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黃宗羲;理氣合一;學案體;工商皆本;經世致用【中圖分類號】B249 【文獻標識碼】A【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5.24.021【文章編號】2096-8264(2025)24-0070-03
明清之際,政治格局劇變,社會秩序面臨重建,士林群體開始反思固有儒學體系。商品經濟的快速發展挑戰了“重農抑商”的傳統政策,西方知識的傳入則拓寬了認知視野,推動士人走向理論自覺。黃宗羲(1610—1695),出身東林門第,深受陽明學與經世思想雙重熏陶,是明清之交儒學轉型的代表性人物。他在哲學、史學與經濟思想方面展現出顯著的原創性,不僅繼承傳統,又善于在歷史危機中生發出新的理論方案,堪稱中國思想史上的關鍵過渡人物之一。
一、黃宗羲哲學思想的批判性重構
黃宗羲作為明末清初重要的思想家,其哲學體系既承繼了宋明心學,又在此基礎上開創氣學新說,重新界定“理”“氣”“心\"“性”的內在關系。
(一)理氣合一論
黃宗羲對宋明理學的核心批判集中在理氣關系上,尤其針對朱熹“理先氣后”的觀點提出質疑。他明確指出:“天地之間只有氣,更無理”[],主張“理\"并非獨立于“氣”之外的超越性存在,而是“氣”在運行過程中的條理與秩序。他進一步闡釋:“自其浮沉升降者而言,則謂之氣;自其浮沉升降不失其則而言,則謂之理。蓋一物而兩名,非兩物一體也”。這種理氣合一的本體論,消解了朱熹將“理”視為先天地而存在的形上實體的觀念,而是將“理”還原為現實世界中的秩序原則,從而使哲學基礎回歸經驗與實在。
在人性論層面,黃宗羲主張“心性合一”,強調“離心無所為性”[2],堅決反對將“性”抽象化、神秘化。他認為人的“心”既是認知主體,也是道德工夫的場所,“性”即存于心中,需通過“工夫”即實踐來體認。他指出:“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其本體”。這種將本體論與工夫論相統一的思想,突破了理學的抽象性,確立了以實踐為核心的哲學轉向。
(二)心性實踐論
黃宗羲雖繼承了王陽明“致良知”之說,卻對“致”的內涵做出重新闡釋,明確指出:“致字就是行字”,強調道德本體必須通過實踐加以驗證和體現。他批評陽明后學“情識而肆”的偏差,認為若無實際行動作為根基,道德修養將流于空談。因此他主張“必以力行為工夫”[3],提倡在現實事務中涵養德性,以具體行動磨煉人格,構建起一種以“行”為核心的實踐哲學。這種“力行哲學”不僅延續了陽明心學的主觀能動性精神,也使儒學回歸現實關懷,推動其從抽象思辨走向實踐轉向。
此外,黃宗羲還吸收劉宗周“誠意慎獨”之學,發展出一套系統的“工夫實踐”方法論。他認為“意”是“心之主宰”,主張通過“慎獨”的方式,在日常行為與內在反省中體認天理。他反對空談理性本體,強調“工夫即本體”,即在工夫中直達本心、實現道德自覺。這一思想不僅克服了陽明心學玄虛化的傾向,也為儒學的本體論注入了實踐理性,使其保持理論深度的同時更加貼近現實人生。
二、黃宗羲史學思想的范式創新
黃宗羲深刻理解史學在總結歷史經驗、警示現實政治中的功能,并在具體編史方法上突破傳統,開創了“學案體\"這一獨具特色的史學形式。
(一)學術史編纂
在具體編史方法上,黃宗羲摒棄傳統史書的斷代編年方式,創立了“學案體”。他不再以王朝更替為綱,而是以思想人物為中心進行記述,以“姓名為綱,門人弟子附見”,強調師承系統與學術源流之間的內在聯系。在這種體例下,《明儒學案》共收錄明代儒者百余人,《宋元學案》更擴展至宋元兩代,涵蓋近兩百位學者,內容包括生平事跡、學說概要、著作目錄及黃宗羲本人的評論。這種史書形式在關注史實的同時,格外注重思想流變的分析,是傳統史學與思想史寫作的一次深度融合。
“學案體”反映出黃宗羲強烈的價值立場與判斷意識。他不僅記錄事實,更對人物進行評判,厘清其學術立場與歷史意義,體現出一種自覺的“思想史眼光”。相比傳統編年體或紀傳體史書,學案體更能呈現思想的延續與演變過程,突出知識譜系的生長邏輯。同時,學案體突破了史學“重事不重人”“重政不重學”的慣性,確立了以學術精神為主軸的史書價值導向。這種方法不僅將歷史敘述從權力中心移向思想人物,也體現了黃宗羲“學術救國”的信念。通過重建師承系統與學術傳統,他試圖為因政治動蕩而斷裂的儒學命脈重新找到連接點,形成以思想為核心的歷史重構路徑。
(二)一本萬殊論
黃宗羲的學術思想革新體現在編纂體例與學術史觀的雙重突破。其在《明儒學案·自序》中提出的“一本萬殊”論,構建了辯證的新型學術發展觀,解決了學術統一性與多樣性的關系問題。“一本”強調儒學發展的內在統一性根源,黃宗羲突破宋明理學“朱陸異同”的二元對立思維,認為“道”是天地萬物之理的整體呈現,不同學派思想均為“道”的彰顯。他在《宋元學案》中評價朱熹與陸九淵之爭時,既肯定二者學術貢獻,又點明其“皆所以言道”,展現對學術本體的深刻認知?!叭f殊”則肯定學術發展的多樣性。
黃宗羲批判教條主義,主張“學貴自得”,在《明儒學案》中突破理學正統觀念,將程朱正統派、心學代表及“異端”李勢等均納入學術史體系,打破傳統學術史“定于一尊”的敘事模式。在“一本”與“萬殊”的辯證中,黃宗羲提出“會眾合一”的研究方法,通過比較學派異同把握思想演進脈絡。其在《宋元學案》中以主流學派傳承為主線,同時展現非主流學派特色,呈現學術競爭融合圖景。黃宗羲的史學創新意義深遠:其創立的學案體成為學術史編纂典范,史料批判與多元史觀啟迪現代學者。在當代語境下,“一本萬殊”“會眾合一”理念對構建中國學術話語體系、促進思想交流仍具重要啟示,彰顯范式創新對傳統的詮釋與突破價值。
三、黃宗羲經濟思想的突破性建構
在明清鼎革的時代變局中,黃宗羲不僅以史學范式創新重構學術研究體系,更以《明夷待訪錄》為載體,對傳統經濟觀念發起全面挑戰。
(一)工商皆本
黃宗羲在《明夷待訪錄·財計三》中擲地有聲地提出:“世儒不察,以工商為末,妄議抑之。夫工固圣王之所欲來,商又使其愿出于途者,蓋皆本也?!?這一論斷徹底顛覆了自商鞅變法以來“重農抑商”的正統觀念,將工商業從“末業”的歧視性定位中解放出來,賦予其與農業同等的經濟地位。從思想淵源看,黃宗羲的突破建立在對儒家經典的重新詮釋之上。他援引《尚書》“懋遷有無化居”的記載,指出上古圣王從未將商業視為洪水猛獸;又以《周禮》“司市”之職為證,說明官方對商業活動的規范管理古已有之。這種“以經破經”的論證策略,巧妙消解了傳統士大夫以儒家經典壓制工商業的理論依據。
面對晚明江南紡織業機戶出資、機工出力的雇傭關系,以及景德鎮瓷窯分工協作的生產模式,黃宗羲敏銳捕捉到經濟結構的深刻變革。他將手工業定義為“圣王之所欲來”,強調其創造實用器物、滿足民生需求的本質;將商業概括為“使其愿出于途”,凸顯其促進物資流通、調節供需平衡的功能。這種認知超越了傳統“本末”之爭的道德判斷,從社會生產的完整鏈條視角,揭示了工商業在財富創造中的不可或缺性。
(二)理財為政
在賦稅制度批判領域,黃宗羲提出的“積累莫返之害”成為千古警世之論。他在《明夷待訪錄·田制三》中痛心疾首地指出:“稅額之積累,至今日而復合唐之庸、調于租之中,宋代二稅之身錢、力役之屬,一切并之于兩稅?!蓖ㄟ^梳理自唐兩稅法、宋方田均稅法至明一條鞭法的改革歷程,他犀利地揭示出歷代賦稅改革“并稅式改革”的本質一一每一次看似簡化稅制的改革,最終都淪為政府加征新稅的借口。
為打破這一惡性循環,黃宗羲主張回歸“古之井田”的精神內核。他并非主張恢復井田制的形式,而是強調“授田于民”“輕其賦斂”的核心理念。在具體方案中,他提出“授田于民,以什一為則;未授之田,以二十一為則”,試圖通過限制土地兼并、減輕賦稅負擔實現“富民”目標。這種主張直指明末“三餉加派”導致民不聊生的社會現實,具有強烈的現實批判意義。
同時,他提出“官不與民爭利”的財政倫理觀,批評封建王朝將財政視為皇室和官僚集團的私產,不斷加派苛捐雜稅、壓榨百姓。他呼呼恢復古代“官民有別”的治財之道,主張政府應以維護民生為本,不應因財政需要而無節制地汲取民力。他寫道:“古者有田者出田賦,有力者出力役,朝廷之外無所出也。”其強調財政政策應有節制原則,官府的財政權必須受制于公義與制度規范。盡管受歷史條件限制,其主張未能完全跳出貴金屬貨幣體系,但對貨幣職能的理性認知,已顯現出商品經濟時代的思維特征。
(三)貨幣改革
在貨幣制度方面,黃宗羲同樣展現出遠見卓識。他對當時金銀貨幣體系中的種種弊端有清醒認識,提出應以銅錢為本位,廢除金銀本位,以規范貨幣流通、平衡城鄉市場、穩定經濟結構。在《財計一》一章中,他列舉“廢金銀其利有七”[5]:一是銅錢體積適中、便于流通;二是貧民可依自身勞作以得貨幣,實現經濟自主;三是金銀為奢侈品,流于權貴,難以普遍流通;四是銅錢制衡物價、利于城鄉貿易往來;五是防止金銀買賣之剝削;六是避免因銀價波動而引發市場失序;七是重建貨幣統一、財政穩定的制度基礎。
黃宗羲反對以金銀為標準貨幣,是因為金銀資源集中于特權階層,容易形成財富壟斷,同時由于其價值不穩定,常引發市場混亂。他指出:“今人以金銀為貴,貨賤而粟貴,乃市有市無,農有農無?!痹谒磥恚~錢作為民眾日常使用的貨幣,應成為國家主導的鑄幣標準,而不應被金銀所取代。他倡導由國家統一鑄造、統一價值標準的銅幣體系,重建穩定、公正的貨幣制度。這一貨幣改革思路,不僅具有實際操作性,也反映出黃宗羲對金融秩序與社會公平的深刻理解。他所提出的“以銅代金”“以錢代物”的策略,在今天看來仍具有一定啟發價值,尤其是在思考通貨政策與金融公平的問題上。
性。他緊密結合“知”與“行”,提出“心無本體,工夫所至,即其本體”,強調德性需通過現實努力、制度參與等實現。這種對倫理理想的實踐追求,回應了儒家傳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一貫旨趣,卻賦予其更明確的制度與社會維度。
(二)史學方法論的跨學科轉化
黃宗羲開創的“學案體”學術史范式,構建了“問題導向一史料實證一體系建構”的研究模型。面對今日學術研究中信息碎片化、資料龐雜等問題,黃宗羲提出的“分別宗旨”“不襲舊本”等原則為現代學術方法提供啟發,即通過厘清核心議題與邏輯線索,在眾多史料中抽繹出具有系統性的理論結構。這種方法論已被現代學科史、概念史研究廣泛借鑒。
(三)經濟倫理中的現代性萌芽
黃宗羲“工商皆本”的理念極具現代價值,不僅從歷史維度肯定了實體經濟與虛擬經濟、傳統產業與新興產業的平等地位,更為當代破除“脫實向虛”的認知偏見提供了思想資源,助力構建多元協同的產業格局。“富民優先”的賦稅思想,呼應“共同富裕”目標,提醒政策需平衡效率與公平。其“仁義與功利非二事”的觀點,直擊資本無序擴張、平臺壟斷等問題,為企業在追求利潤時履行社會責任、實現經濟與社會價值統一,構建新時代商業倫理指明方向。
黃宗羲身處明清變革之際,在哲學上批判形而上學空談,提出“理氣合一”,強調實踐工夫;史學上開創“學案體”,以實證精神梳理學術脈絡,傳承思想;經濟領域打破“重農抑商”傳統,主張“工商皆本”。這些理論創新推動“實學”發展,實現思想與現實緊密結合。于當代,其思想既是學術研究的珍貴資源,也為應對科技革命、全球化挑戰及構建倫理共識提供智慧。他立足時代的反思與重構,彰顯了思想回應現實的生命力。
四、黃宗羲思想的理論價值
黃宗羲的哲學、史學與經濟思想,歷經數百年仍展現出強大的生命力,在當代學術研究與社會實踐中持續釋放獨特價值,為解決現代性問題提供了傳統智慧的啟示。
(一)哲學轉型中的實踐理性精神
黃宗羲在哲學層面對宋明理學有繼承亦有超越,集中體現于對“理”的重新詮釋與對“知行合一\"的現實強調。他批判朱熹“理先氣后”的形上學預設,提出“理寓于氣”“理為氣之條理”,將抽象理性還原為現實秩序中的運行規律,讓理學從玄虛思辨轉向立足現實的實踐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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