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南洋風，夢回小娘惹

東南亞這片統稱為“南洋”的地區，被古代航海家喻為“季風吹拂的土地”。熱帶季風之下、臺風帶之上的地理位置，讓其長期包裹在溫暖的洋流之中。季風吹開了移民的航道，也融合了中國福建、廣東等地與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南洋地區的風俗與文化，形成具有獨特魅力的娘惹文化。

娘惹文化是15世紀至20世紀初中國華南移民與東南亞馬來族群通婚形成的獨特混血文明，中國隨船而來的水手、工匠、商人部分在當地定居，并與馬來族女性通婚，孕育出帶有中馬血統的后代一—男性稱“峇峇”（Baba），女性稱“娘惹”（Nyonya）。他們既以閩南、潮汕文化為基因，又汲取馬來、歐洲文化的元素，最終形成“非中非馬，亦中亦馬”的文化體系。這一文化體系既是古絲綢之路的歷史饋贈，也是人類文明交流互鑒的生動例證。

不難發現娘惹文化中隨處可見的中華基因。在語言層面，峇峇語（Baba Malay）融合了馬來語和福建語，并混雜了英語、荷蘭語等的詞匯，既保留了“阿公”“阿母”等中式稱謂，也吸收了馬來語的詞匯規則。例如娘惹在稱呼母親時會說“ma（媽）”，而描述食物時則會使用“nasilemak（馬來語，指椰漿飯）”等本土詞匯。宗教信仰上，他們既祭拜媽祖、觀音，也遵從馬來習俗中的祖先禁忌。

習俗上峇岑娘惹更有著“和而不同”的智慧。一方面，他們保留了近乎完整的中國傳統節慶習俗，如春節時，峇峇娘惹會張貼春聯、擺放“盆菜”，中元節時亦會舉行“普渡”儀式。另一方面，馬來文化也影響著他們的日常生活，如婚禮儀式中新娘會佩戴馬來風格的珠寶頭飾“cincin”，喪葬習俗中也融入馬來人誦經祈福的環節。這種文化交融并非生硬拼接，而是經過世代調適，形成了一套自洽的共生范式。

歷經5個多世紀的風雨，娘惹文化在現代社會迎來了傳承與發展的新機遇。在馬六甲、檳城等地，許多古老的娘惹建筑群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如“張弼士故居”“邱公司”等；博物館中，娘惹服飾、瓷器、家具的陳列，訴說著族群的興衰變遷；年輕一代的娘惹后裔，將娘惹服飾改良為現代禮服，以新的方式詮釋傳統文化。娘惹文化也成為中國、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等國家間文化交流的重要橋梁。可以說，娘惹文化不僅是族群的精神家園，更是人類共同的文化遺產。

當我們撫摸一襲娘惹服飾的刺繡、凝視一件娘惹瓷器的花紋、踏入一座娘惹建筑的庭院時，看到的不僅是技藝的精湛，更是一個族群在歷史長河中書寫的文化傳奇——它見證了不同文明如何在尊重差異的基礎上相互滋養，為全球化時代的文化共生提供了珍貴的歷史范本。這或許正是娘惹文化跨越時空，依然能打動人心的根本原因。

服飾

流蘇搖電南洋風

由卡峇雅（Kebaya）和紗籠（Sarong）組成的娘惹服飾是娘惹文化的重要外在表現，它融合了中華傳統服飾的優雅、馬來服飾的奔放以及部分歐洲審美元素，形成了獨特風格。

上衣卡峇雅是一種蕾絲刺繡長衫，其形制受歐洲胸衣啟發，裁剪方式卻遵循中式對襟結構。卡峇雅通常以歐洲進口的玻璃紗或薄紗為基底，這種輕盈透氣的面料在南洋濕熱氣候中尤為實用，工藝則融合了中華刺繡與馬來蠟染：匠人先用蠶絲線以“十字針法”在布料上固定直徑2＼～3毫米的波希米亞玻璃珠，再以金蔥線（包金箔絲線）勾勒輪廓，形成立體浮雕效果。圖案則多取材于中華文化中的吉祥紋樣，領口常見的“雙鳳朝牡丹”圖案中，鳳凰羽毛以馬來藤蔓紋替代傳統流線，牡丹花瓣則通過分層鋪珠呈現漸變色彩。20世紀30年代，卡峇雅形成了標志性的“X型立體結構”剪裁，即收腰設計借鑒歐洲緊身胸衣，前長后短的尖角衣擺（W型）通過處理貼合人體曲線，行走時衣角自然開合，使卡峇雅清雅中帶著富麗，既展現南洋風情又不失東方含蓄。

下裝紗籠的面料色彩豐富，圖案多樣，常常與上衣的花紋相呼應，以爪哇蠟染（Batik）工藝為基礎。一條手工蠟染紗籠從設計到完工，需耗時2到3個月、經十余道工序：先用銅制蠟刀（Canting）蘸取蜂蠟與石蠟混合液，再在棉布上繪制椰子殼（Tempurung）、棕櫚果（Kawung）等馬來幾何紋樣，后浸入靛藍染缸反復浸染，最后以沸水脫蠟顯露出冰裂紋效果。染色時，匠人們會加入當地植物染料，姜黃賦予金黃，蘇木染出赤紅，靛藍則通過發酵呈現深邃的土耳其綠，這種色彩體系既呼應中華五行哲學，又契合馬來皇室對色彩的偏好。制好的紗籠采用“一片式”剪裁，長約3米的布料縫合成筒狀后，通過“對角肩裹”或“側邊打結”等佩戴方式，可適應不同場合。

此外，胸針和腰帶也是娘惹服飾中非常重要的元素。由于傳統卡峇雅沒扣子，所以一般會搭配馬來風格的胸針來固定。胸針造型多樣，常以金銀為基底，運用刻、鑲嵌等精湛工藝，將中式的如意、花鳥等元素與馬來的藤蔓紋、孔雀翎羽以及西洋風格的卷草紋、雕花巧妙結合，比如有的胸針中央是中式牡丹造型，周邊卻環繞著馬來風格的藤蔓邊框，再點綴幾顆晶瑩的寶石，顯得華麗又別致。

而腰帶更是別具一格，像藤編銀腰帶，以柔韌的馬來藤條編織成基礎形狀，其間嵌入精心打造的銀制鏤空牌飾，融入中式吉祥圖案和馬來特色紋樣。此外，還有用綢緞材質制作的腰帶，制作時會采用刺繡或者印染等工藝在上面呈現出各種圖案。部分腰帶還采用可拆卸設計，花牌可單獨作胸針佩戴，既實用又美觀，彰顯出娘惹獨特的氣質與風情。

珠繡鞋（KasutManek）則是娘惹服飾的點睛之筆。其制作工藝融合了中國傳統制鞋技法與南洋裝飾美學。首先以傳統中式工藝制作鞋底，將碎布用米漿層層粘貼成裕，經曬干后裁剪出鞋底形狀，再以粗麻線手工納底，針腳細密如蛛網，邊緣用牛皮包邊增強耐磨性。再以歐洲進口玻璃珠手工縫制，緊密排成圖案，鞋面圖案多取材自中國戲曲或馬來史詩，一雙鑲嵌著大約1.8萬顆細珠。

在現代的包容與碰撞中，娘惹服飾還在不斷地自我更新，煥發出新的生命力。如今，一些新加坡女性，創造出了上身穿卡峇雅，下身搭配牛仔褲的穿法，呈現出現代與傳統的混搭風格。福建晉江梧林傳統村落的“娘惹服飾T臺秀”，更是將傳統娘惹服飾融入前沿設計語言，搬上現代舞臺。

作為中國首個“娘惹文化體驗村”，梧林依托600多年僑鄉歷史，號召設計師“腦洞全開”，開辦娘惹服飾走秀，效果也是喜人的。如將傳統玻璃紗與數碼印花技術結合，上衣保留手工釘珠工藝，而衣身采用輕薄的歐根紗（Organza），通過數碼印花呈現放大版的馬來蠟染棕櫚果紋樣，與中式“回”字紋形成視覺碰撞。紗籠則舍棄傳統棉布，改用帶有金屬光澤的錦綸緞面，蠟染冰裂紋理通過高溫壓印技術復刻，既保留手工質感，又符合現代面料的垂墜需求。

又如傳統卡峇雅的“X型收腰”被解構為不對稱廓形，一側保留尖領與盤扣，另一側以露肩設計露出肩部珍珠刺繡，搭配可拆卸的馬來藤紋流蘇披肩。裙裝部分更將紗籠的“一片式裹身”改良為魚尾裙結構，前短后長的裙擺下露出繡有閩南紅磚紋樣的鞋頭，行走間傳統珠繡與現代剪裁形成動態對話。

中馬文化的交融在傳統娘惹建筑中得到體現。

建筑

青磚疊著馬來瓦

傳統娘惹建筑被稱為“店屋”，其風格融合了中式庭院、歐式房屋、南洋騎樓和馬來高腳屋的特點。如屋頂通常采用中國傳統的坡屋頂形式，但屋檐卻裝飾有雕刻精美的木質件等馬來文化的元素。墻壁上，中國的青磚與馬來的抹灰墻面相結合，形成獨特的視覺效果。建筑的門窗設計也十分講究，既有中國傳統的木雕花窗，又有馬來風格的鐵藝裝飾。如新加坡土生華人博物館收藏的外門（pintupagar），雙面都雕刻并鍍金，帶有中國和歐洲混合風格的獅子、花朵、松鼠和花瓶等圖案。

走進娘惹建筑的內部，更能感受到中馬文化的交融。客廳中通常會擺放中國傳統的紅木家具，上面雕刻著精美的龍鳳圖案，而天花板上的裝飾卻會采用馬來的幾何紋樣。娘惹建筑中的庭院也是一大特色，庭院中種植著各種熱帶植物，中間往往有一個小水池，水池中養殖著金魚，這體現了中國傳統文化中對風水的重視，同時也融入了馬來人對自然的熱愛。裝飾細節同樣引人注目，瓷磚圖案往往融合了中華傳統的吉祥圖案與南洋熱帶植物的元素，木制屏風上則常雕刻有神話故事或歷史場景，別有一番意趣。

如馬來西亞檳城喬治市的藍屋（張弼士故居）就是典型代表之一，建筑采用維多利亞式拱廊與哥特式尖頂，內部卻嚴格按照閩南大厝“三進五開間”布局，中廳供奉關帝神龕，梁枋雕刻《二十四孝》故事，地面鋪裝英國斯塔福德郡彩釉地磚，多種文化在這里得到交融。

福建梧林的建筑群落也是重要印證。梧林現存的清末以來建造的閩南官式古大厝、番仔樓與洋樓，基本都是當年的華僑在闖蕩南洋掙到一份家業后，在不同時期回到祖地修建的祖宅。它們穿越了漫長的年代，無聲地訴說著閩南地區從清末至民國、新中國的建筑風格演變，也折射出閩南文化與南洋文化的互相影響與融合的進程。

瓷器

彩釉潑出南洋色

陶瓷在峇峇娘惹的社會、禮儀和飲食生活中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娘惹瓷器（NyonyaWare）多從中國景德鎮、德化等地訂燒，紋樣卻充滿南洋風情：青花釉下彩繪鳳凰、牡丹等中式吉祥圖案，同時搭配馬來群島的蝴蝶、芭蕉葉，甚至荷蘭郁金香與葡萄牙帆船。

在馬來西亞馬六甲市的博物館中就珍藏著一件精美的娘惹青花瓷器。這件瓷器的造型借鑒了中國傳統的青花瓷瓶，但在紋飾上卻融入了大量馬來文化元素。瓶身上中國的纏枝蓮紋與馬來的花卉圖案相互交織，映照著兩種文化的和諧共生。此外，一些娘惹瓷器上還出現了中文與馬來文并存的題款，這不僅是語言的融合，更是文化身份的雙重認同。

除了傳統的青花，娘惹瓷器還大量使用綠色為底色，通常與粉色搭配，但也有白色，常用作成套餐具的背景色，還有諸如黃色、珊瑚紅、藍色、棕色等其他顏色，色澤鮮亮、對比強烈、設計精美，同時形狀多樣，大多數用于儲存和盛放食物。如新加坡土生華人博物館中收藏的光緒時期一個家族定制的晚餐餐具，包含16種不同尺寸的盤子、碗和勺子，每種都有不同的用途，這些餐具的內外都裝飾有吉祥的蝴蝶和花卉圖案。

娘惹蓋罐（KamCheng）也是最具代表性的娘惹瓷器之一。KamCheng在閩南語中是“感情”的意思，是娘惹的必備嫁妝，在娘惹文化中有著特殊的意義。最著名的是粉彩鳳凰牡丹紋蓋罐，器身四處有4個兩兩相對的獸耳，蓋頂有一獸形鈕，將蓋子倒置便可形成一高足大碗。體型較大的蓋罐可用來儲存糖果、干貨，較小的可以盛放燕窩和椰漿飯。中國風格的鳳凰牡丹紋飾屬于峇峇娘惹喜愛的經典組合，也象征婚姻幸福美滿，是中華文化與馬來文化的巧妙融合。

“他們的瓷器盛過鄉愁，服飾繡過史詩，建筑住過歷史——最終，把自己活成了文化本身。”正如新加坡學者王潤華所言，娘惹文化形成的背后交織著中國先民跨洋遷徙的勇氣、海上貿易的繁榮記憶，以及不同文明在碰撞中孕育的共生智慧。這或許正是娘惹文化留給世界的終極啟示：中華文化的生命力，存在于與他者的對話之中，存在于將他鄉變為故鄉的文化創造力之中，更存在于讓“各美其美”升華為“美美與共”的文明智慧之中。這不是文明孤島的獨白，而是多元文化交響的共鳴；不是傳統基因的固化傳承，而是在流動與對話中不斷煥發新生的文化生命力。

這種跨越時空的文化共生范式，恰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提供了歷史鏡鑒—唯有以文明多樣性為基石，以包容互鑒為路徑，才能讓不同文化如娘惹瓷器的彩釉般，在碰撞中淬煉出照亮未來的文明新色。

娘惹文化是15世紀以來中國東南沿海閩粵移民與東南亞馬來群島原住民通婚形成的岑岑娘惹族群所創造的獨特文化體系，體現了中華文化與馬來等區域文化在語言、服飾、飲食等領域的深度交融，主要分布于新馬泰及印尼等地。這種交融催生出豐富的文化遺產，2024年娘惹服飾卡岑雅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2020年，中馬聯合申報的“送王船”習俗被列入非遺名錄…作為海上絲綢之路文明對話的活態樣本，娘惹文化始終以“和而不同”的姿態，在保留原鄉文化基因的同時吸納多元文明元素，持續書寫著跨地域文化交融的獨特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