級性的空間形式和空間組織也不能繼續滿足資本增殖的需要,資本就不得不將其摧毀,促使無產階級再次流動起來。哈維認為,當代資本主義正是在這種“創造性破壞”的過程中一次又一次度過危機。
不僅如此,資本還通過地租生產出當代無產階級的居住分異和社會分化。所謂的居住分異可簡單理解為城市勞動者辦公地點與居住地點的分離,即工作空間與生活空間的分化。一些當代西方社會學者將勞動者的居住分異現象解釋為人們自發或瞬時產生的偏好的產物。殊不知,這實際是資本主義空間生產的內在要求。因為決定大都市空間分化的核心是地租的高低,而絕非人們的偏好。居住分異的必然后果是社會分化,尤其是無產階級意識的分化。譬如,當前西方城市的郊區化正被積極地生產出來,這不僅有效促進了資本積累,更創造了一個獨特的白領群體,使得勞動者內部發生嚴重等級分化。更有甚者,當一個社區形成以后,就會形成不同的社區意識,而“一旦社區意識所有的狹隘性被創建起來,那么它將變得根深蒂固,在符合國家利益的配置中(如同從資本積累的視角觀察到的)將它拼織在一起是相當困難的,將它轉化為對抗資本主義秩序的、永久性的階級意識也是很有難度的”①。其結果是,“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社區意識而非階級意識在資本主義城市中占主導地位\"。由此可見,由資本主導的都市生產,本質上是對無產階級空間性的規訓和控制。因為空間結構和空間組織一旦建立起來,就擁有強大的固定性、客觀性和自主性,無產者只能改變自身需求以適應這樣的空間性。當然,這并不意味著無產階級不能在這些強大的必然性中尋找到解放的可能。
最后,大都市為無產階級建構自身的空間性提供了可能。雖然無產階級作為勞動力不得不服從資本的空間生產邏輯,但作為現代社會的主體,大都市也為無產階級建構自身的空間性奠定了基礎。在大都市崛起之前,城市不過是無產階級集中和聯合的外在場所。隨著大都市與無產階級日益融為一體,都市性已經成為無產階級的根本空間性之一。都市不再僅是無產階級反抗資本主義斗爭的外在場所,它已經成為無產階級解放的內在要求,一種全新的空間可能性將從中得到建構。“我們可以將大都市理解為諸眾的骨骼和脊髓,也就是說,是支撐諸眾行動的環境,以及由感受、社會關系、習慣、欲望、知識以及文化交流組合構成的儲藏室。”或者我們可以將都市當作無產階級的“無機的身體”,借此無產階級生產著他們的共同性,他們共同的需要、觀念、訴求、文化等都通過都市空間形式得到建構和表達。“這種人工共同性貫穿著整個大都市領域,并且構成了大都市。于是,大都市就完全嵌入并整合進生命政治生產的循環中:生產的基礎就依賴于對共同性進行取用的權利,生產的結果再度銘刻入大都市內,重構并改變整個大都市。\"一種真正屬于無產階級的空間性正在生成,這將是一種突破了資本同質化邏輯的有差異的共同性空間,真正的都市革命正在到來。
四、結語
強調無產階級空間性不僅是為了打破傳統馬克思主義理解無產階級概念的單向度視域,更為超越當代西方空間解放政治學的二元困境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性。要實現無產階級的空間解放,我們不僅要詳細考察無產階級在資本邏輯的強大客觀性中生成了何種無法抗拒的空間性,以及這樣的空間性對無產階級的形塑,更要揭示真正屬于無產階級的空間性本質,即在那些無法抗拒的空間性背后的真實空間需要。唯有如此,我們才能一方面不至于輕視資本邏輯的強大客觀性而陷入主體性的烏托邦想象,另一方面又不會忘卻無產階級的進步性和革命性而陷人對資本邏輯的過度恐懼,以至于放棄馬克思主義的根本立場。除此之外,對無產階級空間性的探討還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當代社會的一些空間現象和問題。雖然當代西方空間理論家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當代無產階級的空間遭遇、關系、矛盾和需要等問題,但他們幾乎都是立足于地理學或社會學視域對這些現象進行微觀剖析,譬如多琳·馬西對勞動的社會分工的社會學考察,諾埃爾·卡斯特利等人對資本主義勞動力地理學的研究等。這些研究大多帶有經驗實證主義色彩,缺乏一種總體性視域,難以把握這些現象背后的根本運作機制,遑論提供一套更具說服力的話語體系。借助對無產階級空間性的詮釋,我們能夠更加全面、深入地理解這些空間現象和問題,捕捉現象背后的根本運行機制,從而為當代社會空間理論的建構和無產階級的解放事業提供理論和實踐指引。
責任編輯 羅雨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