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櫻桃園》;契訶夫;人本位;游移 【中圖分類號】I512 【文獻標識碼】A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5.005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5-0017-03
《櫻桃園》作為以散文化、內向化為顯著特征的契訶夫喜劇作品的絕唱,其中最接近高潮的部分無疑是羅巴辛當眾宣布獲得櫻桃園并陷入率性狂喜的一刻,但彼時的他卻是“諷刺的”“責備的”乃至“眼里含著淚的”。這一幕不禁令人猶疑,必然消失的舊文化溫情脈脈,即將到來的新文明卻有如洪水猛獸。一方面,中蘇本土的創作模式皆青睞于改天換地的新生主人公形象[1],忽視了這種堪以“櫻桃園”命名的人類共通性情感;另一方面,一旦過于哀憐貴族莊園的芳香回憶,又有本末倒置的嫌疑。在金錢本位和美好本位相互傾軋的紛爭之中,在萬萬座屬于全人類的櫻桃園坍塌之際,契訶夫對園中人階級符號的巧妙卸除、對羅巴辛等復雜人物錯位情感的自洽書寫,共同織就了一種貫穿全文、態度微妙的人本位語境,此種語境悄然獨立于被伐倒后的櫻桃園,也正是在其恒常留存的底色上,契訶夫有關“游移”的敘事觀得以大放異彩。
一、允許“游移”的發生:自符號中逃逸
《櫻桃園》從行文初便交代了鮮明的時代背景落腳點,如果僅從符號學的角度探討“《櫻桃園》的易主與消失”背后的象征意義,很容易就會得出“本劇集中地描寫了19世紀末20世紀初俄國資本主義迅速發展,無產階級革命運動不斷高漲,腐朽的封建貴族逐漸走向滅亡的社會圖景”[2諸如此類合情合理的結論。為避免行文中個體的生命感覺也因此流失殆盡,人本位語境構建的第一要義即是要從被命名的階級身份中逃逸,契訶夫的巧妙之處在于他確然設置了與各個階級千絲萬縷嵌套的核心角色,卻允許了“游移”的發生一話不對題作為本劇最大的語言特色,使讀者難以找到具體的“階級與階級之間的沖突”,并延滯了演繹和推動劇情的流暢性。例如第一幕開頭時女仆杜尼亞莎向人訴說被求婚的煩惱,羅巴辛做出“傾聽”的姿態開口卻暴露出其全心關注柳鮑芙行蹤的事實:“不信看吧,這準是他們到了!”[3]359又比如煞有介事的家庭教師夏洛蒂橫穿舞臺,卻在拒絕眾人“變個戲法”的央求后旋即退場。缺乏目的的出場、自言自語的習慣和話不投機的交談都有如緊湊而分明的休止符,作為一種獨特、絕對私我且難以復制的表達,使得被生活化的人物千人千面,得以從符號化中逃逸。
當頻繁溢出的逃逸以對白的形式連綴起來,便再現為分屬不同階級的人物各自關注瑣屑細節、偏離事件中心的游移狀態,發生在女主人柳鮑芙身上的“游移”效果似乎最為彰顯。《櫻桃園》的核心劇情雖是所謂“敗家子”出賣祖產的悲劇,但契訶夫并未簡單施加批判,這位為金錢所負累的沒落貴族難以固守家園,卻是一位不合時宜的好人。柳鮑芙對櫻桃園的念茲在茲與大肆“游移”的言語表述始終形成鮮明對比,當羅巴辛再三提醒櫻桃園即將面臨被拍賣的境遇時,她的注意力卻旁落到菲爾斯提起的制作櫻桃醬的秘方上:“現在這個秘方兒呢?”[3]370而在家園危機進一步迫近時,柳鮑芙動情地回憶著自己“總是像個瘋子似的,拿錢往水里扔”的悲哀人生,卻又突然記掛耳邊傳來的音樂聲,揚言要將猶太樂隊請來開個小小的晚會。種種不著邊際的閑筆不為任何寫作目的服務,僅僅只充作人物生活大徹大變之際無稽的碎片,是一種即使在絕望與痛苦最為激烈炙烤靈魂的時刻仍在無可奈何上演的“游移”。
契訶夫利用“游移”的敘事觀避免符號化矛盾最典型的情節無疑是櫻桃園易主的一幕,置身于失去與占有、敗者與贏家、仆人取代主人的二元對立場域中,柳鮑芙和羅巴辛之間卻流動著具有人類純真性質的情感的調和。伴隨著尚未斷絕的奏樂聲,柳鮑芙癱坐一旁痛哭失聲,而此前正在慶賀個人偉大勝利的羅巴辛竟突然轉變口氣說:“誰叫你不聽我的話的呀!我的可憐的、善良的柳鮑芙·安德烈耶夫娜呀要是能夠把我們這么煩亂、這么痛苦的生活趕快改變了,那可多么好啊!”[3]418兩人未曾互通心意,卻俱是淚眼潸潸。得意與失意的心理落差被完全消解,取而代之的是以游移的姿態后來居上的憐愛與顧惜,一種驚煞世人、不言而喻的人本位語境前所未有地柔化和豐滿了二人的情感立場,盛滿無關于物質生活的悲憫與認同。
由此可見,園中所謂英雄與小人、圣賢與群氓、曾經顯赫的封建貴族抑或新興崛起的資產階級,都因其不合時宜的軟弱自私和人皆有之的理解同情模糊了文學人物固有的界限。“游移”的一言一行皆是四兩撥千斤般的生活真相,契訶夫溫憫的筆觸之下是極致夸張的社會群像,更是鞭辟入里的活人血肉。
二、“游移”后的陣痛與復位 羅巴辛的“寧作我”意志
與此同時,“游移”這個詞所隱含的暖味性質,也意味著“游移”的敘事觀并不止于“游移”本身,其后漫漫的陣痛與復位往往才是終點。回望在這出鬧劇中似乎大獲全勝的掌舵者羅巴辛,他不僅未能從中獨善其身,乃至他最深長晦澀、最易遭受忽視的“游移”就發生在女主人柳鮑芙的身上。長期以來,置身幕后的羅巴辛的情感動因都是一個欠缺描述的盲點,他對瓦里雅的屢次回避、對柳鮑芙的恩將仇報往往流于片面的摘取和解讀。如果不能追索其有限的語言活動,就無從獲悉羅巴辛周旋于多重趨避沖突、反復“游移\"終又回歸秩序的生命體驗。
羅巴辛的初登場看似只是鋪陳柳鮑芙人物印象的一個前置引子,他焦急地等待柳鮑芙的到來并在與女仆的寥寥對話間樹立起自己自卑于農奴出身、力圖通過面子工程躋身上流的新貴形象。其回憶也面向讀者建構了對柳鮑芙的初印象:當他童年遭受父親的毆打時,是這位“沒有架子、待人心眼又好”的大小姐領他到洗臉盆前清洗并施以安慰。這段溫情的年少回憶固然難以被界定為男女之情,卻順理成章地牽引出羅巴辛作為一個世俗商人首次用言語道出的非功利性渴望:“我只求你還像從前那樣信任我,還像從前那樣用你那副神奇動人的眼睛望著我,就夠了。”[3]368
向來審時度勢、隨機應變的羅巴辛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并未流露染指櫻桃園的欲望,甚至在極為了解柳鮑芙軟弱個性的前提下,仍向她不厭其煩地提出出租櫻桃園的建議:“你非得最后下一次決心不可了。時間是什么人都不等的呀。\"[3]386羅巴辛如此致力于祛除農奴身份在其個人歷史中的屈辱意味,但面對迷戀故園又冥頑不靈的柳鮑芙,他卻不可避免地“游移”了,這種“游移”閃躲在羅巴辛精干且條理分明的口頭建議中,令人遺忘他正在將解決櫻桃園危機的幻想寄托于柳鮑芙身上,正在將于自己而言利益最大化的解決方案擱置最末。然而當柳鮑芙無法做出實質行動的語言“游移”一再發生之時,羅巴辛違背商人本性的“游移”也就趨近結束了。
劇中有一處微妙的細節,當柳鮑芙惶惶不安地等待櫻桃園被拍賣的消息傳來時,窮途末路之際她仍情不自禁地因特羅費莫夫的外貌發笑:“還有你這胡子,長得也不夠長,得想想辦法\"[3]408她無從克制的“游移”本能與正逐漸從“游移”復位的羅巴辛互為觀照,前者不安地詢問買主的身份,而后者在急轉之下脫口而出、短促的一字“我”已經鮮明地表明了其立場與決心。羅巴辛的擴張本能再次取勝,從屈辱卑微的農奴到富甲一方的商人,盡管社會地位和生活條件都發生了劇變,但靈魂深處散發的自卑與敏感卻無從更改。[4羅巴辛的“我”無疑是飽含屈辱又略帶溫情的童年經歷與抓住良機的新興資產階級身份整合而成的一個復雜至極的“我”,有關他所有情感、理想、尊嚴的游移與復位都存在偶然的湊巧,結果卻又如宿命般的必然。劇中對于人物神態的強調寥寥,而羅巴辛僅此一次的“含淚”便發生在這里,所謂“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莫過于此一在羅巴辛“游移”的設想之中,借由自己的幫助得到解救的櫻桃園會如安尼雅想象的那樣、是一座“新的、比這一座還美麗的花園”,然而他終于起身斬斷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撿起櫻桃園的鑰匙痛快大笑、昭告祖先,甚至釋然于用“美麗”一詞去形容自己凈賺了四萬盧布的兩千畝罌粟,因羅巴辛已決意向那個為新生活而生的自我拔足狂奔。
但“游移”的發生并非毫無痕跡,羅巴辛體驗到的陣痛將貫穿于他對氣數將盡的櫻桃園轟然且壯闊的改造過程,正如農奴的烙印深可見骨。從此角度而言,那些在柳鮑芙離開之前便開始動工伐木的“蠢人們”身上未嘗沒有羅巴辛的影子。契訶夫站在人本位的立場,將其塑造為一個有所“游移”并在其后產生陣痛與復位的復雜人格形象:作為舊時代的摧毀者,羅巴辛放棄了在“游移”之中渴望獲得的“平靜、深沉的喜悅”;而站在新時代的船頭,他唯一真實確定的行動卻是茫然地前去喝止已經開始砍樹的工人,但就如櫻桃園并無可能幸存,他匆匆退場的身影也同樣宣告了對“將會降臨在心靈上的、夕陽斜照的黃昏”的背離。
三、“游移”敘事的絕望意義:渴望變化卻終不變的生命慣性
在柳鮑芙“游移”以至停滯的倦怠情緒和羅巴辛“游移”最終復位的“寧作我”態度的雙重摧折下,櫻桃園最終易主且被伐倒了,童道明曾這樣形容它的意義:“我們無法逆‘歷史潮流’,保留住一座座注定要消失的*櫻桃園’,但我們可以把消失了的、消失著的、將要消失的‘櫻桃園’,保留在我們的記憶里,只要它們確確實實值得我們記憶。”[5]以“櫻桃園”命名的某種人類共通情感已經獲得了廣泛認同,但另一樣契訶夫遺留在文本之中的永恒產物也隨之現身,或可被看作人本位語境下關于人性最深刻幽微的洞見,那就是“游移”的客觀結果:一種渴望變化卻終不變、近乎兇頑的生命慣性。
美國著名劇作大師羅伯特·麥基曾將“人物弧光”看作傳遞給讀者感官上的人物形象最生動豐滿的部分:“最優秀的作品不但揭示人物性格真相,而且還在講述過程中表現人物內在本性中的弧光或變化,無論變好還是變壞。”[6]114但就契訶夫“游移”的敘事觀在卸除人物階級身份、實現情感錯位書寫的應用而言,“人物弧光”不僅被反向強調和呈現,甚而凸顯出各個人物在行動方面程度不一的滯后感。
不過,“游移”作為一種動態性的敘事觀,本身已經決定了作品中的角色不可能完全仁立不變、保持靜止狀態。即使對在現實面前一籌莫展、無能為力的兩兄妹而言,他們也在空想之中做出過聊勝于無的努力,如加耶夫試圖去地方法院用期票借款付利息,安尼雅也被安排去亞羅斯拉夫看望伯爵夫人來籌錢。讀者可以想象加耶夫在“憑著我未來不朽的幸福發誓”的瞬間,必然有著拯救家族產業于水火的決心,但這種決心脆弱如將死困獸,已經得到銀行工作的他在妹妹一句“還是老老實實待在家里吧”的勸說中,便擱置了念頭。園中人的“游移”始終作為將行未行的一種動能激蕩著讀者的情思,不愿將櫻桃園拱手讓人的羅巴辛實際上代表了商人本性“游移”的復位;帶著依舊揮霍的性格重回巴黎的柳鮑芙唯一收獲的便是“失去”,以及它所帶來的強烈痛苦疊加而成的絕望。這些不斷發生“游移”的人物渴望變化,卻一再拒絕做出實質性決定和承擔改變的后果,生活和現實施加的重壓或可帶給他們深重的絕望情緒,卻永遠無法將情緒彌散為真實可感的行動的轉折。
換言之,無可升華卻也無從抒發的“絕望”是“游移”引起的最直接的惡果,也是其相較“麻木”更為長久的毀滅性和破壞性所在:人總是傾向于保持現狀,直到崩潰的臨界點到來。自古以來,這種渴望變化卻終不變的生命態度都植根于人類的集體無意識中,釀造出足夠冷靜深厚、簡潔明了、不需前綴、毋寧鋪墊就能引起共鳴的人生況味。故“游移”的發生也存在于作品與讀者之間,當柳鮑芙細細打量少年時期就成長其中的櫻桃園的一草一木之時,讀者的目光將不自禁地與之重合,空氣里的味道,閃著銀光不見底的園徑,風吹過來時花簇快活的聲響,每一個房間里的四季變化,盡數與生命相連相系。櫻桃園為人所珍視的正是它對柳鮑芙等人來說的不可或缺性,當無法重來、理所當然的生活體驗被不可掌控的外力襲來流走,人很難居高臨下、簡單粗暴地將其歸結為貴族階級孱弱的行動力和即將滅亡的前景;當櫻桃園易主,勝者和輸家未曾相望卻俱是淚眼潸潸的一刻,人也很難立刻調轉矛頭指責柳鮑芙的無所作為和羅巴辛含淚的嘲諷。櫻桃園雖在“琴弦繃斷似的聲音”中被伐倒,盛滿悲憫與認同的人本位語境卻絕不會憂郁而縹緲地消逝。從此層面而言,契訶夫將人類生活當中一個一個仰仗生命慣性、渴望變化卻終不變的“游移”瞬間大幅度、大限度地呈現在讀者面前,開掘力度之深重如遭伐的櫻桃木,又從容自然如其中“一直、一直通下去的”長長的園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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