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住在這座老宅里,那舒爽愜意的感覺就像是夢游到了天宮里。”月光與秋意一起從窗口溜進來的時候,韓安國裹著薄被子躺在臨窗的炕上,突然自言自語地說出了這句話。
擱在餐桌上的兩只綠蛔蛔,一前一后吱吱地叫了兩聲,像是在附和韓安國的話,又像是在嘲笑韓安國的這句話有一種剽竊味道。
這句話最初的“版權”確實不屬于韓安國,是他從孫子韓維尼那里“盜版”來的。
炎熱的夏天早已過去,微涼的秋風已吹了很長時間,韓安國依然清楚地記得韓維尼說這句話時的情景,還有他那略帶夸張的神態和語氣。
那天早晨,韓安國帶著韓維尼去看完進村公路的修建情況,順路去山上看了看苜蓿花、檸條花。中午時分,爺孫倆頂著火球般的太陽滿頭大汗地走回來,在院子里啃完一個西瓜,然后舒舒服服地平躺在炕上,圓睜著眼晴看著舊年滲透下來的雨水在墻體上形成的各種奇形怪狀的圖案。
這座老宅里沒開空調沒吹風扇,就自然而然有一股清清爽爽的涼意懸浮在房間里,這讓韓維尼轉動著大眼睛深有感觸地說:“住在這座老宅里的感覺,就像是夢游到了天宮里。”
剛剛過了十歲生日的韓維尼,是個很有詩意的孩子,也是一個很有主意的孩子。
這次假期回老家短住,就是他給自己安排的一項“假期作業”。
能想到回老家來,僅僅這一點,韓安國就覺得孫子韓維尼比兒子強很多了。
前幾天,兒子開車把韓維尼送回來后,總共在老宅里也沒待半小時,就借口單位有事,開著車一個人回去了,也沒拿韓安國準備好的幾大包蔬菜。這些蔬菜都是韓安國自己種的,沒打農藥沒施化肥,而且是他忙了一早上精挑細選出來的。
“枉費了老子一片好心。”韓安國在漸漸飄散開來的汽車尾氣里長嘆了一口氣。
不忘本,不忘來路。韓安國始終固執地覺得這應該是做人的基本品質之一。他當副局長的那些年,這條品質也是他選人用人時需要反復考察了解的隱性標準之一。可惜,可惜,人心深似海!退休之后的兩場大病,成了檢驗人心最好的試金石。這也讓韓安國對自己信奉了大半生的“信條”和自以為獨到的“眼光”,產生了前所未有的懷疑和反思。
因此,大病還未痊愈,韓安國就不顧兒女們的反對,迫不及待地回到了這座老宅里。其實,他內心深處也知道,這樣的做法和寓言故事中將頭埋在沙子里期望躲避災難的駝鳥并沒有多少區別。
老宅就是韓安國逃避一切的沙子。
韓維尼準備回城里的那天早上,突然問韓安國為什么不和他們一起回城里時,韓安國就是這樣回答的。
這樣的回答,讓韓維尼摸著腦袋愣神想了好半天。
韓維尼在老宅里陪韓安國待了兩個星期,回城里時把他十分喜歡的兩只綠蛔蛔留下了。
“給你留下做個伴吧。”
韓安國整天都能聽到這兩只蛔蛔像吵架一樣的叫聲。
“閉嘴!閉嘴!閉嘴!”韓安國吼道,“不要吵!不要吵!不要吵!”
兩只蛔蛔一點都沒把韓安國的話當回事,繼續旁若無人地叫著,而且比之前叫得更加賣力更加響亮了,就像韓安國的怒吼是在給它們鼓勁加油似的。
這沒完沒了的叫聲,真是讓人崩潰。
韓安國想把蛔蛔挪到院子里,又怕被什么鳥兒吃了,到時候沒法給孫子韓維尼交代
就這樣,整個夏天,不論是白天還是黑夜,老宅里一直都有蛔啯此起彼伏沒完沒了的叫聲回蕩著。漸漸地,韓安國居然喜歡上了這兩只蛔蛔的叫聲。特別是在有月光的夜晚和有風雨的白天,他躺在臨窗的炕上,把蛔蛔的叫聲當成了一種音樂來聽。這兩只蛔蛔的叫聲加上幾聲喜鵲、麻雀的叫聲,還有村莊里偶爾跑過來的流浪狗、流浪貓的叫聲,再加上幾聲牛羊、雞鴨的叫聲,就交織成了一首動聽的鄉村交響樂。
每次聽著聽著,韓安國就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在涼爽的夏夜里,在甜美的夢境中,這座老宅還真有點韓維尼說的那種“夢游到天宮”的感覺。
可是,一進入秋季,就不那么美妙了。
屋里潮濕、陰冷,從窗縫里跑進來的涼風,就像是頭發絲那樣粗細的鉆頭,一點一點地鉆進腦殼里、膝關節里,折磨得韓安國夜夜無法入睡。
這段時間,兩只蛔蛔也不怎么叫了,整天呆呆傻傻地趴在籠子里,像是兩個安靜的標本。
后來,韓安國將兩只蛔蛔的窩移到了餐桌上,那里要比窗臺上暖和許多,但是它們的叫聲也并沒有恢復到先前的狀態。
韓安國想,可能是已經入秋的原因。
接下來的幾天,韓安國驚奇地發現每當有月光照進房間里的時候,這兩只蛔蛔的叫聲就會變得“歡實”一些。
在二道河方言中,“歡實”有歡快和急促的意思,但又不止于這些意思。在二道河住久了,韓安國特別喜歡用這種能帶給人回味的土話方言。
這晚的月光明亮純凈,像河水一樣傾瀉下來,水淋淋地汪在院子里。
為了讓蛔蛔叫得更歡實一些,韓安國坐起身來,將窗簾全部拉開,明亮的月光一下子全撲進了房間里,
兩只蛔蛔像是獲得了某種信號,一起歡快地鳴叫起來,時而響亮,時而低沉,時而舒緩,時而急促,就像是兩個久別重逢的戀人,一晚上都在訴說著分別時的思念和心中深藏了許久的情話。
可是,第二天早上,韓安國發現有一只蛔蛔居然死了。
韓安國打開竹籠子,將蛔蛔的廠體取出來,扔進了餐桌下邊的垃圾簍里。不過,只過了幾分鐘,韓安國又撿回了這只蛔蛔的尸體,小心翼翼地擱在了客廳旁邊的書架上。這樣,這只蛔蛔就真成了一個安安靜靜的標本。
突然沒了同伴,另一只蛔蛔似乎并不在意,依舊啃著胡蘿卜絲、蘋果片,也像往常一樣沿著竹籠子攀爬、轉悠,只是始終不再發出一聲鳴叫。即使是房間里再次充滿了明晃晃的月光,它都沒有發出任何一點聲音來。
“昨晚的叫聲是你們在告別啊!”韓安國對著竹籠子向正在啃蘋果片的蛔蛔這樣說。
只過了一小會兒,他又重復了一遍這句話,只是改成了疑問的語氣:“昨晚的叫聲是你們在告別嗎?”
這只蛔蛔啃完蘋果片,在籠子里慢慢地轉悠著,像是一個吃飽喝足的人一邊散步,一邊思考著什么。它在思考什么呢?
老宅里重新安靜下來。
韓安國有點失落地坐在餐桌旁的椅子上,慢慢回想著剛剛遠去的夏天。
他感覺自己整個夏天都是在活力勃發、幸福洋溢的氛圍中度過的。他知道,這些都源于孫子韓維尼的陪伴,源于進村公路的順利修建,也源于這兩只蛔蛔激昂熱烈的叫聲,像是一點一點給他的身體注入了一種陽光、激越的力量。
韓安國有點想念孫子韓維尼了—一他要是在身邊就好了,可以一起看看今夜的月光,還可以看看月光下的老宅和村莊
韓安國站起身來,慢悠悠地走出老宅。
他走到了村子里新修建的柏油馬路上,月光和頭頂的路燈光攪混在一起,把他的影子打在路面上,像是一團烏黑的墨水涌向了村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