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鄭小瑛 唯樂不可以為偽

《人民畫報》：您執(zhí)棒過許多世界經(jīng)典歌劇，這次作為藝術(shù)總監(jiān)和指揮，為何選擇推出羅西尼的喜歌劇《塞維利亞理發(fā)師》中文版？

鄭小瑛：這涉及我曾作為教育工作者的一種工作思維。西方歌劇成千上萬部，我們要從中選擇對我們具有社會價值的部分。在我的工作中，我會盡量體現(xiàn)不同時期的代表作，讓大眾能從中窺見西方歌劇大致的面貌。

到現(xiàn)在為止，鄭小瑛歌劇藝術(shù)中心已經(jīng)完成了7部西方經(jīng)典歌劇的中文版演出，包括奧地利作曲家莫扎特的喜歌劇《費加羅的婚姻》，意大利作曲家羅西尼的喜歌劇《塞維利亞理發(fā)師》、多尼采蒂的喜歌劇《帕老爺?shù)幕槭隆贰⑼柕诘拇蟾鑴　恫杌ㄅ贰杜肌贰⑵掌跄岬摹锻兴箍ā罚约皧W地利作曲家雷哈爾的輕歌劇《快樂寡婦》，正在準備下一部—俄羅斯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抒情歌劇《葉甫蓋尼·奧涅金》。明年還會有法國作曲家比才的歌劇《卡門》等。以意大利歌劇為主，也有世界各地富有代表性的優(yōu)秀歌劇；同時，種類也較豐富，有大歌劇、抒情歌劇、喜歌劇、輕歌劇。

為了貼近中國大眾的欣賞習慣，我會節(jié)編大歌劇中某些重復累贅的部分，也會剔除一些不合我國時宜的內(nèi)容，讓喜歌劇喜而不俗，使它更符合中國觀眾的期許，為大眾、為演員、為未來可能使用到的聲樂系教材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人民畫報》：為何一定要推出西方經(jīng)典歌劇的中文版？

鄭小瑛：西方歌劇形成已有4 0 0余年歷史，被譽為“音樂皇冠上那顆最亮的明珠”。歌劇是以音樂為主要表現(xiàn)手段的綜合性藝術(shù)形式，是一個有國際影響力的高端藝術(shù)品種。我們中國有廣泛的戲曲基礎(chǔ)，不同地域有不同的劇種，中國人民愛好音樂戲劇，完全有能力與世界共享歌劇這一人類共同的文化遺產(chǎn)。通過文化交流，學習他們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用以豐富我們的文化生活。

在音樂底蘊深厚的國家，多數(shù)歌劇院都在用本國母語介紹外國歌劇。遺憾的是，中國的大歌劇院目前都還在用原文演唱西方歌劇。說實話，用原文演唱的演員不見得都能唱好原文，就算懂自己唱什么，也不一定逐句懂得對手演員的唱詞含義。對于大眾而言，也不可能每個人都懂幾門外語用以欣賞外文原版，往往是看舞臺兩旁的字幕時便錯過了臺上的表演。這樣一來，表演就會缺乏真實和鮮活，而古人也早就教導我們：“唯樂不可以為偽。”

我主張“洋戲中唱”。19 5 6年中國首次上演西方歌劇《茶花女》，為了讓觀眾更好地理解歌詞內(nèi)容，就是用中文演唱的。今天，我希望我們不忘初心，讓西方經(jīng)典歌劇以高質(zhì)量的中文版貼近中國大眾，讓大眾走進歌劇。

我希望實現(xiàn)三個目標：

一是希望幫助大眾真正看懂歌劇，讓歌劇貼近大眾。用母語能夠更好地幫助人們理解西方歌劇文化，領(lǐng)會它的精彩之處，只有理解了才談得上欣賞、吸收。

二是希望幫助歌唱演員們真正走進西方歌劇，呈現(xiàn)高質(zhì)量的表演藝術(shù)。比如在歌劇《茶花女》中，有一段來自上流社會的阿弗萊德的父親要求交際花“茶花女”離開自己兒子的場景，在長達2 0 分鐘的對唱和重唱里，他對她請求、斥責、威脅，音樂隨著戲劇發(fā)展步步緊逼高漲，最終使得向往獲得真愛的“茶花女”絕望破防。如果演員這時并不知道對方逐句逐字在唱什么，就不會有真實的舞臺表演，觀眾更會覺得無聊枯燥。

再者，為未來的音樂教育做出一些精品的、能夠傳承至下一代的教材級作品。做事情不能光喊口號，要實打?qū)嵉刈觥２灰f美聲不能唱漢語。中國的聲樂人才培養(yǎng)，勢必要解決美聲唱法與漢語結(jié)合的問題。這也是當代音樂家的歷史任務，要讓科學的方法為中國人服務。

《人民畫報》：以客家歷史文化為題材的中國原創(chuàng)交響樂《土樓回響》在全球演出獲得的成功，能夠為中國交響樂創(chuàng)作民族化提供哪些借鑒？

鄭小瑛：2 0 0 0年我去福建永定尋根問祖時，我被土樓所蘊含的客家人的文化和精神所震撼。從外面看，土樓似乎只有封閉的圍墻和一座大門，但走進去后，別有洞天。不同樓層功能不同，比如一層養(yǎng)家畜、二層放農(nóng)具做糧倉、三層四層住人等；透過中間的天井，能仰望到晴朗的藍天；樓頂，還有先人建造的碉堡的防御功能。在土樓里，能看到磚雕、木刻等建筑藝術(shù)，還有祖訓，處處體現(xiàn)著客家人在艱難環(huán)境中對中原文化的傳承。

我很感動，覺得客家人的史詩很適合用交響樂來表現(xiàn)，因為音樂雖不擅長講故事，但是它能夠傳遞一種精神力量，能夠喚起聽眾內(nèi)心精神上的回應。劉湲作曲的交響詩篇《土樓回響》一共5個樂章，表現(xiàn)了客家人團結(jié)奮斗、崇文重教、勇于開拓、廣交天下的家國情懷，加入了諸如吹樹葉、唱山歌等客家民間音樂元素。我滿懷文化自信，帶著這部長達40分鐘的大型交響樂在12個國家和地區(qū)演出了近8 0場。所到之處，均受到熱烈歡迎。當世界各地的朋友們在臺上跟我們一起和著觀眾的掌聲用客家話唱響客家山歌時，東方和西方的文化，在這里實現(xiàn)了美好的融合碰撞。

表現(xiàn)力豐富的西方交響樂傳入中國只有約百年時間，中國作曲家正在以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為底蘊，用交響樂的技法、用西方聽眾能聽懂的音樂語言詮釋中國精神。我們的努力，也是希望讓世界認識到，中國人在世界的音樂寶庫中，也能夠占有一席之地。

《人民畫報》：從被稱為“鄭小瑛模式”的音樂講座被大量借鑒，到現(xiàn)在您的新媒體科普賬號被普遍關(guān)注，對您來說意味著什么？

鄭小瑛：1978年，我開始在自己指揮的歌劇開演前，在休息室為大眾做一個2 0分鐘歌劇欣賞講座。后來又把歌劇、交響樂音樂講座送到了各個大學、中學，被人稱為“鄭小瑛模式”。當初我只想為大眾做點事情，但現(xiàn)在卻享受到來自幾十年前辛勤耕耘的正向反饋，我覺得非常幸福。音樂講座對高雅藝術(shù)的社會普及起到了很好的作用。

這些年，我到世界各地指揮，遇到了很多曾在國內(nèi)聽過我講座的人，他們由此對我產(chǎn)生的信任和對我工作的大力支持，讓我難以忘懷。這也說明，教育工作的成效要看長遠，不要急功近利，不要期望當時就能收到成果，這種幾十年后收到的反饋會更加深刻。

很多人問我為什么要這樣有社會責任感，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但從根上來說，愛國、愛社會，就是我的家教。我在19歲參加革命后，更加懂得是人民哺育了我們，就應當更好地服務人民。年輕時對世界的認識，會影響整個人生。后來我從事文藝工作后，想的都是如何更好地為大眾服務，所以一直就在這條路上，追求“陽春白雪，和者日眾”“急社會之所需，盡自己之所能”。我不會夸大自己的貢獻，因為我所從事的事業(yè)，只是國家文化建設中的很小部分，但我會把這一小部分做好。

當前，跟音樂講座異曲同工的是，我的“歌劇藝術(shù)中心”在抖音、視頻號、小紅書、B站等平臺上都開設了新媒體賬號，做了一些歌劇、交響樂、指揮法基礎(chǔ)的普及課程。別人跟我講，這些平臺都是年輕人、流行文化的地盤，讓我這種做“陽春白雪”的別去摻和。我說越是大眾藝術(shù)聚集的地方，我們越應該去摻和一下。因為如果我們一直不去，就一直不會有我們的話語權(quán)。年輕人好學而開放，我們應該為他們提供這些機會，幫助他們成長起來后不僅能夠自己欣賞歌劇、交響樂，還能對中國音樂事業(yè)民族化的發(fā)展作出貢獻。

我很慶幸自己還可以在一線工作，也很慶幸頭腦還條理清晰，所以我希望再做好幾部西方經(jīng)典歌劇中文版的配歌，爭取每年能夠推出1—2部。我們中心也復排了幾部堪稱經(jīng)典的中國優(yōu)秀歌劇，讓大家知道我們國家的民族歌劇也有很多好作品，目前已經(jīng)上演了歌劇《紫藤花》《岳飛》，以及《草原之歌》《阿依古麗》《護花神》等歌劇選段。

我感謝政府機構(gòu)、團隊成員、演職人員、社會大眾對我的支持，給了我繼續(xù)撲騰的信心。

總之，還是那句老話：小車不倒，盡管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