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青年創作者施金宇從彝族創世神話故事中汲取營養,既發揮攝影直面現實的記錄能力,又以象征的手法將彝族文化內核中的火、黑色的神性表達出來。《黑色的河流》作品視野廣闊,它展現山巒大地,始終流傳著彝族的傳奇,又在現代化進程中披盔戴甲;它從多個切面和景別展現彝族活動儀式,呈現古老文明保持活力的現代樣態;它更聚焦彝族人,無論男女老少,他們莊重的面容里有著一種具有共性的神情,好像同時望向過去與未來。《黑色的河流》是作者傾力書寫的一部情感飽滿、氣勢恢宏的當代彝族文化影像史歌。
指導老師 朱炯
橫亙在橫斷山脈脊骨之上的大涼山,以其巍峨險峻、層巒疊嶂的地理奇觀,宛如蒼茫大地上刻下的一卷巨型折痕。億萬年間,這片土地經歷了地殼的劇烈抬升,塑造出高山深谷、南北縱貫的獨特褶皺山系。在這天地交匯的壯麗背景下,彝族先民順應自然的節奏,從云南昭通出發,跨越金沙江的激流,北遷至這片神秘而古老的山地。在那漫長而艱辛的遷徙途中,先民們以口耳相傳的方式,吟唱著《勒俄特依》——這部在群山低吟中久久回蕩的創世神話史詩。它承載著彝族的天地觀、祖先的傳奇,并且成為滋養涼山民族精神的源泉,塑造了人們對勇氣、堅韌與生命的深刻信念。
黑色,作為彝族神話史詩的重要底色,不僅賦予了這個民族其名稱——諾蘇(彝語,意為“黑色的民族”),也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幻化為一條蜿蜒曲折的河流,靜靜記錄著涼山諾蘇人在歷史浪潮中的生命歷程。
在《黑色的河流》中,我重現了祖先北遷的偉大旅程,通過身體與精神的雙重行走,在大涼山的廣袤土地上,探索歷史與當代的交匯。我邀請沿途的路人,化身為《勒俄特依》中的神話英雄,在現實的場景中重新演繹那些古老的傳奇。這場表演,游走于真實與虛構之間,以現代的視覺語言,模糊了物理與想象的界限,構建出一個跨越時空的神話敘事。
2025 年5 月25 日晚19 時,我從畢業展的展場走出來透氣,卻意外得知外公辭世的消息。最初我并不相信,直到撥通母親的電話,聽筒那端傳來幾句顫巍巍的確認。沉默之后,我一個人繞著操場走了一圈又一圈,像是在回溯這四年來的每一步,也像是在盤點我與外公之間,那些逐漸明晰卻永遠未能說清的話語。風涌進眼眶,淚水止不住地流下。
那時的展墻上還空無一物,而涼山的群山卻在夜色中召喚我歸去。
5 月27 日,展覽如期舉行。開幕式結束的當晚,我登上南下的航班,越過山河,回到故鄉。兩天后,在一片茂密山林中,我們為外公舉行了火葬——一場盛大而莊嚴的送別。那一刻,漫山黑色的盛裝隨山風涌動,仿佛在昭示著祖地與塵世的連接。



在我的童年記憶里,外公的絮叨是成長路上無法忽視的背景音。他1931 年出生于涼山奴隸制社會的廢墟之上,青年時期成為一名隨軍翻譯,參與過1956 年民主改革、鎮壓土匪、農村掃盲與歷史文獻整理等工作。他的相冊里身著查爾瓦的彝人站在剛通電的村莊前的照片,是封存著的涼山1980 年代的目光,他保存的那些記載涼山社會進程的重要文件,是涼山默默變遷的見證,他那三本工工整整密密麻麻的彝漢對照筆記,是他努力連接兩種文化的印記——他是我生命中最早、也是最沉默的一位民族志作者。
彼時的我并不理解他的滔滔不絕,那些關于戰亂、土地、畢摩與族譜的口述。對于年幼的我而言,那更像是一種令人疲憊的說教。直到我去外地求學,在一個多民族的環境里感到了對于“身份”界定的困惑。借由攝影,我在2017-2018 年展開了“兩次涼山巡拍計劃”,企圖在對故鄉再認識的過程中,獲得問題的答案??尚凶咴蕉?,困惑卻只增不減。局外人的視角無法幫助我真正踏入那段歷史的洪流,這開始讓我重新去審視眼前這位耄耋老人。
2021 年春天,我在整理家庭檔案時發現了外公曾經拍攝的一批照片,它們粗糙、晃動,甚至失焦,但卻深深打動了我。我開始反思自己對于彝族這個民族的理解以及兩代人之間新舊故鄉的不同需求。也正是從那時起,我萌生了一個意圖:做一部記錄當代涼山彝族人生命軌跡的作品——《黑色的河流》。但當時的我尚不具備能力,只能止步于意圖。那次未竟的嘗試,卻成為我后來考入北京電影學院攝影學院的初心與決心。





電影學院三年的學習,為我打開了一個關于影像、族群與歷史記憶的全新空間。在導師朱炯的指導下,我一方面參與民族影像志雙年展的研究,理解當代民族題材攝影創作的復雜生態;另一方面,我在實踐中不斷探索影像語言,從攝影曝光、燈光造型,到動態敘事的嘗試。理論與創作的雙軌積累,讓我逐漸找到屬于自己的敘述方法——不再執著于真實的還原,而是通過寓言結構虛構一種“比真實更深”的觀看方式。
在這個過程中,兩部作品為《黑色的河流》奠定了基礎。其一是《涼山表面》,那是我沿著彝族祖先跨越金沙江北上的路徑,用4×5 大畫幅拍下的系列作品:涼山17 個縣市在城市化洪流中顯現出的共性——空間如何屈從于欲望,景觀如何成為消費場域,而某些被定義為“落后”的村落卻反而暴露出另一種現代性悖論。其二則是《孜孜普烏》,那是2023 年夏天,外公告病危,我隨家人重返故土,在高山、雪地與山林中拍攝的帶有強烈情感投射的影像。這些畫面,是我對生死、歸屬與信仰的第一次真正凝視,也是我將私人記憶轉化為集體敘事的一次試煉。
《黑色的河流》由此成形。它以彝族創世史詩《勒俄特依》為視覺藍本,通過自然節律與個體生命史雙重變奏,以電影式攝影的形式勾勒出當代涼山社會的現實圖景,在虛實相間的敘事中編織出一部充滿寓言的“民族影像志”?!昂谏辈粌H是貫穿神話與現實的暗色血脈,還是彝人自稱“諾蘇”的胎記,是火塘深處未燃盡的柴,是歷史褶皺里沉淀的苦難與尊嚴;而“河流”則連接著祖先的遷徙、外公的奔波、我自己的返鄉之路——它既流經現實,也流經神話。
在這樣的時刻,我逐漸明白,“火焰上的辯詞”并不只是我對外公的一段遲來的傾訴,更像是借助影像,為那些無法言說的歷史、模糊的身份與沉默的親情,找回一次可以被聽見的表達?;鹧娼K將熄滅,但影像仍在低語,那些曾被忽略的聲音,也終于從灰燼中緩緩浮現。
2025 年6 月14 日,《黑色的河流》展覽落幕,但我相信,這條河流不會停止。它正攜著外公相機里1980 年代的涼山,攜著創世神話的回聲,攜著時代洪流中個體的掙扎與倔強,將繼續它寓言般的奔流。當最后的火焰化作滿地溫熱的灰白,我深知,那灰燼深處某種永恒的東西,已隨青煙抵達祖地,又隨我的影像,重返人間。
黑色的河流,從此流經大地,也流經所有凝視它的眼睛。

出生于四川涼山,彝族。本科畢業于西北民族大學俄語系,研究生就讀于北京電影學院攝影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