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五月十日晚八時許,福建大劇院歌劇廳,當燈光給到指揮席,現場的掌聲如潮水般涌來。一頭銀發的鄭小瑛微笑著面向聽眾。喝彩聲一波高過一波。隨著鄭小瑛手中的指揮棒在半空中劃出弧線,表演開始,觀眾在起伏的情節中多次捧腹大笑。意大利作曲家羅西尼的經典喜歌劇《塞維利亞理發師》中文版首演成功。
次日晚,歌劇再次于同一地點上演。這次,鄭小瑛把指揮棒交給了青年指揮家田光浩,自己“隱匿”在了觀眾席。中場休息時,她所在的位置排起了長隊:她還是被發現了,不同年齡段的人爭相請她簽名。隊伍越排越長……新中國第一位歌劇、交響樂女指揮家鄭小瑛,已經很難把自己“隱藏”住了。
她的“無處可藏”,來自她在中國歌劇、交響樂指揮領域的成就,也來自其日復一日的音樂科普。她是第一位登上外國歌劇院指揮臺的中國人,是新中國交響樂事業的奠基人之一;她參與創建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培養出吳靈芬、胡詠言、呂嘉、俞峰、彭家鵬、陳冰等一批優秀指揮人才;她60多年來指揮交響音樂會和中外歌劇共1600余場;她倡導的音樂導賞,讓數百萬音樂愛好者受益,9 6歲高齡的她還在新媒體平臺普及歌劇、交響樂;她推動“洋戲中唱”,讓西方歌劇更好地走進中國大眾……



1929年9月27日,鄭小瑛出生在上海。她的父親鄭維是留美歸來的客家人,母親溫嗣瑛是當時追求思想解放的新女性。在鄭小瑛的記憶里,獨立要強的母親一生都在努力工作,一直鼓勵她和妹妹“努力做好自己”,從未跟她說過“女子不如男”之類的話語。她的父親也常常告誡她:“你一定要努力,不能落于人后。”
鄭小瑛年少時,中國正處于民族危亡之際。她的父母常常告訴她要為救國貢獻力量。鄭家曾與著名的民主愛國人士沈鈞儒和史良等人為鄰,他們曾在鄭小瑛的筆記本上寫道:幸運的小瑛,你要學著,追趕著!負擔起中華兒女應有的責任來,才是真正的救國。這個銀色封面的小本子,鄭小瑛收藏至今。
父母的教育、長輩的教誨,都深深影響了她。1948年,19歲的鄭小瑛,懷抱革命理想,放棄醫學專業,與同學一起去了中原解放區。在文工團,鄭小瑛發現很多人不識樂譜,一起學歌時,自小學習鋼琴的她,總忍不住糾正大家,告訴大家如何認附點音符、切分音等。這樣一來,大家都對她刮目相看,就讓她來打拍子。
鄭小瑛是個膽兒大的人,在自己笑稱的“瞎指揮”中,她一開始指揮文工團的幾十個隊員演唱,后來指揮幾百、上千人演唱。就這樣,鄭小瑛不知不覺開始了指揮生涯。1950年的一天,她在指揮大家合唱時,文藝干事從她身后拍了一張照,這成了鄭小瑛的第一張指揮照片。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大力發展教育事業。頗具音樂天賦的鄭小瑛在1952年被文工團保送去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學習。19 5 5年,鄭小瑛被蘇聯合唱指揮家杜馬舍夫選中,成為新中國第一批合唱指揮班19位學生中唯一的女孩。1960年,鄭小瑛被選派到蘇聯國立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學習歌劇、交響樂指揮,學期三年。蘇聯第一位女指揮家杜達洛娃曾問鄭小瑛的導師安諾索夫:“老師,你不是說再也不收女學生了嗎?”安諾索夫回答:“這個可不一樣,她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派來的,而且特別有才能。”
安諾索夫所說不假,留學的三年中,鄭小瑛勤奮刻苦。她在完成日常課業外,還經常在歌劇院和音樂廳認真觀察和學習名家排練及演出。列寧圖書館也是她常去的地方,館里所有俄、英文版的指揮相關書籍,她都看了個遍。她還擠出時間聽了法國指揮家馬爾凱維奇開設的大師班課程。1962年10月2日,還在攻讀博士研究生的鄭小瑛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劇院指揮公演了一場難度極高的意大利歌劇《托斯卡》。這緣起于她的老師巴因說:“你應該有一場歌劇的公演,好向你的祖國匯報。”鄭小瑛回憶:“他問我敢不敢上,我說,‘好的!’”
但9 6歲的鄭小瑛對這場6 0余年前的演出依然“想想就后怕”。當時的莫斯科買不到歌劇總譜,她只有一本鋼琴譜。她的老師悄悄將資料室的總譜借給她,她就將總譜上20多種樂器的出入,手寫標注在了鋼琴譜上。“指揮用的總譜,每一頁都有包含20多種樂器的20多行,指揮使用總譜才知道哪種樂器在什么時候開始演奏,彼此之間要如何合作。”那時,便攜式錄音機并未普及,鄭小瑛只能努力地把老師的音樂處理和手勢都記在腦子里。劇院也不可能為一個學生提供排練機會,這意味著她對歌劇的速度、演員的氣息等都要做到事先充分掌握,才能一次成功。于是,在老師每次演出時,她就在樂池里找個地方坐下,全神貫注地記著老師的一招一式。結果,鄭小瑛的這次指揮獲得了出乎意料的成功。次日,新華社向國內發了通訊稿報道了這場演出,把鄭小瑛稱為“第一位登上外國歌劇院指揮臺的中國人”。她的導師安諾索夫也在課堂里對各國留學生說,你們有誰能像鄭小瑛那樣也指揮一場《托斯卡》?
學成畢業的鄭小瑛回到祖國,一步一步印證了她的導師安諾索夫給她寫的畢業評語:“完全可以預見她從事指揮的光輝前景和在她的祖國的交響藝術事業發展中將起的作用。”
1979年,精心復排的經典歌劇《茶花女》在北京石景山進行公演。當舞臺的燈光變暗,歌劇序曲的悲劇主題應輕輕奏出時,臺下的觀眾卻還沉浸在聊天、嬉笑、嗑瓜子、吃花生中。觀眾的嘈雜聲使得樂隊不得不提高音量以蓋過喧嘩。結果,凄婉的序曲演奏得鏗鏘昂揚……演奏者面帶苦笑看著鄭小瑛。
幕間休息時還有觀眾跑到樂池邊,說:“難怪演得這么齊,這兒還有個打拍子的啊。”還有人問:“你們這個戲光唱不說啊?”鄭小瑛說,當時,中國的音樂教育缺失已久,再加上中國傳統戲園文化是看戲、聊天、嗑瓜子,因此大家看不懂以音樂為主要表現手段的歌劇,也屬正常。
“但我想,得力所能及地做點什么。”之后,鄭小瑛嘗試在演出前進行一場20分鐘的音樂講座。“我就在劇院的休息廳里,其實就是在影劇院的過道,給大家講2 0分鐘歌劇的基本知識。提醒大家來看歌劇不僅是看情節,也要關注音樂,我就講歌劇里面有幾個主題,在哪個劇情段實現了怎樣的發展。我這樣一講,劇場慢慢就安靜下來,大家就有興趣去聆聽音樂了。”鄭小瑛說。
一開始,鄭小瑛在售票處放上了“小廣告”,請大家提前到劇場聽講座,劇目演出前她還在門口吆喝“聽歌劇講座的請跟我來”。她精心準備講稿,嚴格控制時間,回避專業詞匯、深入淺出,有時穿插一些傳說典故。鄭小瑛的這些做法,很多圈內人不理解,覺得她有點不務正業、愛出風頭。然而,音樂講座獲得了聽眾的強烈反響。后來,很多看歌劇的人,早早就來到劇院,等著聽她的音樂講座;還有人為聽講座多次買票;有人不光聽,還記筆記。“大眾接受和理解外來文化,需要有人來搭橋,而我這個崗位剛好可以做,無非就是多付出一點。”鄭小瑛說。



因此,之后有演出,鄭小瑛總會帶著磚頭大小的錄音機、演出服,夾著總譜,擠上公交車,提前到演出場所準備講座。“小時候父母教育我要愛國、要有社會責任感,我從事文藝工作后,想的也都是藝術如何更好地為大眾服務。作為受過較為全面音樂教育的指揮,應該在社會中發揮更多作用。”鄭小瑛調侃自己“好為人師,生怕大家不懂,就想多講幾句。”
半個世紀過去了,這一被稱為“鄭小瑛模式”的音樂講座已經“星火燎原”。但她說這并非自己獨創。“2 0 世紀6 0 年代我在蘇聯學習時,他們就在做,后來我在美國也看到了音樂導賞,這是交響樂發達的國家都在做的事情。”鄭小瑛說,哪怕一天能多出一個陽春白雪的和應者,也很好。
行動。3 0多年前,她參與創辦并擔任音樂指導的中國第一個志愿者音樂團體—“愛樂女”室內樂團,堅持到學校、農村等地義務演出了2 4 0余場。幾年前,9 0多歲的鄭小瑛在年輕人的幫助下,在新媒體平臺開設賬號,拍視頻、開直播,義務進行音樂科普和互動。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的宣傳秘書陳秋陽說,鄭小瑛對所有時下的流行事物非但不抗拒,還會進一步學習,在他們的共同努力下,目前全平臺相關賬號的關注量已經約100萬。在陳秋陽看來,鄭小瑛的音樂講座,就是現在專業大V科普號的鼻祖。“鄭老師深諳大眾傳播,很多爆款主題視頻或音樂科普的文案,都是鄭老師在電腦前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的。沒有人比她更了解觀眾,她說,我只是想將我看到和學習到的精神通過新媒體的語言傳遞給大家。”陳秋陽說,5月10日演出的《塞維利亞理發師》中文版同步通過某平臺獨家付費直播,吸引了超300萬人次在線欣賞。
20 0 0年,鄭小瑛第一次回到父親的出生地福建永定,見到了客家人為繁衍生息、保衛家園而建的土樓。“客家人在艱難的生活條件下不忘努力傳承傳統文化的精神,深深地震撼了我。”鄭小瑛萌生了用交響樂來表達客家文化的念頭。于是,她邀請作曲家劉湲創作了交響詩篇《土樓回響》。在福建龍巖首演時,來自世界各地的數千位客家代表安靜地聽完了5個樂章,時長約4 0分鐘。“他們甚至掉了眼淚,這讓我獲得一種信心。”之后,鄭小瑛等人完成交響樂錄音,送評中國音樂界最高榮譽之一的金鐘獎。2001年,《土樓回響》榮獲首屆中國音樂金鐘獎唯一金獎。
《土樓回響》在國內演出大獲成功后,鄭小瑛開啟了她的“土樓環球夢”。目前,她已攜《土樓回響》在12個國家和地區演出近80場,創下中國交響樂套曲演出的紀錄。“我有點得意,因為不曉得多少年后才會有人來打破這個紀錄。”鄭小瑛爽朗地笑著。
2 0 0 7年,鄭小瑛攜廈門愛樂樂團帶著《土樓回響》前往德國柏林愛樂音樂廳。出發前,她寫了一篇文章,說自己去“關公面前耍大刀”了。在到達柏林的當天,鄭小瑛鼓勵樂團的演奏員去買站票觀摩柏林愛樂樂團的演出。第二天,鄭小瑛問大家昨天的音樂會如何,大家都說“太好了!”,她又問“那對今天我們的演出有沒有信心?”年輕的演奏員們底氣不足地回答“有—”!
“我就鼓勵他們,我說,我們到貝多芬的故鄉來‘耍大刀’了,這里有世界上最挑剔的交響樂耳朵。但是他們沒見過我們這把‘刀’。他們應該有興趣,看看西方交響樂的種子,撒到東方肥沃的土地上,開出了一朵什么樣的‘奇葩’。”當天的演出非常成功,兩次返場持續了10多分鐘。
《土樓回響》的第5樂章,需要與當地民眾合唱團一起互動完成。在柏林的演出中,熱情的德國朋友把客家方言的歌詞抄在手上,認真地邊唱邊看“小抄”。“一直都是我們中國人用半生不熟的德語唱《歡樂頌》,現在也有這樣一首中國的山歌,讓德國人、讓全世界的人用中國的方言齊唱客家之歌。”鄭小瑛心里頭充滿了自豪。
然而,這位有著赤子之心、總是爽朗地笑著的老人,曾三次患癌。68歲時,她被查出患有直腸癌。“我上午知道可能是癌,晚上還是按原計劃去北京大學給研究生院新生講課。他們讓我指揮,我就站到桌子上,指揮他們唱國歌,完全忘了生病這件事。”鄭小瑛說,自己更在乎患病后還能不能指揮。在治療結束后僅一個月,頭發還沒長出來,她就戴著假發飛去愛沙尼亞執棒了中國交響音樂會和歌劇《卡門》……此后,她又兩次面對癌癥,她甚至連家人都沒告訴,一個人跑到醫院做了靶向治療。“我這個人比較‘唯物’,每個人都會面對死亡,我想的更多的是趕緊做完我想做的事。”鄭小瑛笑著說。







鄭小瑛常說,音樂要服務大眾。起源于17世紀的意大利歌劇,在后來的發展中逐漸形成了諸多具有民族文化、地方文化特征的劇種和流派,在語言上也實現了本土化。鄭小瑛因職業原因,常常出國指揮,由此,她了解到很多國家都對外國歌劇進行了語言的本土化。
新中國上演的第一部西洋歌劇,是1956年改編自法國小仲馬同名小說的歌劇《茶花女》。當時,為了讓觀眾更好地理解歌詞內容,這部由中國人自制的西方歌劇,被翻譯成中文后進行演出。從1956年到1966年,中文版《茶花女》演出100余場;1979年,在有2000多個座席的天津第一工人文化館中,復排的《茶花女》創下了連演3 9場且場場爆滿的紀錄,之后,共演出了200余場。
鄭小瑛坦言,中國眾多的戲曲劇種造就了民眾良好的音樂戲劇欣賞能力,但大眾在面對20世紀90年代后用意、法、俄、德、英等外語演唱的西方歌劇時,時常望而卻步。為此,鄭小瑛身體力行推動“洋戲中唱”,希望“洋為中用”。“‘洋戲中唱’也不是我的創舉,是2 0世紀50年代起就這樣,我只是‘不忘初心’而已。”在此次《塞維利亞理發師》中文版演出之前,鄭小瑛已經牽頭完成了6部西方經典歌劇的中文版演出,有《茶花女》《帕老爺的婚事》《快樂寡婦》《費加羅的婚姻》《弄臣》《托斯卡》,而且正在準備下一部—《葉甫蓋尼·奧涅金》。從翻譯配歌到符合中國民眾文化接受習慣的縮編修改,從領導音樂排練到合成演出,甚至逐頁校對分譜,她常常加班至深夜。
唱詞的中文配歌,是“洋戲中唱”的第一道門檻。因為要做到內容、句讀、氣口以及音節的數目和律動都要與原文保持一致。同時,鄭小瑛還提出,中文的重音須與音樂高點一致,四聲聲調也要與旋律走向一致,語言要口語化、最好還要押韻。
鄭小瑛用了約兩個月的時間進行《塞維利亞理發師》中文版的縮編修配。她參考了原中央歌劇院鋼琴歌劇音樂指導趙啟雄和原總政歌劇團團長丁毅的中文譯本,從中選出合適的文字,把它連接成文,縮編修改后進行配歌。同時,她還請意大利漢學家薩碧娜·愛迪佐尼進行了意中文字校對,以保證內容信息的準確。配完后,她就給演員打電話布置作業,讓他們唱一唱,對于不合適的地方不斷修改,直至完善。排練時,鄭小瑛很開心聽到演員們反映唱詞很順暢、好唱。
王川,是首位作為主角登上意大利米蘭斯卡拉歌劇院的中國男高音歌劇演員,曾演出過5 0余場《塞維利亞理發師》。今年,剛在意大利演完原文版的他,又接受了鄭小瑛的邀請,回來參演中文版。他坦言一開始有些許猶豫,擔心自己無法很好地完成任務,但最后還是決定拼一拼。但他也直言“‘洋戲中唱’很難,因為不同于很多外語,中文不僅有元音,有復合元音,還有四聲聲調。最難的就是四聲聲調,同一拼音、不同聲調的詞語意義截然不同。為表達出聲調,鄭小瑛和團隊一起做了某些音符上的調整,讓大家更能聽清演員在唱什么。”同樣參演中文版的青年花腔女高音歌唱家鞠放說,用中文演唱對她來講也是挑戰,所幸鄭小瑛給了足夠的包容和耐心。但也是因為用中文,她才能更為深刻地了解人物本身和劇情發展,更好地塑造鮮活的形象。“‘洋戲中唱’實際上讓高雅藝術變得更為平易近人,給了熱愛歌劇的普通民眾以欣賞高雅藝術的機會。”鞠放說。
當然,也有質疑“洋戲中唱”的個別聲音,鄭小瑛會告訴年輕同事:不要因為質疑而激動,要多看劇場的熱烈反應,和數百萬觀看直播的熱心觀眾的留言,做我們認為正確的事。第一次唱中文版歌劇的王川也坦言,一開始自己也有疑問,但這次參演,從排練到演出、再到現場的效果,他理解了“洋戲中唱”的意義。“她在努力地培養年輕演員,也在培養觀眾、培養市場,她是在為未來做事。所以,我跟鄭老師說,只要未來她需要,我都會來。”王川說。
鄭小瑛說自己是得到了大家的支持,才做成了想做的事,所以更應該回饋社會和大眾。雖然過程有曲折、有艱難,但她笑著說:“如果不難的話要我們這些人做什么?如果所有事情都水到渠成的話,還要奮斗做什么?”
(未署名圖片由鄭小瑛歌劇藝術中心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