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華語電影在母女關系的敘事表達上另辟蹊徑,以疾病為敘事線索,突破傳統模式,深入挖掘母女關系的復雜內核。《瀑布》《媽媽!》和《美國女孩》等影片,借由疾病敘事,解構傳統母女角色,推動身份互換與主體性共建,闡釋代際矛盾背后的文化與情感意涵,賦予華語電影深刻的社會文化意義。
在家庭關系中,母親與女兒作為獨立的女性個體,其關系不僅體現了代際傳承的特質,更交織著復雜的社會文化語境,展現出多維的互動模式。早期華語電影的創作深受當時社會文化環境的影響,常以家庭倫理為核心,強調傳統的母女情感。母親在這一框架中承擔了過多的家務與育兒責任,而女兒則被塑造為溫柔、體貼、善于持家的形象。在這樣的性別角色約束下,母女關系呈現出較為單一的模式:母親被賦予無私和偉大的形象,而女兒則表現出對母親的順從與依賴。
隨著時代的變遷,傳統性別規范與家庭角色逐漸被解構和重新審視,母女關系在現代社會中呈現出更加多元化的面貌。
近年來(尤其是2020年以后)的華語電影在這一主題上表現出了全新的探索方向。傳統母女關系的單一模式已無法滿足當代電影創作者的表達需求,越來越多的導演通過多元化的視角,深入展現母女之間豐富而復雜的情感動態。《瀑布》媽媽!》《美國女孩》等優秀作品便是其中的代表。這些電影如同一面鏡子,折射出新時代母女關系的豐富變化,彰顯出獨特的時代特質。
深入分析這些影片,可以發現一個顯著的敘事特征—疾病敘事的廣泛運用。疾病作為人類生命歷程中的重要主題,早已扎根于藝術創作的歷史之中,并逐漸發展為一種深具隱喻性的敘事工具。在這些電影中,疾病敘事不僅為情節增添了戲劇張力,更成為探討女性自我意識覺醒、母女間主體間性構建、代際與文化沖突等議題的關鍵切人點。通過這一敘事策略,電影創作者成功賦予了母女關系更加深刻的內涵,為華語電影注人新的生命力。
基于上述背景,本文將聚焦于近些年華語電影中,通過疾病敘事策略對母女關系進行的全新刻畫和多元表達。
一、疾病下的母女身份重置
在中國傳統社會語境中,母女關系通常以母親作為女兒情感依賴的中心。然而,近年來的家庭題材影片中,母女形象逐漸擺脫傳統性別規范的束縛,展現出更多元的可能性。有學者指出,“母與女的角色設定,并不單單是生物角度繁衍與被繁衍的延續,也體現在社會語境暨依附關系上。”在近些年的華語電影中,疾病作為關鍵的敘事線索,成為不可控的變數,扮演著“催化劑”的角色,不僅打破了家庭的既有平衡,也促使母女重新審視彼此的關系。疾病引發的社會身份異化為家庭帶來了新的挑戰與困境,同時也為母女關系的轉變提供了契機。
2021年的臺灣電影《瀑布》生動展現了疾病如何促使母女身份的重置。影片中的母親羅品文是一位現代職業女性,女兒小靜正處于叛逆的青春期,二人關系疏離而淡漠。然而,當生活接連遭遇疫情封鎖、丈夫出軌以及職場壓力的沖擊后,母親因精神崩潰患上思覺失調癥,疾病如一顆重磅炸彈,迅速打破了原有的母女關系平衡。
在影片開頭,羅品文和小靜的關系仍然符合傳統母女身份的定義:母親作為家庭經濟支柱和決策者處于主導地位,女兒則表現出對獨立與自我空間的渴望,缺乏對母親辛勞的理解。然而,隨著母親的精神疾病發作,她的生活自理能力急劇下降,從家庭的主導者變為需要照顧的脆弱個體。女兒不得不迅速成長,承擔起照顧母親和維系家庭的責任,包括聯系醫生、處理家庭事務等。她從一個被保護的孩子,轉變為家庭的頂梁柱,母女身份悄然置換。“越來越孱弱的母親和嚴格要求的女兒,以此形成母女之間情感的碰撞與重合,從一定意義上解構了家庭關系中的既定身份,為母女情感之間的復雜微妙事實提供了更多表現的空間。”這種身份置換在影片中的一幕情節中尤為顯著:深夜,當母親因幻覺陷入恐慌時,女兒選擇傾聽并配合母親“驅趕”幻想中的威脅,耐心安撫直至母親平復情緒。此刻,疾病徹底打破了傳統的母女身份界限,女兒成為母親的精神支柱,重新定義了二人的關系。
同樣的主題也體現在電影《媽媽!》中,這部影片聚焦一對老年母女的生活,進一步深化了疾病對母女身份重塑的表現。影片開場時,85歲的母親蔣玉芝與65歲的女兒馮濟真依然處于傳統的母女角色模式:母親年事已高,女兒事無巨細地照顧母親。然而,當女兒被診斷出阿爾茨海默病后,這種既定身份被疾病打破。隨著記憶的退化,女兒逐漸失去對生活的掌控能力,而母親不得不重新承擔起家庭的責任。蔣玉芝從最初的依賴者轉變為堅強的照顧者,她不僅處理日常瑣事,還在情感上成為女兒的支柱。影片中,母親陪伴女兒翻閱日照片、回憶往昔,猶如混沌中的燈塔,為女兒提供情感慰藉。這一身份置換超越了傳統的照顧與被照顧關系,展現出母女在苦難中的相互拯救。疾病使母親在晚年以超越年齡的力量,為女兒抵擋病魔侵襲,二人如同生命共同體,攜手面對困境。
無論是《瀑布》中青春期女兒的迅速成長,還是《媽媽!》中年邁母親的堅韌擔當,疾病都成為母女關系轉變的催化劑。
這種身份重置不僅僅打破了傳統家庭角色的固定框架,更塑造了一種全新的母女互動模式,揭示出家庭在危機中的強大修復力與深厚情感紐帶。
二、疾病下的女性主體性的建構
在傳統家庭觀念中,母女關系通常被簡化為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模式:母親作為權威的掌控者,女兒則被視為被動接受的一方。然而,疾病敘事的介入往往打破這一單一模式,使母女關系呈現出主體間性,強調彼此平等與理解的特性。在疾病帶來的極端情境中,母女雙方的內心世界得以更深層次地展現,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也因此被激發。疾病敘事不僅揭示了母女間的情感張力,還拓展了電影對女性主體性的探討,為母女關系的多維構建提供了可能性。在這種敘事框架下,母親可以重新發現自身價值,突破傳統角色的束縛,而女兒則在照顧母親的過程中逐步完成女性主體性的覺醒。這種雙向的主體性建構深化了電影對女性話語權的探討,賦予母女關系更豐富的文化與情感意涵。
以電影《瀑布》為例,影片通過疾病敘事展現了女兒小靜在母親思覺失調的困境中如何完成從被動接受到主動承擔的主體性轉變。小靜經歷了兩次關鍵的自我覺醒,標志著她主體性的逐步成熟。
第一次覺醒發生在母親發病后,家庭陷入變故之時。當母親因精神失控徹夜離家未歸時,小靜發現父親早已組建了新家庭,一家三口過著安穩、幸福的生活。這一發現,讓她意識到母親婚姻失敗的創傷以及長期壓抑帶來的精神崩潰。她從情感上對母親的困境產生了深刻的理解,并主動承擔起照顧母親的責任。這一過程使她從依賴他人的被動角色轉變為獨立行動的主體。
第二次覺醒體現在她與父親的一次對話中。當父親以“天人的事比你想的復雜”為借口逃避責任時,小靜毅然決定與過去切割,將父親的物品和記憶留在過去,并選擇與母親重新開始新的生活。這一選擇不僅體現了她對命運的掌控能力,也確立了她在家庭中的核心地位。這一覺醒直接推動了母親的主體性重建。在小靜堅定地告訴母親“爸爸不會回來了”后,母親開始直面現實,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她接受了小靜的建議,賣掉了生活多年的房子,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從婚姻的束縛中徹底解脫。母親的主體性得以重新構建,而這一過程顯然建立在女兒主體性覺醒的基礎之上。母女之間的相互支持成為彼此成長與轉變的重要紐帶。
影片通過母女關系的修復,揭示了女性主體性的多層次建構。女兒主體性的覺醒,不僅修復了母女之間的疏離關系,也為母親提供了重新發現自我價值的機會。疾病敘事作為推動力量,加速了母女雙方的覺醒與重塑,展現了她們在面對病痛時如何重新認識自我、探索個體價值的過程。影片的結尾,伴隨母親耳邊瀑布聲的消失,象征著母女共同走出了內心的陰霾,找到了生活的新方向。
正如伊里加蕾在《差異之美:伊里加蕾的女性主義理論研究》中所言,“通過與母親建立主體間性的關系,女兒可以更好地認識自己的女性身份和主體地位。”《瀑布》則進一步揭示了母女主體性建構的另一面:女兒通過自身主體性的覺醒,反過來影響了母親的主體性發展。母女間的相互作用不僅實現了各自的成長,也展現了女性在家庭關系中突破困境、重塑自我的力量。這種疾病敘事下的主體性共建,賦予了母女關系深遠的文化與社會意義。
三、疾病下的代際關系的碰撞
代際關系作為分析母女關系的重要議題,蘊含復雜的文化與社會意涵,是理解家庭構成與變化的關鍵視角。在探討代際關系時,“代”的概念尤為重要。從理論層面來看,“代”具有雙重屬性:其一是自然屬性,與生理年齡相關,這是代際劃分的基礎;其二是社會屬性,“基本相同的需要、價值觀念、思維方式和語言習慣等因素才真正構成‘代’的實質性內容”。因此,“代”不僅僅是一種生物學上的分類,更是一種社會意義上的身份認同。從本質上看,代際關系是親緣關系在社會語境中的具體體現,通過將個體置于家庭生活的情境中,揭示不同代際成員之間的生活狀態與倫理互動。尤其在母女關系中,性別共性使兩代人存在一定的情感聯結,但因政治、經濟、文化等多方面的差異,這種關系也呈現出鮮明的時代特征。代際差異成為理解母女關系復雜性的重要切入點。
在電影藝術的敘事中,疾病為揭示母女關系中的代際矛盾提供了一個強有力的切入視角。疾病的介入往往打破家庭內部原有的平衡,使得母女之間潛藏的矛盾顯現出來。母親與女兒因所處的時代背景、成長環境及思維方式的不同,在面對疾病時展現出截然不同的態度與應對策略,而這些差異常成為代際矛盾的集中爆發點。
以電影《美國女孩》為例,影片講述了母親王莉莉因乳腺癌帶著兩個女兒芳怡和芳安從美國返回臺灣治療的故事。乳腺癌作為一場突發性疾病,不僅將家庭從日常生活的安穩中拉出,還外化了母女關系中潛藏的情感沖突。影片細膩地呈現了疾病如何成為母親與大女兒芳怡之間代際矛盾的催化劑,并展現了她們從沖突、隔閡到最終彼此理解的情感轉變過程。
疾病的出現進一步激化了母女之間的矛盾。作為家庭核心的母親王莉莉,因疾病的降臨展現出脆弱與恐懼,而這些情緒無形中加劇了她對芳怡的要求與期待。母親以傳統華人文化的價值觀為依托,希望通過穩定的家庭環境治愈疾病,同時期待女兒能夠順從安排。然而,成長于美國文化環境的芳怡回到臺灣后,需面對當地嚴格的應試教育及社會規范,還要承受母親對死亡的恐懼和對熟悉環境的思念之情。深植于文化差異的代際矛盾愈加凸顯,使芳怡對母親的情感變得復雜:既對疾病中的母親表現出不滿,又在被同學排斥時渴望母親的溫暖關懷。這種“對母親權威形象的恐懼與對母愛深切渴望的沖突”反復交織。母親的嚴厲在芳怡眼中被誤解為冷漠,而女兒的叛逆則被母親視為不懂事與缺乏同理心。一次激烈爭吵中,芳怡脫口而出“你就只會說我害你得癌癥”“你想死就死啊”,這些話語深深刺痛母親的內心,成為代際沖突的情感爆發點。
然而,疾病同樣為母女關系的修復提供了契機。在一次離家出走后,芳怡逐漸理解母親的苦衷,意識到母親也是一個飽受疾病折磨的普通人。與此同時,母親自睹芳怡在陌生環境中的孤獨與掙扎后,也開始反思自己的嚴苛要求。疾病迫使母女雙方在沖突中逐步走向和解,重新認識彼此的脆弱與堅韌。疾病作為催化劑,不僅暴露了母女關系中潛藏的代際矛盾,也促成了母女之間情感紐帶的重建。
通過疾病敘事,《美國女孩》全面展現了母女關系中在觀念、文化與情感等多個層面的代際矛盾。影片通過細膩的敘事,揭示家庭內部的復雜性,并引發觀眾對親情、生命意義與代際關系的深刻思考。在這一過程中,疾病既暴露了母女關系中的深層矛盾,也成為連接與重塑她們情感紐帶的重要契機。
四、結語
近年來,華語電影通過疾病敘事對母女關系的重構,展現了母女情感與文化內涵的多維面貌。疾病不僅作為一種生活的突發事件,也成為電影敘事中的重要象征。其在推動女性主體性覺醒、家庭角色重塑以及代際關系反思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同時也是人類生存困境的隱喻。
在身份置換中,母女關系突破了傳統角色框架,形成了互為支撐的動態結構;在主體性建構中,女性通過覺醒與互助,探尋了自我價值的多樣性;在代際碰撞中,則通過文化差異與價值沖突的描繪,為母女關系的理解與修復提供了新視角。疾病作為敘事線索,將情感沖突與生命體驗融合為一,展現了家庭在面對困境時的韌性與溫情。
隨著社會環境的演進與家庭結構的變遷,疾病敘事或將被賦予更多元化的表達形式。它不僅能夠拓寬母女關系的討論范疇,還可以進一步揭示女性在社會中的多重身份與文化意義。通過對人性與情感深處的挖掘,這類敘事將持續推動華語電影在人文關懷和藝術表達上的創新與深化,為觀眾提供更多關于家庭關系與社會議題的思考空間。
(作者單位:杭州師范大學)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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