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30多歲的年紀回憶自己當年的小學教育,這份記憶恐怕已經不大值得信賴了吧。但是在20多年前小學里的一些場景、對話和心情,在我后來的生活中,仍然會自覺或不自覺地不斷涌現出來,與當時所處的情景融合起來。從一所學校到另一所學校,從一個國家到另一個國家,在我30多年的生命里,20多年在學校里度過,時間不斷地向前,接受的教育程度逐漸攀升,但對于小學時的記憶和影響卻始終不曾減弱,我意識到這已經成為我人生的底色之一。在升學考試時,在畢業答辯時,在中國大學的課堂上,在劍橋大學的實驗室里——小學教育,尤其是小學教師,對我的影響始終揮之不去。
我出生在1月份,上小學一年級時還只有6歲半,尚未達到標準的入學年齡,為此當時我的父母還感到有些幸運。入學那一天似乎是在鬧哄哄中開始的,父母一起送我到離家并不遠的那所小學的操場上,之后呢?媽媽像是哭了,看著我依依不舍——不對,這是我17歲時父母送我去西安上學時的情景;媽媽似乎是很高興,在電話里說她肯定高興得一晚上都睡不著了——也不對,這是我29歲那年通過博士答辯后給家里打電話時媽媽說的話。我6歲半時的那一天發生了什么呢?耳邊又傳來爸爸略顯氣急敗壞的一聲喊叫:“快點跑呀,跟上他們!”即將進入小學一年級的孩子們幾乎站滿了學校不大的黃土操場,每個班的班主任都出來認領自己班里的學生,然后把小孩子們排成兩排,邁向他們人生中的第一間教室。
我不大情愿地跑了兩步,跟上我人生中的第一班同學向教室走去——隨后我被分配到教室的第四排,在這個60多人要坐上十幾排的擁擠的班級里算是前排座位了,大概屬于會被老師重視的區域。啟蒙課程在排了座次之后一天才正式開始,班主任是一位姓楊的女老師,在我印象里她是一位老太太,但現在想來她當時也只有四五十歲而已,父母打聽了這位老師在學校里的名聲,聽說她對學生很嚴——這是個叫人放心的好事。
語文、數學、自然、音樂、美術、體育,還有課外活動課,這就是我在接下來的5年里要接受的全部教育,但是每門課的重要性顯然有所不同——這樣對于課程的劃分在我后來的教育經歷中成了常態。在小學里,語文、數學和自然是主課,學生在心里自然對每一門課程有權重。在以后的學習中,不被高考、考研涉及的學科都只是副科而已,只有體育和藝術特長生才去專攻那類課程,而我也幾乎沒有從課堂上得到過涉及美術和音樂的教育。這種教育的缺憾,現在已經轉化為人生的遺憾了。從早上的第一節課開始,小學生們就被要求把雙手背在身后聽課,腰板要挺直。雙手反剪背在身后聽一整天課,對于小孩子來說并不是一件能容易辦到的事情。
這樣的要求沒有人覺得不妥。小孩子愛動,老師更要嚴格管理,但這種生硬的聽講姿勢伴隨著身體的僵硬感覺給我留下了難忘的記憶。國外的小學生是怎樣聽課的?直到我來到英國,和我的英國同學交流小學生活——英國的同學告訴我,在他們的小學教室里會有一個“den”(小窩),小學生在上課時如果情緒不好,就會自己跑進den里面休息一覺,里面還會有一些“fancy dress”,學生們大可穿著這些看上去夸張的衣服來上課,每周五學生們還可以帶著自己心愛的玩具上學,英國同學還意猶未盡地對我回憶起小學時在老師腿上爬來爬去的課堂生活……這樣的小學教育,不僅是我無法經歷,甚至已經是我無法想象的了。
我因為不了解小學課堂而給自己帶來的麻煩遠不止于不習慣雙手背在身后聽課,我想不到自己6年多的人生中最大的挫敗正在入學第一天的末尾等著我。下午第二節課的下課鈴已經打響,我已經做好準備收拾書包回家,但此時班主任老師并未如我所愿地宣布下課,而是說出了另外兩個字:“考試。”我的同學們又一次顯示出了讓我驚訝的適應能力,他們迅速從書包里掏出一個作業本和鉛筆用來考試,而當我掏出書包,找到作業本時,楊老師已經開始念出了考題——考試內容并不復雜,考查的是當天的語文教學內容,也是當時我頭腦里僅有的知識,四個拼音字母:B、P、M,還有F。默寫這四個剛剛學過的拼音字母對我來說挑戰不大,雖然拿出作業本的速度稍慢了一些,我仍然大約聽到了考試內容,我在每行有四條橫向虛線的作業本上用鉛筆寫下這四個拼音字母,然后把這一頁紙撕下來,交給老師。老師當堂判卷。大約10分鐘之后,我得到了人生第一次考試的成績,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零分。原因在于老師在考這四個字母時并未按照當時教學的順序,而是把它打亂了。我因為那十幾秒的延遲,想當然地按照上課時學習的順序寫下這四個字母。老師對全班同學宣布我抄襲,并且當堂給了我零分。在我23年的學生生涯完全結束之后,我已經可以坦白這20多年里我曾經抄襲過同學的作業,也曾經在考試中作弊,但是在小學生活的第一天,我當時尚且不知道抄襲的含義,我完全掌握了那四個拼音字母。如果我的老師能夠稍有耐心查明情況,而不是急著給予我人生中的第一個零分,或許就不至于在一個小孩子心里留下難以磨滅的惡劣記憶,讓我對于老師和考試報以長久的不信任。
之后的情節是我媽媽后來告訴我的。走出校門,媽媽等在學校門口接我下學,和我同行的一個同學見到,搶在我之前向我媽媽報告:“他零分!”我隨即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現在當然已經記不起這大哭究竟是委屈,是羞恥,是膽怯,還是三者都有。學生時代第一天的經歷讓我永生難忘,時至今日,我仍然愿意把我人生的第一個零分看作是有某種帶有啟示性的信號。我后來升入中學、大學,出國留學直至讀完所有的學位,心里始終帶有某種委屈和不甘,考試對我來說總是意味著不公正,我從未有過令自己感到酣暢淋漓的考試,我的成績也從未成為父母可以用來向鄰居炫耀的談資。這種對于考試的恐懼、對于老師的不信任貫穿了我的學生生涯,我不能理解以考試為樂的同學,更不能理解為什么有人可以和自己的老師成為朋友——如同老鼠和貓之間永遠不可能存在友誼一樣。
小學生涯開始了。除了在開學第一天發生了意外之外,我的小學生活還算順利。班主任老師嚴格的管教之下,教室里的秩序始終如軍隊一般井然有序,學生們在課堂上沒有絲毫放肆的舉動——這被認為是班主任對工作認真負責、對學生管教有方的證據。語文之外,數學和自然算是另外兩門主課,在學校里已經可以聽到“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樣的順口溜。從老師到學生,美術、音樂和體育這樣的課程并不太重視,更談不上有英國小學生要學習的“主課”之一:人文教育(Humanities)。這在某種程度上或許也是無奈之舉,學校操場不大,各年級的學生課間時在操場上瘋跑已經足夠擁擠,學校里當然不可能有塑膠跑道或是游泳池這樣的奢侈品,正如沒有足夠的英語老師而無法開設英語課——更不可能組織學生像我未來的英國同學一樣在學校的運動場上練習曲棍球,美術課上的蠟筆和水彩筆已經是很多學生家長一筆不小的開銷。
數學被認為是和語文同等重要的科目,學習數學的重中之重則是速算。一張張油印的或使用復寫紙印出來的速算考題被學生們帶回家里,這是屬于學生和學生家長們共同的課后作業,要學生在家長的監督和計時下完成各種速算題,從10以內的加減法,逐漸發展到100之內的加減乘除,完成之后,學生家長負責在作業上簽字并且寫下完成時間。后來在我以物理學為專業的博士訓練中有時也需要進行各種計算,做計算時我頭腦里有時竟會回想起小學時在油印紙上進行速算的場景——同樣是坐在桌子前面對數字,對人的訓練和要求卻截然不同:公式推導、數學演算是一種智力勞動,而簡單的數字計算則可以用計算器來完成。數學能力和數學思想的培養實際上與小學生做速算練習那種類似于賽跑的競技訓練幾乎沒有任何關系,速算鍛煉的是人的反應速度,與數學學習并無真正的聯系。
假期是天堂,小學時家里訂了《故事大王》《兒童漫畫》《學與玩》和《童話大王》每月可以讀來消遣,但在課堂上的閱讀不但沒有任何趣味,而且有著極大的壓力和挑戰。一首古詩或是一篇課文也好,在課堂上,在考試時,學生們總要試圖回答一個問題:作者這樣寫表達了他怎樣的思想感情?我不知道一個唐代詩人創作的初衷,也不可能知道一個已經故去的作家懷著怎樣的心情寫作,但老師有著標準答案。閱讀中文課文并試圖體會作者的思想感情,這種閱讀練習從小學開始,一直到高中完成我人生中最后一節語文課,始終一直深深地困擾著我,我知道這樣的問題有技巧和套路可循,卻從來都猜不準,每次只能答對六七成,這或許是我的語言天賦所決定的。
閱讀方式自然會影響寫作手法。對小我一年級的堂妹介紹經驗,我說寫作文就是要胡編亂造——我自己也是這樣做的,在長達300字、500字、800字的作文作業里,情節和人物的真實性是最不重要的。胡編亂造是為了能夠在結尾提出主題思想,立志為一項事業奮斗終身,總是能得到一個還過得去的作文分數——這是我和我的同學們接受的文學啟蒙,現在也被稱為魔幻現實主義文學。
數學奧林匹克競賽是聰明人的比賽。小學四年級,我被選拔參加學校的奧數培訓。這是一種榮耀也是一種責任,每周有三天的時間,我需要在下午下學后換到另一間教室參加學校里的奧數培訓。這樣的課堂里無須維持課堂秩序,學生們都知道自己是被選中的數學苗子,而坐在身邊的同學都是自己潛在的競爭對手,因此格外認真聽課,做筆記。講解的內容超出了課本,奧數老師為剛剛學習了一元一次方程的學生講解二元一次方程和一元二次方程的解法。在為小學生提前講解初中的數學課程,是為了考試。那一天到了,奧數班的學生集體到了市里另一所小學,與其他小學的總共幾百名學生,一起參加數學奧林匹克比賽,如今只記得當時坐在那間陌生教室里的新奇感覺,題目是早就忘記了的,成績下來,班里有同學拿了二、三等獎,我沒拿到什么獎,奧數班從此解散了。
我轉學了。在市區里為數不多的幾所中學里,爸媽竭力想讓我避開一所聲名狼藉的中學,想讓我去市里的重點中學,重點中學旁的一所普通中學也可以接受。小學畢業生分配上中學,由小學所在的學區決定。為此爸媽為我轉到一所離家更遠的學校,每天上下學要坐20分鐘的公共汽車。問題還不止這些,市里的小學教育正處于轉型期,九年義務教育有小學五年加初中四年和小學六年加初中三年兩種,我上的五年制小學,在四年級之后轉學到這所六年制小學的六年級,初中只要上三年,相當于省了一年,算是跳級了。這也讓我17歲半就上了大學,21歲出國留學,最后把這些省下來的時間荒廢在英格蘭。
轉學到一個全新的學校,進入全新的班級,面對全新的老師,同學卻不都是新的,我原來班級里的同學接二連三地轉學過來,教室里很快就坐滿了,有些原本供兩個人分享的課桌要坐三個人才夠用。新的班主任依然是語文老師。這是位年紀更大一些、大約50歲出頭的婦女,這位老師一路把學生從一年級帶到六年級,已經和班里的學生相處了5年多的時間,和許多學生情同母子。這也導致了她對班級的失控——學生們并不怕她,在上課時學生們有時會忽然哄堂大笑或鬧起來,班主任對此無能為力,只能待哄笑結束,指著學生們說:“你們呀,哎!你們呀!”數學老師是鄰班的班主任,住在學校附近,聽說鄰班有很多學生都會在周末去班主任家里玩,我從來沒去過,那更是一種我無法想象的境界。忘記了在小學的最后一年學過什么課程,只記得當時的課堂總是鬧哄哄的。
我的小學生涯該結束了,最后面對的是小學生初中考試。考試只有語文、數學、自然三門,之后迎來人生中第一個沒有任何作業的暑假。幾天后收到考試成績,我三門都在95分以上,其實這成績并不算太突出,班里有好幾個同學考了三個100分,判考卷的老師們在打分時想必都很慷慨。小學生涯結束了,但升初中最關鍵的時刻還未到來,我爸媽的工作才剛剛開始。當時市教委意識到了很多學生為了避開那所名聲不佳的中學而轉學,這給他們劃分初中的工作帶來了麻煩,決定不僅通過小學的位置,也要通過學生的家庭住址來分配中學。一些小學畢業生的家長聽到了風聲,提早做了準備,提前準備了一個在重點中學附近的家庭住址等待檢查。結果還不算太壞,我沒有被分配到那所重點中學,也避開了那所聲名狼藉的中學,最終被分配到重點中學旁邊的普通中學——這在當時是我爸媽所操心的事,而我正在享受一個無拘無束的暑假。
這是一份有關童年和小學的回憶,把它與我后來的成長經歷和別國教育方式的對比,算得上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樣本而具有特殊的意義。一個人被他的過去所塑造和定義,而小學教育正是一個人成長經歷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
需要注意的是,我所經歷的小學教育,或者說中國整個“80后”群體所接受的小學教育,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種極為特殊的教育方式,整個“80后”一代所成長的家庭和社會環境是極為特殊的。時代會改變,學校的教育方式也會隨之改變。現在的小學里更加提倡素質教育,網絡社會的小學生們所接受的教育方式與上個世紀已經截然不同,師生關系也早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們追求高學位,追求名師和名校,期待自己被教育所改變,但我們始終需要意識到,一個人對于自己和社會最大的責任,就在于一生不斷地對自己進行教育,無論與老師和學校之間有怎樣感情,都需要意識到離開學校并不意味著教育的終結,時代與社會并不能完全定義自己,這種信念,或許才是一個人、一個國家前行的原動力。
(七月摘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