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29日,《哪吒之魔童鬧海》(下文簡稱《哪吒2 )在全國各天院線同步上映,以絕對優勢脫穎而出,成為蛇年春節檔的票房魁首,并在網絡平臺收獲眾多好評。自《哪吒1魔童降世》上映,時隔5年,這部續作延續了“魔童”系列電影的熱度,通過融人神話、戲曲、國漫、動作電影、網絡游戲等多元文化載體的元素,將兼容并蓄、細致人微的創作觀念貫穿始終,滿足了各年齡段觀眾的期待。《哪吒2》取材自耳熟能詳的神話傳奇,備受方眾矚目,為文藝作品如何在當今時代語境下講好、講透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故事樹立了新的標桿。
隱喻,是《哪吒2》中較為突出的創作手法。創作者借助電影中大量的影像符號傳達出文本的潛在意圖,并以此為內核,改寫了傳統神話故事中“哪吒鬧海\"的故事藍本,重構了一個以“二元對立\"為主要框架的神魔世界。影片還融合了《西游記》中孫悟空原型的部分設定,對追求個性解放、反抗壓迫的少年英雄“哪吒\"的形象進行重塑,賦予了人物敢于對抗霸權的時代精神內涵,暗合社會語境,達到了觸動乃至感動觀眾的效果。
與第一部側重于描繪個人成長經歷不同,《哪吒2》濃墨重彩于神魔世界秩序的構造,通過隱喻的手法詮釋了慘烈的神魔戰爭及其背后潛在的“二元對立\"陣營的本質。尤其在影片高潮部分“天元鼎之戰”中,隱喻無處不在。《左傳》有云:“桀有昏德,鼎遷于商,載祀六百。商付暴虐,鼎遷于周。\"“鼎”作為國家和權力的象征,已成為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共識。電影中的“天元鼎”是仙界的權力象征,從它高高在上吞沒龍宮,到熔煉、殄滅眾生草芥,隱喻著仙界對妖族的統治、壓迫乃至毀滅的過程。而無量仙翁手中的桃木杖是權柄的象征,木杖變形幻化為桃木根蔓,將天元鼎牢牢裹挾,這隱喻著“天元鼎”這一公共權力為私人欲望所操控。無量仙翁口中所謂的“為陳塘關死難百姓主持正義”,實則成為其公器私用、鏟除異己的借口。金光璀璨的鼎是妖族們的煉獄,鼎內如地獄般的情景昭示了被壓迫禁錮的卑微生命的下場,妖族們以及殷夫人紛紛被煉化成丹藥,隱喻著無辜生命淪為這場戰爭的犧牲品,輕如鴻毛。“天元鼎之戰\"交代了以無量仙翁為代表的部分闡教勢力對魔族斬盡殺絕的動機,統治者將“善惡對立\"關系異化為“族群對立\"關系,將統治壓迫合理性的前提一一善惡評價,偷換成“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電影中鹿童臺詞亦有披露)的“一刀切\"的評判標準。電影在此處撕開了無量仙翁等統治者虛偽的嘴臉,摘下野心家的偽裝面具,也揭開了霸權者的邏輯。
“天元鼎”作為權力重器的象征,與之相應的是拴鎖著妖族龍宮的定海神針,它隱喻著妖族的抵抗力量。定海神針凝聚了哪吒、龍族和妖族反抗霸權、爭取生存權利的群體合力,沖破了“天元鼎”,最終幻化成金箍棒的形象。在中國傳統神魔小說《西游記》中,金箍棒是孫悟空打翻太上老君煉丹爐的武器,《哪吒2》“挪用”了這一隱喻符號,導演的意圖不言而喻。將神話傳說的要素“移植活用”,成為“魔童\"系列電影“撬動”傳統文化集體記憶的法寶。根據羅蘭·巴特的符號學理論,這一系列觀眾熟悉的視覺符號蘊含著我們文化中的神話符號系統,喚起觀眾植根在意識形態中的文化共識。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戰爭場面中,導演對參與戰爭的底層群體給予了關照。捕妖隊化作閃耀的“金樹葉\"簇擁在桃樹的枝干上,與從鼎中蜂擁而出的黑色妖族群體展開慘烈對戰,這些盲從的權力工具在對戰中灰飛煙滅。此處色彩也有強烈的隱喻意義,金色通常代表皇權,黑色則象征底層被壓迫力量,在腥風血雨的反抗暴政的戰斗中,綻放的紅色則隱喻著戰爭中無數生命的死亡。導演在此傳達出一個觀念:在被陰謀驅動的不義戰爭中,無論是哪一方勢力,都將面臨無辜生命的犧牲。
其實隱喻是中國神話中常用的表現手段。明代許仲琳所著的《封神演義》是“魔童”系列電影的文學藍本,將“哪吒鬧海\"的故事鑲嵌在武王伐紂戰爭的宏大敘事之中,為小說增添了一筆個性鮮明的人物色彩。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評價《封神演義》:“似志在于演史,而侈談神怪,什九虛造,實不過假商周之爭,自寫幻想…”電影《哪吒2》則以隱喻的手段,重新架構了神魔之間“二元對立\"的關系,通過精細打磨的視覺奇觀重構一個抵抗霸權的少年英雄傳奇。
《哪吒2》不僅在敘事時空的宏大架構中密植隱喻之鑰,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也巧設隱喻玄機。影片開篇再次強調了混元珠的由來,靈珠和魔丸分別代表了敖丙與哪吒,敖丙純真善良、謙遜知禮,哪吒頑劣調皮、驕狂放肆,兩個看似“水火不容\"的靈魂卻被迫融合在哪吒的軀體內,開啟了哪吒的成長和覺醒之路。影片中的哪吒形象巔覆了小說《封神演義》中的設定,在小說中,哪吒是靈珠子轉世,并無二元化設定的痕跡。影片導演則重新構建了敖丙和哪吒的人物關系,匯聚二人靈魂于一體,一方面豐富了人物性格,在“一體二靈\"的切換中制造矛盾沖突,推進故事情節發展;另一方面又暗合了人物成長的過程。無論是靈珠還是魔丸,都是天賦異稟的慧根,然而面對仙界修仙的三次考核,哪吒卻要屢屢以敖丙的靈魂支配肉身,偽裝一個“被教化\"的乖孩子的形象,這隱喻著外界評價對于哪吒魔丸本性的影響。哪吒羨慕金吒、木吒的神仙身份,因魔丸的本性而感到自卑,第一部中那個敢于吶喊“我命由我不由天”的魔童陷入了身份認同的困境,在面對仙界“綠卡”的誘惑時,哪吒在統治者設定的“仙魔殊途”的邏輯中迷失了自我。直到在天元鼎中,殷夫人“娘從沒在乎過,你是仙是魔\"的遺言喚起哪吒的人倫情感,他沖破了穿心咒的痛苦,修得真身。覺醒后的哪吒重新確認自我一“小爺是魔,那又如何?”伴隨著玉虛宮神壇的坍塌和無量仙翁真面目被揭露,哪吒不再因魔丸的出身而自卑,在善惡是非之間找回了本心。《哪吒2? 以哪吒的覺醒作為人格健全的標志,逐步展現其成長過程中教化與本心之間的沖突,隱喻了個體在成長中所面臨的身份認同難題。
這樣的人物設計與小說《西游記》中孫悟空的人物形象暗合。明代文學家李卓吾曾指出,“靈臺方寸、心也。一部《西游》,此是宗旨”,季卓吾結合王陽明的心學理論,認為《西游記》中的孫悟空是“心猿\"的化身,其成長歷程就是“放心猿\"的過程,即受外物迷惑而放縱不羈的心回歸到良知的自覺境界。孫悟空從最初粗魯、蠻不講理的猢孫逐漸成長為通達人情、心智成熟的行者,而電影中哪吒覺醒前后的變化,同樣體現了人物的成熟與發展。尤其是《哪吒1》中的哪吒形象,悄然融合了《西游記》中孫悟空的一些性格特征。導演顛覆了小說《封神演義》里哪吒的扁平化形象,力求人物性格的立體飽滿,重塑人物價值觀,使之與當下的時代語境同頻共進。由此可見,該電影不局限于單一小說作品,整個中國神話譜系都成為了導演的靈感源泉。
以隱喻妙法掌控傳統敘事之弦,以光怪奇技描繪華夏幻想之卷。《哪吒之魔童鬧海》(簡稱《哪吒2》通過隱喻之法將抽象的故事內核具象化,以電影語言符號將改編后的神話文本與敘事系統、文化傳統相連接,這是電影創作者從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寶庫中汲取精華、賦予時代精神內涵的一次成功探索。
近年來,以《哪吒》系列電影為代表的國漫作品在大銀幕和網絡平臺多次引發熱潮,例如2015年田曉鵬執導的《西游記之大圣歸來》2016年梁旋和張春執導的《大魚海棠》2020年程騰和李煒執導的《姜子牙》、2021年孫海鵬導演的《雄獅少年》2023年謝君偉和鄒靖導演的《長安三萬里》等作品,在故事構思、情節表達、形象設計、視覺特效等方面發力,或依托神話故事藍本,或汲取中華文化精髓,創新性地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融入故事,豐富了電影表現形式。層出不窮的優秀作品也為動畫電影的發展、文化產業的繁榮帶來了良好機遇。以此為范,電影創作者應更有信心從五千年中華文明史中挖掘故事資源,努力實現傳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勇擔傳承使命,引發文化共鳴。
(作者單位:南京傳媒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