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時代農村空巢家庭的情感維系與代際關系探析

中圖分類號：C913 文獻標識號：A 文章編號：2096-9651（2025）03-0065-08

一、引言

隨著數字技術與人性化設計理念的不斷發展，智能監控設備憑借遠程控制、便捷安裝及智能提醒等優勢逐漸進人空巢老人家中并得到了普遍認可，成為連接家庭成員間情感與信息的橋梁。這一現象不僅反映出家庭安防領域從傳統模式向智能化模式的重大轉型，更凸顯出技術革新對家庭生活模式的深刻塑造。2023年，國家工業和信息化部出臺《促進數字技術適老化高質量發展工作方案》，提出數字技術適老化服務體驗顯著升級等目標。在“十四五”規劃和2035年遠景目標綱要中，更是強調將數字家庭確立為構筑美好生活新圖景的關鍵要素之一。這不僅為數字技術在實踐應用中設定基準，更為學術研究提供了新的方向。相較于城市，農村空巢家庭的生活場域更為特殊，在零散分布的聚落形態與復雜多變的地理環境下，受經濟基礎薄弱與信息渠道不暢的雙重制約，造成了數字融入的系統性遲滯。這種城鄉“數字鴻溝”使得農村空巢家庭對遠程通信設備產生迫切需求。其中，能夠突破時空限制的智能攝像頭，在緩解留守焦慮、維系代際情感方面產生了深遠影響。

學界對智能監控在空巢家庭的應用主要圍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研究。首先，眾多學者關注到數字技術的應用在家庭互動中的積極影響，認為數字技術下的交往模式顯著提高了溝通頻率與效率，推動代際交往向廣泛化與深人化發展，在個體適應社會生活、優化人際關系、增強社會參與能力、提升生活幸福感及時代歸屬感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然而，這類研究大多聚焦于技術的實用性層面，對于其背后的情感與倫理維度則關注較少。其次，部分學者將監控攝像頭視為“權力的眼睛”來探討其背后的權力運作機制與社會管理功能，認為監控技術雖迎合了空巢家庭中子女與老人溝通的需求，但子女的焦慮以及數字技術的發展進一步加劇了“親密監視”的必要性并使其在社會層面流行并正常化，家庭權力結構在代際間的流轉與變遷愈發顯著且深刻。第三，從隱私保護的視角出發，深入探究監控攝像頭所產生的新問題。這些研究多從負面效應人手分析攝像頭在數字化時代所呈現出的隱蔽性與新形態，對家庭智能攝像頭的使用進行反思，認為其廣泛應用引發了隱私泄露、偷拍盜攝等問題，強調應以審慎的態度探討對父母監控行為的社會合理性，審慎界定監控動機和效果是關愛還是冒犯，為此提出“去媒介化親情”概念，鼓勵家庭成員擺脫技術束縛。

有鑒于此，本文對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Z村空巢老人及其外出務工子女開展多點田野調研，通過實地調研深入觀察監控人戶家庭老人的生活環境、內心世界以及遠程代際互動模式對他們生活的影響，詳細研究具有代表性的訪談案例。

具體被調查者情況如表1所示：

二、Z村空巢家庭及攝像頭使用概況

（一）Z村與空巢家庭概況

Z村是內蒙古自治區赤峰市西部的一個自然村，截至2024年，全村戶籍人口739戶1680人，常住人口266戶482人，60歲以上248人，80歲以上32人。Z村的傳統家庭結構曾以多代同堂、家族聚居為特點。20世紀80年代以來，Z村流動人口大量增加，大量年輕人因求學、工作、子女教育等進入周邊城鎮或其他城市，“空巢”成為了村莊常態。村莊中空巢家庭數量達到80戶左右，這些空巢家庭的結構呈現出多樣化的特點，主要包括夫妻共同居住的夫妻式空巢、單獨生活的獨居式空巢（涵蓋男性獨居與女性獨居兩種情況）、與其他老年人共同生活的搭伴式空巢（老年人之間基于相互扶持而形成的共同生活模式），以及由老年人與孫輩組成的隔代空巢等。

（二）監控設備使用概況

目前，Z村主要存在兩種具備監控功能的智能媒介。一種是家庭智能攝像頭，它具備了傳統攝像頭的單向監視、全天候在線、錄像回放及語音通信功能并引入了紅外成像、人臉識別及聲音監測等高級智能化特性，便于子女及時發現并應對家中潛在危險。另一種是集成監控功能的智能平板，它雖然支持雙向視頻通話，但由于視角固定導致其監控范圍有限。

由于空巢家庭對家居安全的重視以及老年人與子女溝通的需求，這些智能媒介在Z村的使用頻率很高。對于攝像頭的安裝，部分老年群體因年歲已高或患有重大疾病，對此缺乏明確認知便多采取默許態度，較為年輕或健康狀況良好的老年人對攝像頭的安裝未表現出明顯反感甚至主動配合，也有部分老人在經歷一番心理斗爭后接受了攝像頭的安裝。當子女提出安裝攝像頭的建議時，老人們常以“不必如此”為由婉拒。然而，子女以擔憂其身體健康和安全為理由堅持安裝時，多數老人便默認了這一提議。更有不少老人對安裝攝像頭持積極態度，認為這是子女關心自己的體現，認為多一個與兒孫聯系的渠道終歸是好事，也能讓子女更加安心。A2、A3和A6的老人均對安裝攝像頭表示支持，認為它能拉近與子女的距離，比手機更為便捷。家用智能監控攝像頭所提供的實時全景視野能夠有效彌補電話及手機APP通訊在可視化方面的不足，確保子女能夠即時監控并關注父母的身體健康與安全狀況。受訪子女普遍表示，安裝監控主要是為了觀察家中老人的狀況，以防他們不慎跌倒或遭遇其他突發情況。

三、監控技術構筑的跨時空連接

智能監控作為空巢家庭日常生活的“在線監管者”與“替代性陪護者”，通過在線互動的方式有效跨越了時空隔閡，為空巢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交流提供了一種新穎的連接途徑，為空巢家庭創造了一個實時圖像交流的場景，以幫助家庭成員之間保持緊密聯系。

（一）遠程關懷：跨越空間的家庭陪伴

監控攝像頭將身處不同空間的家庭成員緊密連接在一起。通過家庭攝像頭，空巢老人作為行動主體通常會不自覺地積極參與和塑造智能媒介技術下的空間，他們會在出現問題時聯系監控另一端的親人，通過監控展現實際情況、尋求解決方案，并在交流過程中分享日常。此外，子女可以通過攝像頭隨時了解老人情況并采取相應行動，如督促老人吃藥、了解老人生活需求等。對于異地工作的子女而言，盡管他們能在職場中擁有較多的人際交往機會并通過互聯網獲取大眾及社群傳播的信息，但信息的過量、冗余以及消費主義的盛行都在不斷加劇他們內心的虛無感，使其日常狀態趨于“群體性孤獨”。對他們而言，通過家庭攝像頭與父母實現溝通與聯結，可以從家庭互動中尋求情感上的支持與慰藉。

“每天看看攝像頭能知道他們每天干了什么，身體狀況怎么樣，有時候看見在吃藥就問問身體是不是不舒服，一天不看還不習慣呢，沒事干就愛點開視頻。”（B2）

盡管監控攝像頭是單向的媒介工具，但當老人看到它時可能會想到親人正在另一側注視和陪伴著自己。這種由媒介所激發的情感想象，常常給予老人深層次的心理慰藉。媒介技術的介人，使家庭成員的感官體驗得以突破生理與空間的界限，實現了身體在感知層面的延伸。借助監控畫面，觀看者能夠“觸達”遠方親屬的日常活動，形成超越空間物理阻隔的感受聯結。同時，屏幕中所呈現的熟悉環境與親人身影，不僅喚起了強烈的熟悉感與歸屬感，也進一步加深了家庭成員之間的情感聯結。最終，物質空間、想象空間與實踐空間在智能監控這一技術的實踐中得以融合，使情感距離和精神距離達到前所未有的接近。

（二）安全守護：數字技術下的安全保障

留守老人普遍年齡偏高、體質較弱且往往缺乏必要照料，這導致他們容易遭遇各類風險事件，包括火災、煤氣泄漏、電力事故、突發疾病等。加之，子女不在身邊，老人若遇意外跌倒、突發疾病等狀況時難以得到及時應對，甚至有時會發生老人在家中已去世多日而無人知曉的情況。

“有時候不愿意麻煩人，難受也不說，每次都是挺不住了才告訴。”（B4）

“有一天晚上睡覺前我打開看了一眼，發現老人已經半個多小時沒回臥室里，喊了幾聲沒人回應，趕緊給我弟弟打電話，去了才發現老人身體不舒服倒在衛生間了。”（B3）

針對這一情況，智能家庭監控系統的應用顯得尤為關鍵，能夠有效減少甚至杜絕這類不良事件的發生，確保空巢老人能在第一時間獲得迅速且有效的幫助。以參與訪談的Z村為例，三戶老人家中的攝像頭均具有紅外成像功能，在夜間也能觀察老人的情況。此外，部分老人家中的攝像頭還具備對電表和水表的實時監控與處理功能，一旦發現異常的大量水、電輸出便會立即切斷供應，從而避免潛在的風險和危害的發生。

（三）溫情存檔：時光定格中的家庭記憶

社會流動不僅導致家庭成員在空間上的分離，還引發了時間上的錯位，使得空巢家庭成員難以同步生活。智能監控設備在這樣的情況下，具有其他媒介難以企及的優勢。它融合了視覺與聽覺，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大腦記憶的拓展，家庭成員可以迅速回顧家人的生活軌跡。同時，家庭攝像頭具備內容留存的功能，保存的畫面和視頻在家人之間分享，成為家庭成員之間情感表達與溝通的關鍵橋梁之一。此外，在農村空巢老人的日常生活中，由于交通不便等原因無法與其他親屬保持密切聯系。憑借家庭監控設備，老人可以與更廣泛的親屬網絡建立聯系，使得家庭成員能夠了解到對方的狀態并感受到彼此的關懷與陪伴。

“有個功能是把家里老人一整天在鏡頭下的活動都截下來合成小視頻，存下來以后肯定都是值得懷念的。”（B4）

在媒介設備的使用下，監控成為承載空巢家庭記憶的數字化相冊。一方面，監控記錄賦予家庭成員一種虛擬的共同體驗，進而促進共同記憶的形成。另一方面，監控中空巢老人獨自在家的畫面，強化了子女對自身作為家庭支柱的角色認同，激勵他們更好地適應社會結構的變遷。

四、監控技術下空巢家庭的親情挑戰

智能監控系統成功地連接了身處不同地域的親人，但在家庭結構不斷變遷的背景下，其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人們對親情的直接體驗，帶來了一系列潛在問題與挑戰。

（一）關懷與隱私的邊界博弈

中國式代際親密關系的形成，深植于對個體人格的特定文化塑造之中，這種關系的特點之一就在于其界限往往比較模糊。與西方文化中強調個體平等、邊界明確的理念不同，中國人對代際親密關系的理解更多地表現為一種相互間的邊界滲透，追求一種“親密無間”的狀態。

“在屋里安個攝像頭還是別扭，跟天天被監視一樣，那要是真有啥事他們也不一定立馬就看見，感覺沒啥用。”（A4）

雖然監控的另一端是最親密的子女，但監控本身的監視特性并沒有因此減弱，反而可能削弱老人對私人生活的自主掌控，從而變為“被探查的目標”，加劇兩代人在權力結構上的不對等。過度的連接會壓縮個人生活空間，從而變成一種負擔給彼此增加壓迫感。在調查中，當成年子女被問及是否接受老人在其家中安裝攝像頭時，他們均表示拒絕。主要原因是，子女不愿讓自己的私人空間受到侵犯。當進一步詢問是否意識到自己侵犯了老人的隱私時，盡管他們承認這一點，卻傾向于為自己的決定進行合理化解釋，并與老人進行溝通與調節，以“遠程盡孝”為理由獲得老人的妥協。

（二）單向凝視下的互動失衡

監控技術的應用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家庭成員之間的親密互動，子女可以通過監控隨時了解家中老人的生活狀況。然而，這種方式也存在缺陷，即攝像頭的核心功能在于“觀看”，并且這種觀看在多數情況下是單向的，往往會導致處于被監控的一方無法主動參與到交流情境中，影響家庭成員的情感表達與疏解，導致情感表達被屏幕阻隔。老人往往選擇與攝像頭互動、示好甚至時常陷入“等待”親人溝通的幻想中，這種非對稱的期待加劇了老人的孤獨感。

“有時候說著說著那邊就沒動靜了，有時候突然來一聲把人嚇一跳。”（A1）

“剛用的時候覺得新奇，還能說話還能視頻，就是只能孩子看，我們是看不著。”（A7）

技術化的陪伴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子女的養責任感，智能監控帶來的虛擬陪伴，往往使子女在獲得心理代償后忽視了對老人的真正陪伴。一旦智能監控技術的新鮮感和實用性消退，養老中的深層次矛盾便會逐漸顯現。

（三）代際權力變遷下的家庭矛盾

在家庭領域中，文化傳播通常體現為兩種模式，一種以權威為中心的“服從型”模式，另一種則偏重平等交流的“對話型”模式。這兩種傳播機制在不同程度上塑造了家庭成員的自我身份認同、交流方式及其對家庭共同體的理解和認知。在服從導向的結構下，年長一代常被賦予制度性權威，其角色更多地體現為知識與規范的傳授者。在當代數字化環境中，那些成功適應并參與到網絡空間的年長家庭成員往往會繼續承擔“長輩”的職責，試圖用他們的經驗和價值觀指導和塑造“子代”的認知和行為。但在家庭攝像頭的使用上，家庭成員間權力關系部分體現在誰具有觀看的權限。因此，年輕一代在家庭中逐漸占據核心位置，老人在家庭內的發言權逐漸減弱，家庭權力的代際變遷愈發顯著。

“和老伴吵幾句，孩子發現了就打電話來把我給訓一頓，這監控安的，在自己家里話都不能隨便說了。”（A1）

使用數字技術的能力構成了話語權力的關鍵基石，代際間存在的“數字鴻溝”也嚴重阻礙了留守人群的信息獲取與情感抒發。這一“數字隔閡”不僅削弱了其在家庭交流中的參與感，也引發了在家庭互動過程中話語權分配不均等問題，進而造成某種程度上的“情感剝奪”體驗。這類數字化情緒困境往往與空巢環境下產生的孤獨心理相互交織，從而進一步給留守個體的情緒狀態與心理健康帶來負面影響。在此背景下，部分老人感受到其傳統權威地位的動搖，面對子女在網絡空間中話語權的提升，往往仍延續以往的溝通姿態，與子女的互動仍帶有一定的說教性質，造成價值觀層面的碰撞，激化代際間的矛盾關系，阻礙數字反哺的順利進行和代際關系的和諧發展。

五、結論與展望

本文依托對赤峰市Z村的多點田野調查，分析了智能監控設備在農村空巢家庭中的應用現狀及其對家庭情感交流的影響。研究發現，智能監控設備有效緩解了親子異地分離所帶來的溝通障礙，實現了親情的雙向互動，為空巢老人提供了安全與情感的雙重保障。然而，智能監控設備的使用也伴隨著一系列問題和挑戰，如隱私邊界模糊性上的諸多爭議、單向凝視的特性導致親情交流陷入困境、數字時代下代際權力的變遷阻礙數字反哺與代際關系的和諧發展等問題。

社會對于養老媒介的需求驅動了智能監控系統的發展，延伸了監控的新功能，成為遠程家庭代際連接的重要媒介。然而，仍需要清醒地認識到，智能監控系統只是無奈之舉，在適老化方面仍存在很多問題。因此，在技術層面，研發者應致力于提升智能監控設備的功能性，如優化隱私保護設置、平衡遠程照看與隱私保護的關系，賦予被監控者更多自主控制權以減輕權力不對等帶來的負面影響等。對于空巢家庭而言，在當下高度數字化的社會環境中，應努力回歸親情本質，推動去媒介化、去技術化以及去中介化的情感交流模式，鼓勵個體走出數字終端界面回歸家庭生活，通過面對面的交流，真實感受親情所帶來的安全感與歸屬感。家庭成員在使用智能監控設備的同時，需保持理性認知與審慎態度，以代際互動本身為核心，合理借助技術手段實現物理缺席下的心理在場，同時更要警惕技術在場下的情感缺席現象發生。在家庭代際互動的具體實踐中，年輕一代應將遠程溝通視為促進代際關系維系的工具性平臺，主動承擔起數字反哺的責任，通過技術支持、情感回應與主動交流，推動家庭關系向互相理解與情感共鳴的方向發展。在這一過程中，代際互動需逐步朝平等、對話與尊重的價值路徑轉型。老人應以開放心態接納年輕一代在認知方式、表達習慣與價值理念上的差異，積極參與數字社會的轉型與更新；年輕人也應體諒老人在觀念轉變與技術適應方面可能存在的遲滯和困難，為其留出理解與調整的空間，協助其在數字文化中獲得認同與參與感。通過雙向理解與引導，代際之間不僅能夠提升交流的有效性，還能更好地彌合理解差距，增強家庭內部的情感凝聚力與溝通連續性。在社會層面，政府和社會組織應加大對農村地區的數字技術普及教育力度，提升農村居民尤其是老年人的數字素養，縮小代際數字鴻溝。同時，應加強對智能監控設備使用的規范，保障家庭成員的合法權益，營造健康、和諧的家庭情感交流環境，使智能監控設備真正成為農村空巢家庭親情維系的有力工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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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內蒙古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