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犁民的詩

白鷺降臨

它們來了，一只，兩只，三只，四只……

被誰指揮著，或召喚著，從天而降

漸次，落到村外樹枝上

像歲月送來的一封沒有文字的信

沒有束縛，但它們顯然突破了什么而來

穿越了人所不知的層層阻礙

心中裝著千山萬水，翅膀覆滿凜冽冰雪

帶著閃電和風聲，堅守了潔白的孤立

卓爾不群，并一再推遲了黃昏

落日

群山能支撐的，是一片虛無

天空雖大，也只夠安放，一個無冕的王

如今它走了，萬物也跟著漸次退場

就連大海，也不能托舉它的決絕

只能含淚，把它安葬

幾朵花，找人說話

山黛嶺上，八月瓜已落，山很空

……幾個獼猴桃

我來遲了

也不遲

山空，野獸過，蟲子過，一陣清風過

我也空，清風穿過我

山下流水也瘦

有細腰，露出骨頭

滿山芭茅，幾朵花

一朵正找人說話

冬至第二日

山黛嶺上曬太陽，曬前面，曬后面，曬一件行走

的棉衣

曬左臉，曬右臉，給足了面子

把冬至曬成昨天，身體漸漸暖和起來

山民贈白菜三棵，有雪

松下石頭坐坐，云深不知處

石頭干凈，經億年，如剛剛破土的新筍

下午兩點，太陽開始偏西

云在嶺上，家在城里

嶺下事

山黛嶺上，不光楓香樹，還有松，杉，香樟，茶園

一叢叢楠竹

幾戶人家冉在那里

又幾戶人家李在那里

嶺下，一條河流流經我的十歲

又流經你的六歲，我們的相遇從那時候就已經開

始了

我時常，在你身體中返回一條河流

又在一條河流身體中返回你

牧鶴

坐在山黛嶺，我是世間最富有的牧人

放養：

百萬群峰，千梯田，三五野云，幾片薄霧，一

聲鳥鳴，十根手指……

后來又加入了

以秒為單位，成群結隊的時間

加入了

淅淅瀝瀝的雨滴，讓人瑟縮的幾分寒意

最后，加入了

翩然飛來的一只白鶴

它盯住水田的樣子

仿佛正在尋找我丟失在里面的靈魂

又仿佛要從里面救出另一個自己

它飛走后，大地和我

若有所失

殘雪

天晴了，林中處處未化的積雪

像一只只安靜的鴿子

多么希望時間，能夠停下來

時間，會驚飛它們

野櫻

圍墻邊那棵野櫻開了

滿樹鮮花，和天空爭搶領地

天空還是輸了，天空，被逼退

只剩下一些縫隙

我站在樹下，周身都是開花的愿望

和繽紛的幸福，這些用一生

來開一次花的花朵，要數清它

同樣會耗費我一生的力氣

但我沒去數，我只是坐在樹下

任由櫻花飄落，我是個閑散的人

我這一生，也不過一株開花的野櫻——

三千繁華，一樹寂寞

清明

鳳凰山公墓新建才十年

舉目四望，紙幡漫山遍野

出城公路擠得水泄不通

淅淅瀝瀝的雨，也不能阻止汽車的奔赴……

每一個村莊旁邊，都另有一個村莊

每一個城市旁邊，都另有一個城市

——那里

住著我們的親人

想起我的長兄，在縣城山坡上快三年了

父親在老家山坡上，三十多年了

十萬青山隆如墓

我心中埋著兩座墳

落日頌

群山矮了下來，如跪伏的十萬僧侶

叩別，這偉大的圣物，又如

那誰，于蒼茫穹隆，捧出一顆

血淋淋的心臟

放上群峰的祭壇。殉道者

是一群白鶴，齊刷刷

正向著歸途飛去……

日出

最先是一滴露水，它站在草葉上一喊

喊來了黎明

群山分娩，就像母雞下蛋

屁股朝天

行人已在路上，我要趁他還沒有超越

趕快領取一個早晨

聽雨

宜偏山，宜獨人

宜把自己清空，像個陶罐

里面只剩時間，和陳年的積垢

除了打開耳朵

聽雨一聲兩聲十萬聲……還要

張開身體，去接納

把身體置換成一座山，一棵樹

一條溪……

在一場雨中，聽無數雨

也在無數雨中，聽一滴雨

落葉

一片落葉砸下來，大地

痙攣了一下，又一片落葉

砸下來，大地又痙攣了一下……

待到所有樹葉，全部落盡

地上鋪滿層層安慰，大地內部的陣痛終于

得以平息

而天空的痙攣

才剛剛開始

花天

秋已經很深了，像我一樣深

人近中年

巖高大，泥土荒薄

石頭上一株野棉花，開了一朵

一朵花上面，頂著一片藍天

記一次落日

天地空闊，冬陽的黃金手指有點發燙

想去曠野走走，兩手空空

一個人，身后拖著一個八丈高的人

大地和群山，虛位以待

我來之前，大地和群山是把空椅子

這椅子有龐大的根

落日在，我尚有同道

但落日最終不辭而別

把我留給潮水般暗下來的夜晚

我只好起身，返回地面：

一個人在地球頂上呆太久了

會忘記他來時的那個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