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虛構的,鄉村是真實的;鄉村是虛構的,人物是真實的。這是我讀完80后作家魏思孝最新中篇小說《酒》(刊發于《作品》雜志2024年第10期)后的切身感受。
2024年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揭曉時,我剛讀完他的《酒》。這個獎項是對年輕作家的獎勉,近年來我先后讀過林棹的《潮汐圖》、楊知寒的《一團堅冰》、陳春成的《夜晚的潛水艇》等,他們豐沛的想象力和卓越的創造力給予我諸多啟發。魏思孝憑借長篇小說《土廣寸木》獲得理想國文學獎首獎,他對現實生活的觀照入木三分,彌漫平淡之中的深邃、煙火之外的悲憫。特別是“在農村的變化中反省其中的不變”很是難能可貴。他在創作談中交代道:“過去的記憶變得模糊,一個人的消亡,帶走的不僅是一段記憶,是整個村莊關系鏈條上的缺失。”溯源而上,每個人都是農耕文明上下游里的重要一環,哪怕推土機作響,村莊漸行漸遠,我們的靈魂根柢依然不變。所有的文學都是作家的自敘傳,這樣說來,他筆下的村莊也是“大多數人”的,他為“小人物”立傳,也是我們自身的精神鏡像。
回到中篇小說《酒》,儼然是截取他“鄉村三部曲”中的一個“片段”,鄉村人文肌理的一個“切片”。在辛留村的小宇宙里,酒是情感的發酵物,關系的催化劑,人性的解鎖器。標題即點睛小說文眼——一群失意的鄉村年輕人,因酒相聚,飲酒暢懷,又以酒縱情,回憶過往,打開一扇精神視窗。魯迅先生作品里經常寫到酒,他在《哀范君三章》里寫道:“把酒論當世,先生小酒人。”懷念與范愛農喝酒的時光,往深層次說則是范愛農精神的一種表征。魏思孝也是如此,以“酒”的醇厚解鎖真實的鄉村人物生存圖鑒,他讓我們有機會看到邊緣化小人物的隱秘情感與精神吶喊。落筆依然是他熟悉的辛留村,五個青年湊份子在王強家開設固定酒局,各自訴說煩惱與苦悶,釋放壓力與心緒,喝酒的同時被酒“澄澈”與塑造,飽滿而立體的人物形象呼之欲出。光棍王強在鄰村企業當會計,說話結巴,相親無數心灰意冷。母親老范是個神婆,熱衷給他人做法事卻幫不了自己的兒子;已婚男衛東超是個不折不扣的浪蕩子,離家出走,卻在外面與彭莉同居,嘗試過不同營生,最終回到村里在鎮上賣鍋餅養家;趙兵雖然結婚生子,但同樣過得一地雞毛,兒子沉迷網絡,妻子胡珊出軌,老高死了又跟著老馬跑長途;在城區送外賣的陳華寧,飽嘗原生家庭之痛,父親半身不遂,母親鬧著離婚,他拼命賺錢只為母親在城里買房。
最后要說光棍李寶,兩個姐姐遠嫁,父親患有帕金森病,單身的他依然啃老。酒局就是為他“剛過頭七的父親”李元信而來,這無疑為小說敘事涂上悲傷和嚴肅的色調。然而,酒杯一端,話匣子順勢打開了,心靈也豁地攤開了,細密的現實主義經過情感褶皺流淌出來,推至讀者的眼前:他們的生活暗流涌動,無奈、絕望、焦慮,過得千瘡百孔,看不到價值,但是有酒在,似乎一切就該得到暫時滿足。同樣的,《土廣寸木》上部中的劉長生也喜歡喝酒。這樣看來,酒也是一味藥,無法藥到病除,但為人壯膽、醒腦,賦予精神層面的自由與開闊。
小說里有段點睛之筆:“寶貴的一點,我們這場酒局的主人公們,都是些稱職的廢物,在命運面前,完全是聽之任之的態度,并沒有鋌而走險。報復社會的念頭總是有的,心里一想傷及無辜,只為成全一己私欲,他們也就作罷了。”所謂“稱職的廢物”,指向矛盾的生存個體,既守底線,又不體面。所以,在李元信剛過頭七的節點上,這個酒局便有了多重的反諷意味。豬頭肉、花生米、蜜桃臀、露骨臟話,衛東超失蹤的父親、同居女友彭莉,王強相親的荒誕見聞,李寶酒后失態的場景等,錯綜交織在一起,又構成某種審美張力。而“金池洗浴中心”可視作整個故事的“引爆點”,代表欲望的燃燒與綻放,現實的跌落與無常。他們無法占據生活的高地,被欲望的漩渦所裹挾,精神無處安放,命運走向殊途同歸,命運的反噬性不言而喻。
小說里有個高頻詞:鑰匙。是浴池舞女小麗摸過的香煙,也是情人老高家的鑰匙——香煙打開人的精神之門,鑰匙通往人的心靈之門。趙兵讓老高不給妻子胡珊家門鑰匙,老高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她的鑰匙在我這里,言外之意凸顯情感的密鑰,指向兩顆靈魂的相契。趙兵始終站在“門”外面徘徊,哪怕老高死于蘆葦叢后,他也沒有機會把胡珊帶回家,因為他終究無法進入胡珊的心靈。當然,失意的人并非一無是處,趙兵的“鑰匙”是酒,引他精神飛升,抵達自由之境。
同為80后作家,在我看來,魏思孝最可貴的地方在于最大化、最貼近的誠實,用香港大學中文系教授許子東評價蕭紅《生死場》的觀點,“好像未經加工的新鮮素材”,小說靠細節立身,魏思孝所編織的細節看似駁雜卻十分動人。當下,鄉村敘事容易陷入兩個極端:要么過度美化(丑化),要么肆意渲染,動輒就搬來現代化。《土廣寸木》實際上就暗含著魏思孝的精神重構,對辛留村這個鄉土人情社會,也是對鄉村小人物的內心世界。重構是為了撥開濃霧,逼近現實的旋渦,看清人心和真相,讓被遮蔽的鄉村生活場景再現。
值得一說的是,《酒》的開頭和結尾,陳華寧跑外賣的場景如電影長鏡頭般引人入勝,寫盡了人性的弱點,字里行間傳遞出一種文學態度——他寫盡了人性之痛,再回頭時,卻一步一光明,生存罅隙里向上搖曳的微光,也是活著的確據。陳華寧送外賣的高峰時段,辛留村的“酒神們”正聚在王強家喝酒,借助“辛留村酒神群”與他們“共享”酒局,反過來看,他們的命運也從陳華寧的奔跑中找尋出口抑或是獲得救贖:“摩托車燈照亮前方一小塊的明亮,如自己狹隘的人生只能被照到這么一點,希望渺茫。他被黑暗籠罩。無法逃脫。不時有貨車呼嘯而過。強風使他有些晃動,只好緊緊握住車把。”他緊緊握住車把,也是牢牢握住命運本身的隱喻,給人以無盡的思考與想象。
責編:胡破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