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K87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5-006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5.020
基金項目:德陽黃炎培職業教育思想研究與實踐中心2025年度課題“高職院校以儒家文化符號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實踐探索\"(項目編號:DYHYP2025ZD05)。
《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至今已整理出版九冊。據李零先生考證,上博簡的出土地點大致在湖北荊門市的郭家崗墓地,即郭店楚簡的出土地附近。簡文抄寫年代也與郭店楚簡相近,為戰國中期。[7]303歷代許多學者認為楚國地處南方,又因其不能參與諸侯會盟,所以楚國文化未受儒家思想影響。然饒宗頤先生卻認為“屈原實在深受正統文化的熏陶。\"[8]8不獨屈原,戰國中期許多知識分子也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儒學的影響。從現出土的楚地戰國簡帛來看,儒家文獻的數量相當可觀,以上博簡為例,其中就有《孔子詩論》《魯邦大旱》以及同見于郭店楚簡的《緇衣》等篇。在公布的上博簡中,有五篇楚辭體文獻,不見于今本著錄,包括第七冊的《凡物流形》(甲、乙本),以及第八冊的《季頌》《蘭賦》《有皇將起》《鷂》。雖然《凡物流形》在形制上與屈原《天問》相類,也可稱之為楚辭體作品,但據學者考證,《凡物流形》實為黃老學派的作品①,因此本文不作討論,然上博簡(八)中的《李頌》《蘭賦》《有皇將起》及《鷂鷂》四篇楚辭體作品無論在文辭上還是在思想上都與儒學密切相關。
一、上博簡(八)楚辭體作品與儒家文獻
上博簡(八)中的四篇楚辭體作品與儒家文獻在文辭和內容上多有相涉,這些儒家文獻以《詩經》《論語》《禮記》等經書居多。值得注意的是,與上博簡(八)中的四篇楚辭體作品相涉的還有《荀子》一書,雖然《荀子》成書于戰國末期,其成書年代可能晚于上博簡的抄寫年代,但荀子之學出于孔子,亦為儒學,主張天地人事盡在五經之中,因此《荀子》一書的內容乃是與五經一脈相承的。
(一)《李賦》與《蘭賦》
《李頌》原無篇題,整理者認為本篇內容是以李樹為歌頌對象,因此將其命名為《李頌》。②關于《李頌》的描寫對象,復旦吉大古文字專業研究生聯合讀書會(以下簡稱“讀書會\")指出本篇是吟詠梧桐的一篇小賦。③而余紹宏先生則認為“本篇所詠對象為官樹,并非確指某一樹。\"[6]663《詩經·大雅·卷阿》鄭箋云:“鳳皇之性,非梧桐不棲。”[宋玉《九辯》:“謂騏驥兮安歸?謂鳳皇兮安棲?”王逸云:“集棲梧桐,食竹實也。”《莊子》中亦提及鳳鳥棲于梧桐,可知在古人眼中,梧桐乃鳳鳥棲息之樹。因《李頌》中明確提到該樹為“鳳鳥之所集”,故本文從讀書會之說,認為《李頌》當是詠梧桐的一篇小賦。《蘭賦》與《李頌》一樣,也是一篇托物言志的小賦,且都是借歌頌特定的物(蘭草和梧桐)來贊美君子。他們具有高蹈的品質和輔佐君王的才干,但或因饞言而被詆毀,或因不遇伯樂而獨居于幽僻之地,所以自我修潔以待時。通過簡文不難看出,這兩篇賦的核心要義正是儒家“君子固窮”思想,可見楚人不僅對儒家思想高度認可,還將其作為修身的重要準則。除《論語》外,兩篇簡文與《禮記》及《荀子》也有相涉之處,本文試舉如下幾例:
1.旗(晉)備(冬)之旨(祁)寒。—《李頌》 資冬祁寒。—《禮記·緇衣》[4]213
2.(鳳)鳥之所窠(集),記(俟)時而復(作)可(兮)。—《李頌》
巒(愿)歲之啟時,思(使)虔(吾)桓(樹)秀可(兮)。—《李頌》
備(修)庶戒,方時(時)安(焉)隻(作)。一《蘭賦》
故君子博學、深謀、修身、端行,以俟其時。—《荀子·宥坐》[2]
3.氏(是)古(故)圣人兼此,和勿(物)以李(理)人情,人因元(其)情則樂六(其)事,遠元(其)情。—《李頌》
圣人縱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一《荀子·解蔽》[2]
4.[華]攸(搖)落(落)而猶不遊(失)乓(厥)芳,涅(馨)訛(謐)泥而達(聞)于四方。尻宅(宅)幽錄(麓)。—《蘭賦》
且夫芷蘭生于深林,非以無人而不芳。一《荀 子·宥坐》[2]
由以上各例可知,儒家典籍如《論語》《禮記》等至遲在戰國時期應已在楚地廣為傳播,楚地知識分子不僅熟知其中義理,而且對其中的儒家思想加以接納吸收,作為修身治國的準則,并將儒家思想融入與楚地流行的“賦”這種文體中,托物言志,表達君子修身治國的準則及方式。
(二)《有皇將起》
《有皇將起》原無篇題,是以簡文首四字為名。整理者認為,本篇作者系楚國上層知識分子,因擔任教育貴族子弟的保傅之職,有感而發。也有研究者認為本篇的“保子”和“教保子”者(即作者)并非普通貴族和他的“家庭教師”,而是太子和他的師傅。但不管是哪種解釋,《有皇將起》所反映的都是楚地統治階級在修身治國上的理念和準則,這些理念和準則很明顯受到了儒家典籍及儒家文化觀念的影響,這一點從《有皇將起》簡文文辭與儒家典籍互見之處即可看出。
1.兇(使)遊于志(仁)今可(兮),能與余相童(助)今可(兮)。—《有皇將起》子日:“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論語·述而》[3]232.自姆(誨)今可(兮),又(有)華(過)而能改今可(兮)。—《有皇將起》(士季)稽首而對日:“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左傳·宣公二年》[5]264
以上兩則都是修身之論,一則是強調修身以仁,一則是強調過而能改。“仁”是儒家思想和核心,“過而能改”則是“仁”的一種內在要求。可見儒家思想在楚地并非只囿于小范圍的局部傳播,而是已深入廟堂,成為公認的修身治國思想。
(三)《》
《》簡文大部分已經殘缺,現僅存兩支簡。整理者認為本篇以“鹛”起興,以鹛鶒少美長丑比喻衛臣始有小善,終無成功。似斥責不勞而獲的現象。因《醨》殘泐嚴重,囿于材料,目前尚難確定簡文主題。現摘錄《鷂》尚存簡文如下:
子遺余婁(鷂)栗今可(兮),婁(鷗)栗(鵝)之止今可(兮),欲衣而亞(惡)(桑)今可(兮)。婁栗(鵝)之羽今可(兮),子可(何)舍(舍余)今可(兮)。婁(鷂)栗(鷂)(翩)飛今可(兮),不哉(織)而欲衣今可(兮)。
由現有的簡文來看,作者對的批判主要包含以下三個方面:一是想要穿衣卻厭惡粗麻布制成的衣服;二是不勞作卻羽毛鮮明華麗;三是不務耕織卻想要穿衣。鷂錦衣玉食、不勞而獲的特點,與《詩經·魏風·碩鼠》中的碩鼠極為相似,都代表著不勞而獲的貴族階級。《詩經·魏風·碩鼠》的作者不滿于對貴族的剝削與壓迫,因此用碩鼠進行比擬,對其發出了控訴,而簡文的作者則是以鷂為比擬,諷刺了貴族外表光鮮亮麗,實則剝削勞動人民的本質。
二、上博簡(八)楚辭體作品與儒家思想
上舉上博簡(八)楚辭體作品與儒家文獻相涉互見之處足以說明兩者在文辭和思想上可能存在淵源。誠然,文辭互見或相涉只能說明二者之間存在或然而非必然的聯系,但如果再結合儒家一貫推崇的思想主張,便不難看出儒學對楚地知識分子的影響。
(一)修身俟命
“修身俟命”是儒家“天命觀”的重要內容。《孟子·盡心上》言:“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天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自古以來,人在窮困之際往往從“天”來尋求精神慰藉,個人的福禍貴賤乃是由天命所決定,而君子則應砥礪道德以待時機。司馬遷、蘇軾等人都是這一思想的踐行者。所謂“修身”,就是以仁、義、禮、智等儒家道德準則來要求自己,“俟命”就是待天之命。《李頌》與《蘭賦》的作者在文中多次贊美梧桐與蘭草孤傲高潔的品質和蘇世獨立的氣質,如《李頌》:“木斯雖(獨)生,秦(榛)勒(棘)之(間)可(兮)”;“深利開豆,奎(剛)元(其)不式(貳)可(兮)”;《蘭賦》:“親眾秉志,綽遠行道,不船有折,斯蘭秉真(德)”。這其實就是以梧桐與蘭為精神寄托,蘊含著對身處窮境而能自我砥礪操守的贊許和追求。此外,兩篇簡文都反復提及“時”的概念,《李頌》的作者更是發出了“差(嗟嗟)君子,觀虔(乎)短(樹)之蓉(容)可(兮)”的呼喚,可見作者的高蹈獨立并不是消極避世,而是汲取孟子修身俟命的思維方式來排解現實的苦悶,有修身俟命以求用世的追求。由是觀之,兩篇簡文的作者顯然都受到了儒學的熏陶,在文中融攝了修身俟命的儒家思想。
(二)為政以德
儒學是一種以“仁”為基本概念的學說。儒家“仁”的概念有著豐富的內涵和外延,從國家的層面來說,“仁”就是要求君主必須為政以德,寬厚待民。“為政以德”的思想頗受楚人重視,在楚地也廣為傳播。屈原在他的作品中多次頌揚堯、舜等古代賢王的德行純粹,批判桀、紂等暴君的倒行逆施,勸誡楚王效法先賢修身行德,施行美政,就是這一思想的體現。上文提到,《有皇將起》的作者應是楚國王室或貴族子弟的教師,他們都是能直接參與到楚國政治生活中的人,作者希望自己的學生懷仁者之心、過而能改、親賢遠佞、戒慎毋忤,實際就是告誠楚國君臣修道行德,提倡有德者在位。張正明先生主編的《楚史》中有一段引自《戰國策·楚策》的話:“蘇子謂楚王曰:‘…今王之大臣父兄,好傷賢以為資,厚賦斂諸臣百姓,使王見疾于民,非忠臣也;大臣播王之過于百姓,多賂諸侯以王之地,是故退王之所愛,亦非忠臣也;是以國危。\"[9]313可知戰國時期楚國賦稅徭役十分繁重,民怨沸騰,正是在這樣的現實環境下,才有了《鷂》這樣諷刺不勞而獲的作品。《》與《有皇將起》形制相近,用語也存在一定聯系,雖不能就此論定兩篇簡文為同一作者所為,但兩篇簡文作者的階級差距應該不大,故《》應該不是普通勞動者所作。《》在表達對統治階級和貴族怨刺的同時,也表達了作者希望統治者寬厚待民的思想。“為政以德”是孔子“仁政”思想的具體體現,而“仁”正是儒家思想的核心要義,從今本《楚辭》到《有皇將起》與《鷂鷂》,“仁”始終是作品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足見儒家思想對楚人之影響。
三、結語
綜上所述,上博簡(八)楚辭體作品與儒學密切相關是毋庸置疑的。從簡文與儒家文獻的重合互見可以看出楚地文人對儒家文獻已經相當熟悉,因而能吸收書中的文辭。《李頌》《蘭賦》《有皇將起》及《》的文辭與儒家文獻的重合互見并非偶然,上博簡(八)楚辭體作品中所體現出的“修身俟命”“為政以德”思想,亦與儒家思想一脈相通。歷來學術界通常對屈原是否受到儒術的影響眾說紛紜,從上博簡(八)中四篇楚辭體作品來看,不獨屈原,戰國時期楚國很多知識分子也受到了儒學的熏陶,從而可以說明,戰國時期南北方的文化并不是隔閡的狀態,而是相互交流融合的。
注釋:
① 曹峰:《上博楚簡lt;凡物流形》的文本結構與思想特征》,《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② 曹錦炎:《上海博物館藏戰國竹書〈楚辭gt;》,《文物》2010年第2期。③ 復旦吉大古文字專業研究生聯合讀書會:《上博(八)lt;李頌gt;校讀》,http://www.gwz.fudan.edu.cn./Web/Sh0w/1596,2011-07-17.④ (西漢)王逸:《楚辭章句》,明隆慶五年豫章夫容館重雕宋本。⑤ 參見胡寧《上博楚簡lt;有皇將起》本事考》,《長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年第1期。⑥ 《十三經注疏》整理委員會整理:《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5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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