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手工藝在工業時代一度面臨傳承與創新的雙重挑戰,隨著數字技術發展,短視頻、直播、跨界聯名、元宇宙等媒介興起,傳統工藝得以突破地域和圈層限制,觸達年輕消費者,實現“活態傳承”。以近年來持續升溫的微短劇、盲盒經濟、文創市集為例,傳統手工藝的“新流量”傳播在于實現文化價值與市場邏輯的平衡,通過數字化觸達、產品創新、沉浸體驗進一步構建可持續的傳承生態,實現手工藝的意義和價值。
一、微短劇的新流量
近年來,微短劇行業市場規模呈現指數級增長,題材內容逐漸突破“豪門霸總”“逆襲復仇”等模式,向更廣的歷史文化等領域延伸,手工藝題材微短劇成為新的熱點。其主要以傳統手工藝為敘事主題、情節線索或故事背景,以故事與技藝的融合形式展開,形成具有文化景深的敘事表達,不僅在碎片化娛樂中嵌入了文化意義,也促進了傳統手工藝文化的生活化表達和傳播。
以近兩年關注度較高的手工藝題材微短劇為例,由于傳統手工藝自帶歷史文化內涵,本身就是通往歷史場景的天然橋梁,因而成為微短劇穿越劇情的重要線索,勾連古今的文明對話由之展開。如《重回永樂大典》講述古籍修復師穿越回明朝,與《永樂大典》書靈組隊完成古籍修復,拯救文化斷層,探討文物保護背后的意義。《釉色伊人》講述中國和伊朗一對青年學生穿越到明朝永樂年間,圍繞青花纏枝葡萄紋瓷盤展開工藝與人生體驗,演繹不同文明在文化碰撞中的交融與互鑒。也由于傳統手工藝的工匠、傳承人具有非凡的技藝和經驗,其無論在歷史場景中還是當代境遇里,均可成為劇作主角,融入感情線索和戲劇沖突而富于故事性。如《蜀錦人家》就圍繞唐代蜀錦制作工藝展開,講述民間女子因工藝和智慧被封為大唐織染使的傳奇故事。此外,傳統手工藝極富地域特色,也成為地方文旅推廣類微短劇的切入點,以期通過內容生產帶動文旅消費。
手工藝題材微短劇發展,反映了傳統文化與當代生活結合的新形式和新特點。微短劇具有輕量化敘事、年輕化表達的特點,通過懸疑、言情、輕喜劇等類型化敘事包裝傳統元素,或鋪陳文化底蘊,將傳統元素融入緊湊劇情,往往激發大眾對傳統文化新的關注、共情和共鳴。尤其對于傳統手工藝文化傳播而言,以往單向度、儀式化的紀錄片模式重在技藝展示、符號闡釋,微短劇通過虛實交織的劇情解構了傳統手工藝的刻板印象,使傳統手工藝從“被觀看”的客體轉變為自我言說的主體,并往往通過情感錨點強化共情,實現傳統手工藝文化的主體性重構。從積極意義上看,微短劇中對手工藝場景和過程的表現,雖是劇情需要,也成為技藝可視化地表達,通過鏡頭語言表現傳統手工藝包含的集體記憶,形成文化記憶的再生產,是傳統手工藝所包含的文化共同體在數字傳播時代的一種構建。而且傳統手工藝的實踐不一定僅指向精工和完美,有的劇作在劇情演繹中包含對傳統“完美技藝”的解構和祛魅,即技藝不是超越個體的客觀標準,而是主體性表達的載體。此外,基于文旅融合等場景需求,手工藝題材微短劇嘗試促進產業聯動,打通文化消費的閉環,具有積極作用,包括通過劇情場景帶動地方消費,放大文化IP價值,實現從文化傳播到產業賦能的跨越。
盡管手工藝題材微短劇的發展潛力巨大,當前仍面臨內容創新與商業化的雙重挑戰。例如,部分手工藝題材微短劇僅以手工藝內容為點綴,缺乏對工藝內涵、匠人精神的深人挖掘,存在符號化、同質化的問題。即不能充分把握劇情張力與手工藝內涵的關系,流于“非遺+ 愛情”“工藝 + 逆襲”的模式,導致情節雷同,缺乏感染力;或者過度追求場景植入,弱化敘事邏輯,僅僅是“文旅廣告化”的地方宣傳片,缺乏深度敘事的影響力。同時,由于鏡頭語言本身容易將傳統工藝流程壓縮為某種視覺快閃,如果忽略工匠精神的本質,過于“去過程化”地呈現,將消解傳統工藝的復雜性和文化深度。有的短劇為適應商業邏輯,迎合流量趣味,將傳統手工藝簡化為美顏濾鏡下的“視覺奇觀”,使傳統手工藝淪為“速食拼圖”。
因此,手工藝題材微短劇的發展,需要在文化深度、技術應用與商業模式間找到平衡點。其不應是數字時代的“文化速食”,而是在快與慢、新與舊的碰撞中對匠心的不斷回望和長久守護。
二、盲盒經濟中的時間差
一段時期以來,盲盒經濟持續升溫。由于新一代消費者需要更多情感價值的商品,更注重本土認同,在盲盒設計中融入傳統手工藝文化也十分普遍。如故宮博物院的考古盲盒、敦煌研究院的飛天盲盒等,將富于傳統手工藝元素的典藏文物轉化為盲盒產品;佛山石灣陶塑生肖盲盒、云南瓦貓盲盒、景德鎮開窯盲盒、蘇繡絲線盲盒等,將傳統手工藝的作品、材料等設計為盲盒產品;吸收運用黎錦紋樣、雕漆工藝等開發具有傳統手工藝特色的潮玩盲盒。手工藝文化與盲盒經濟結合,也被稱為“商業反哺文化”的發展模式,被譽為年輕人認知歷史的“第三種語言”,豐富了傳統與潮流共生的可能。
與此同時,關于手工藝文化與盲盒結合,也不乏深層悖論與反思。比如,傳統手工藝承載主要是“慢時間”的造物經驗,而盲盒消費體驗首先集中于拆箱瞬間的“即時滿足”;傳統手工藝在歷史形成過程中往往形成了在地性、儀式感和歷史敘事,而盲盒設計對手工藝紋樣、色彩等視覺形式取用上可能僅作為服務差異化營銷的“文化貼紙”,趨于碎片化;以及傳統手工藝形態經盲盒的“萌化”設計轉化,本身的文化內涵可能被改寫,流量時代的情緒刺激更加突出。可以說,盲盒的主要特手工藝文化與盲盒經濟結合,被稱為是一種“商業反哺文化”的發展模式。
點在于不確定性、收集欲、IP聯名、潮流消費,而傳統手工藝傳承至今,包含著時間沉淀、工匠精神以及人與自然的聯系,二者的結合因此需在商業化營銷與文化傳承之間找到平衡點,在實現文化破圈、產業激活的同時,進一步探尋、表達和交流傳統手工藝更深刻的內涵和本質,重構盲盒經濟與手工藝文化的邊界,避免消費主義對文化深度的消解、對文化記憶的改寫。
在相關探索實踐中,有陶藝家推出“時間盲盒”,消費者預付定金后,需等待一年才能收到作品,將“等待”本身轉化為對慢工藝的價值認同。有陶瓷工作室發起“盲盒共創計劃”,消費者隨機獲得一件素壞,與匠人遠程協作上釉燒制,盲盒的“不確定性”不再指向占有欲,而是轉化為共同創作的情感聯結。以及運用區塊鏈技術,為手工藝品盲盒生成數字證書,記錄匠人制作過程的影像與心路,消費者可掃碼觀看銀匠千次捶打銀片的視頻,消費行為因此關聯傳統手工藝的體驗和經驗。其實,傳統手工藝的發展從不排斥“形破神守”的創新策略,關鍵還要把握其生命經驗的本質,在新的傳播與體驗發展中,不僅僅是被封裝為可交換的符號商品,而是保持并實現自身的意義和價值。
如果說盲盒經濟與傳統手工藝的相遇,本質是兩種時間觀的對話,前者傾向于即時滿足的消費時間,后者凝結著綿延不絕的文化時間,那么,手工藝的價值恰恰在于工業化生產相對缺少的、時間沉淀形成的審美文化,包括經驗與情感在物質載體中凝結而成的“靈光”。總之,在拆盲盒而獲得驚喜的同時,更需保持理解世界復雜性的能力。所謂“器物不是讓你購買的,是讓你相遇的”,傳統手工藝的當代價值也是一種歷史的相遇和自然之美的共鳴,回歸手工藝的本質,或將在未知的、不確定的盲盒般體驗中,多一份文化的定力與溫度。
現代市集中的手工藝品,主要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象征,所突出的不在于實用功能,而是文化的符號價值。
三、從\"集市”到\"市集”的新消費
從傳統“集市”到現代“市集”、從民間“手藝”到創意“手作”,名稱變化的背后,是經濟形態、文化表達與社會價值的轉化。
從字面語義看,“集市”和“市集”,均指商品聚集交易的場所,具有臨時性或周期性的特征。從使用語境看,二者則有顯著差異,“集市”一般與農耕文化關聯,多指鄉村、城鎮的定期市場,以農產品、日用品交易為主,舉辦周期遵循農歷,體現鄉土社會的生活節奏,強調周期性聚集之“集”,因此也稱“趕集”“趕大集”;“市集”多用于現代城市的主題活動,以創意產品、小眾品牌產品及體驗服務營銷為主,更注重體驗感、文化消費,可單次舉辦或依附于特定節日及活動,常帶有文藝、潮流屬性,反映城市消費文化,整體上強調商業屬性、交易功能之“市”,并富有文創、藝術氣息,也成為城市青年的情緒消費空間。應該說,從“集市”到“市集”的發展,與城市化進程、文創產業發展以及消費觀念的變遷有關。
對手工藝品交易而言,傳統集市中,竹筐陶罐等手工藝品,主要是日常生產生活的必需品,講究實用性和性價比,是“功能至上”的消費邏輯,也是生存需求主導的經濟形態;且產品多為本地匠人制作,原料和技藝根植于地方傳統,消費者與生產者共享同一套文化認知,具有鮮明的文化“在地性”。在現代市集中,手工皮具、藍染布等手工藝品,主要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象征,所突出的往往不在于實用功能,而是文化的符號價值,其購買是作為文化消費的審美表達、文化認同或情感共鳴;且商品可能融合全球文化元素,如北歐的極簡設計與云南的扎染工藝結合,在工藝文化上具有“去地域化”的特點,相關消費是一種設計風格、生活觀念的選擇和表達。包括與“集市”“市集”分別關聯使用的“手藝”“手作”之名的差異,也反映出前者強調技藝傳承,后者更強調區別于機器生產的手工制作,突出個性化、小規模的特點。總之,集市手工藝產品的消費者,購買鍋碗瓢盆以滿足基本生活需求,作為使用者,注重產品的功能和耐用性;市集手作品的消費者,追求獨特性、儀式感以滿足精神需求,作為現代都市的文化選民,愿為情懷溢價買單。從鄉土實用到文化符號,手工藝的消費屬性發生了相應變化。
從手工藝品交易的環境看,傳統集市是一種基于實用需求的在地交易,尤其傳統鄉村集市是一種熟人經濟,買賣雙方多為熟人社會成員,如“老張家陶罐耐用”等說法,手工藝產品的交易依賴長期建立的信任關系,價格彈性低,議價空間小,交易效率優先。現代城市的市集,重在打造場景化體驗的消費空間,活動的組織策劃如“策展式快閃”,多依附于節日、品牌IP活動或城市更新項目,通過燈光、音樂、裝置藝術打造沉浸式消費場景,使消費空間劇場化,消費者、經營者等雖是陌生人社交,但因商品附帶的故事性以及文藝青年社群、環保主義者圈層共同的志趣,通過營銷與購買行為,形成一種文化的共同體,手工藝的消費關系發生重構。這也意味著,手工藝消費的邏輯從以物為核心向以人為核心轉變,從聚焦器物的功能轉向重視“匠人精神”和自身的參與感。其原因在于,手工藝成為對抗標準化生產的文化武器,消費者通過購買支持慢生活的價值觀。
當前,手作市集將匠人工作臺轉化為開放式劇場,工序成為可消費的文化景觀,這種活態展演不僅展示技藝,更傳遞文化敘事,成為傳統手工藝融入現代生活的橋梁。同時,基于市集組織的靈活性,也被社區作為基層治理的創新載體,通過手工藝實踐與產品銷售幫助弱勢群體實現經濟自立,或通過義賣籌集社區慈善基金,或將手工藝嵌入社區生活,發揮治理與賦權的作用。目前存在的主要問題在于,手作市集不乏同質化困局,滴膠飾品、手工香薰等網紅爆款引發模仿潮,產品缺乏特色,“手作”標簽淪為營銷話術。同時,傳統手工藝文化的系統性、集體性向個體表達遷移,從市集攤主到品牌主理人強化個人敘事,不乏去歷史化的表達策略,因而存在將傳統手工藝知識從文化共同體中剝離,轉化為可供消費的人格化標簽的隱憂。另有部分市集中“手作”概念被泛化,機制品與手工品同臺,傳統手工藝價值的評判標準面臨失焦風險。此外,由于市集的商業屬性,關于傳統手工藝以符號化形態重新嵌入現代商業空間,文化記憶被簡化為視覺符號,或在消費社會中發生適應性變異等,存在爭議。
究其根本,現代社會個體在物質豐裕后,通過消費行為重構自我、連接他者的文化實踐,手工藝從解決溫飽的工具,轉變為構建個人身份、表達價值觀的媒介,反映出工業化時代人們對真實性與溫度感的集體需求,消費者為手工藝制作體驗的“過程”和商品故事的“結果”雙重付費,也體現了從物質消費到精神消費的躍遷。從集市的生存經濟到市集的意義經濟,從地方性知識到全球化與在地化發展,關鍵在于,傳統手工藝在通過現代設計語言重構的過程中,既要接入現代消費網絡,也要保留文化基因,在快節奏時代保持“不可復制的在地性”,堅持“千集千面”的創造力,持續推動物質消費與生態倫理價值的深度結合,并構建激發城市社區新的紐帶和動力,從而成為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活態文化。(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一般項目《傳統手工藝賦能鄉村特色產業發展機制研究》〈編號:23BG132gt;階段性成果;“泰山學者”青年專家項目〈編號:tsqn202211236gt;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