誤讀與發現：海外漢學界的中國文學研究

引言

海外漢學界對中國文學的研究，以一種現代視野和西學理論發掘了中國文學的獨特之處。這些理論建構結合西方現代文論語境，豐富了中國文學研究的視角，但是也因為立論之初基于中西差異的比較思維，在強調中國問題特殊性的同時，不可避免地造成思想理解上的模糊和片面。在漢學界中，孫康宜從“中國抒情傳統”開始，研究涉及古典文學、性別研究和經典重構等方面，集中體現出在跨文化和跨語際的溝通中，海外漢學界在中國文學研究中的誤讀與發現。

一、孫康宜的中國文學研究

美籍華人孫康宜是海外漢學界具有代表性的學者，1962—1968年先后在臺灣東海大學和臺灣大學外文研究所學習，之后移居美國。1978年獲普林斯頓大學文學博士學位，其間受教于高友工（Kao Yu-kung ）、浦安迪（AndrewH.Plaks）、牟復禮（FrederickW.Mote）、孟而康（EarlMiner）等美國知名學者。從孫康宜的學術經歷上看，她是漢學界比較典型的華人學者一不僅受中國傳統學術環境的熏陶，同時還接受了西方現代學術的訓練，這使她的研究表現出對中國文學和文化的尋根意識，同時又以西學思維和方法發掘了中國文學研究的新視角。

孫康宜的中國文學研究始于20世紀70年代末，以其博士畢業論文為起點，總體上可分為三個時期：1980一1991年，遵循導師高友工的抒情傳統建構，分時期探討中國古典詩詞的抒情性特點；1992—2002年是對中國文學史中經典問題的思考，其間嘗試重構經典，也因此引領了北美漢學界對中國傳統女性詩人的關注與研究；

2003年之后她圍繞中國文學史的重寫展開研究，主要成就在于與宇文所安共同編輯出版了《劍橋中國文學史》。

在早期的中國斷代文學史研究中，孫康宜的研究精力主要在古典詩詞上，她以文類研究、文體研究和結構主義的內部文學批評史觀，對魏晉文學、五代兩宋詞體和明清之際詩詞體式的詩學構建進行研究，為中國古典文學的“結構性”分析提供了參考，豐富了中國詩詞研究的結構層面。在《詞與文類研究》中，孫康宜通過唐代曲子詞和敦煌詞的爬梳，對詞這一文體的緣起和發展基礎做了文化圖景式的概括，隨后通過結構主義的內部分析法，對兩宋詞的語言結構和語法形式進行了“影響式”分析，使詞體發展的傳承性和創新性得以從語言形式和意義結構中展現出來。之后，在《抒情與描寫：六朝詩歌概論》中，“抒情與描寫”的書寫策略被引入中國詩歌的早期創作中，突破了中國傳統詩歌研究中對“抒情傳統”的執念，提出了抒情之外的描寫特征，認為正是此二者的互動構成了中國詩歌早期的形式特征，也為唐之后的詩歌描寫性傳統開拓了道路。而《情與忠：陳子龍、柳如是詩詞因緣》在繼承文體研究思路的基礎上，進一步擴大了“強勢詩人”與時代流行文學之間的互動，強化了社會文化環境對于詩人創造的影響。最突出的是，與前兩部專著主要研究歷代經典詩人不同，在以該書代表的明清文學研究中，孫康宜首次關注到女性群體在明清文學中的活動。

以《情與忠：陳子龍、柳如是詩詞因緣》為學術轉型的濫觴之作，孫康宜中期的學術研究集中于明清女性的文學活動，開拓了北美漢學界的女性研究領域。她從性別視角，以重審經典的態度，嘗試挑戰長期以來對明清女性文學文本形態和文學生態系統的固有觀念，以期全面還原明清時期的文學風貌，此階段已經初步可見她對文學史重構的思考。在這個階段，孫康宜主要以單篇論文的形式對明清時期的女性詩人進行分類研究，并探討其詩學特征，以佐證女性創作的經典化，提出了女性寫作“面具”的寫作手段、“清”的美學風格和“男女同性”（androgyny）的文學策略。

進入21世紀，通過《劍橋中國文學史》的編輯，孫康宜在該書的體例編撰和內容寫作上總結了自己的學術思想。與最開始的斷代文學史重點關注文學性和明清女性文學的問題研究不同，《劍橋中國文學史》采取一種全新的視角和全新的語境，踐行了一種“文學文化史”的文學歷史觀，即將中國文學的發展放在時代文化語境和物質性環境中加以考察，試圖擺脫機械性地文類分割法，以文化作為文學史分期的重要考量因素，整體觀照文學的發展，從而構建一個新的經典圖式。“文學文化史”不但在經典問題上富有挑戰性和創新性，而且從經典發展、形成的整個過程，全景式地對經典問題進行考量，排除既定話語和歷史想象，客觀地評價經典文本。雖然“文學文化史”的文學歷史觀及研究方法不同于孫康宜前期的文本研究和問題研究，但這種文學思想卻是她之前研究方法和研究思想的升級和總結。通讀《劍橋中國文學史》，尤其是孫康宜主要負責的下卷，很容易發現書寫中對文本內部特質的重視和對性別問題的關注，這恰是孫康宜前期的結構主義文類文體分析法和中期的性別闡釋法的體現。而《劍橋中國文學史》通過物質文化對文學流變和經典形成的影響，則又是其經典觀念的綜合與發展。

孫康宜的研究是基于中西比較語境對中國古典文學的有益探索，她在此間所做的努力為中國文學的研究和批評提供了有益的借鑒，比如借鑒文體思路對文學時代性的思考；引入新批評式的文本細讀和文本的語言特色對古典詩詞的結構性分析；從性別視角，重新挖掘和解讀材料，對既有文學觀念提出挑戰。

二、沖突與誤讀

在跨文化視野下，中國文學的異域性頗具吸引力，但意義空間卻不能完美地呈現和傳達，而在跨語際溝通中，中國文學又難免受制于語言的障礙，造成意義的流失和誤讀。以孫康宜為代表的海外漢學界的中國文學研究常以方法視角的獨到而被國內學界關注，尤其是他們對中國文學傳統的建構，形成了一種整體性的文學觀照，他們建構的這些命題有效地區分了東西方文學的傳統①然而，西方對中國文學的理論構建，是以西方為參照、在比較中進行的，這種建構的基礎是中西文學文化的差異論[］，強調和突出中國現象的特殊性，是西方漢學研究從始至終貫穿的思路。孫康宜的中國文學研究亦是在這種思維的基礎上開展的。

孫康宜的研究沒有囿于整體性的描述，而將中國文學分段以視之，采取了一種結構語言分析法，她也沒有沉溺于發掘中國文學的新傳統，而是在西方研究的基礎上比較闡釋中國文學的特色。

漢學界的中國文學研究本質上是一種跨文化和跨語境的溝通，在這種溝通中，首先要正視雙方的差異性，但過分地強調差異則容易造成“自我”立場的主導優越和“他者”立場的附屬弱勢。作為深受西方學理思維影響的華裔學者，孫康宜一方面偏好西方詩學的既成概念、范疇、評判標準，另一方面又企圖通過文化上的尋根，回歸中國文學的真實語境。但在實際操作中，是使中國傳統文學的闡釋屈從于西方文化經驗，實現“現代性”，還是讓西方思維經驗服從于中國文學本體，還原“中國性”，正是孫康宜研究無法回避的問題。比如在她談及詞體演變時采用的“反體式”（countergenre）這個術語，該詞本意為一種文學體裁或一種文類在發展流變中的具體表現和影響因素，強調新文類的出現是在迎合時代閱讀趣味基礎上對既有文體的超越。［2]但孫康宜的詞體演變論更關注文體在格律上的突破性訴求，這與“反體式”強調文體發展的外部因素并不契合，反而與中國古典論文中的“通變”更為貼近。又如她在談及詞體發展時，以“暗示意義”（implicitmeaning）/“直陳意義”（explicitmeaning）、“意象的語言”（imagistic language）／“表現的語言”（expressive language）、“文人詞”（literatitz’u）／“流行詞”（popular songs）等二元對立的結構模型進行學術分析，消解了詩詞的整體性，不利于外國讀者真正了解中國詩詞，在詞的閱讀和理解上也存在偏差。［3]這種研究方式是一種以中國傳統文學印證西方理論的方法，雖然西學術語的運用更利于西方世界理解中國文學，但讀者也容易在西方術語內涵框架下誤讀中國文學。

注釋：

海外漢學界對中國文學的探討能推陳出新在于其“隔”的異質眼光，但這容易造成先人為主的“他者”印象，他們總喜歡將中國文學模型化和理想化，從而忽視了其中語言、文化、歷史等流動的變化。「3]即使如孫康宜這樣的華裔學者，也因長期的西學熏陶使他們的思維觀念偏于西式，而簡單地套用術語。

20世紀80年代初期，孫康宜提出“抒情與描寫”，美國文學批評界因大眾對視覺經驗的關注，掀起對“描寫”的關注和興趣。她自己也曾言：“我把‘描寫’和‘表現”用作兩個既對立又互補的概念來討論，一方面為了配合現代美國文化思潮的研究需要，另一方面也想利用研究六朝詩的機會，把中國古典詩中有關這兩個詩歌寫作的構成因素仔細分析一下。現代人所謂的‘表現’，其實就是中國古代詩人常說的‘抒情’，而‘描寫’即六朝人所謂的‘狀物’與‘形似’。”[4]

孫康宜將“表現”等同于“抒情”、“描寫”等同于“狀物”“形似”，顯然也是將中西方范疇簡約化的理想處理。出于對中國古典文學現代闡釋的訴求和中西文化對話的渴望，孫康宜認為將中國古典文學中各種復雜的關系用具體的方式表達出來，便于給古典詩歌賦予現代性的闡釋。然而西方語境的“表現”側重于人的行為模式所表現的目的性，和這種行為在文藝作品中的顯示。［5］西方的“表現論”是在對新古典主義的反叛中發展起來的，在浪漫主義時期達到高潮。“表現”往往是通過象征予以表情，強調文學對心靈的虛構世界的表達。相比之下，中國文學傳統下的“抒情”源于“言志”和“緣情”，關注的是人物內心世界的感悟、體會和心志思緒，是對內在情志的真實再現。作為一種唯情論，“抒情”強調在外物的感召下，文學作品中呈現出來的心物合一所形成的美感經驗。簡言之，“表現”是一種由內向外的呈現方式，“抒情”是內外交感中的情感釋放。在《抒情與描寫：六朝詩歌概論》中，孫康宜對六朝代表詩人詩作的抒情性分析，也是從外在環境對他們情緒的影響人手，重點關注詩人內心世界的文本化呈現。這種由外而內再由內向外的觀照，無疑又忽略了西方“表現”理論中的外在行為模式和象征，從方法視角上看更貼近中國的“抒情”模式。

孫康宜在術語和術語內涵選擇間的模糊不定，源于她對中西概念范疇使用的簡約化，這種簡約化有助于讀者接近中西詩學的比較，但若說如此做法便于中國古典詩歌的現代性闡釋，便有失偏頗。畢竟古典文學的現代闡釋不是一兩個現代性術語就能解釋得清的，它需要同時考察更廣闊的社會文化和歷史背景。

三、發現與突破

中國古典文學需要通過現代性的闡釋賦予時代的意義，但闡釋若離開中國本土深厚且復雜的文化系統和話語環境，其間跨越時空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就難以維系，更會因此失去中國文學的精髓。

對中國古典文學的闡釋，不應僅僅是語言形式上新奇，更承載著豐富且深重的歷史文化。對于異質語言下西方文化差異的間性，無形中給文學的闡釋創造了新的發生空間；對于同質語言一方的本土，古今對話的語言實踐為多重文化關系和歷史再現提供了場所。西方學者囿于語言文化的障礙，容易將西方的主體性和價值標尺凌駕于中國文學闡釋之上，而中國學者則受困于方法的探索和創新，時有“只緣身在此山中”的困頓。對于深受西方學術影響的孫康宜而言，美國的系統性學術環境使她的研究呈現出理論思辨的優勢，而漢語的母語基礎又使她對中國文學有天然的親近感和理解力，縱使她在研究中因為不可避免的理論先行造成誤讀，但誤讀和中西語言文化的沖突往往也帶來新的發現。

在詞體文類的演變研究上，孫康宜接受陳世驤開創的中國抒情傳統，同時遵循高友工開辟的理論路徑，在中國傳統詩學領域進行了富有創意的探討。「6]基于對抒情傳統的闡發，孫康宜力求證明詞在中國文學史上正統的抒情地位，她延續高友工的研究方法，通過語言結構的辨析，突出詞體發展的兩條脈絡從獨立到融合，最終形成詞藝模范，發展出婉約和豪放兩大派別，并在描寫和敘述兩方面都表現出抒情性。源出西方的語言結構分析，力圖從語言文字的相互作用關系中探索文化的意義，從語言文字的各種表征中抽演歸納出整個表意系統，并將這個整體性表意系統輻射到具體的語言實踐中。

結構主義的分析作為西方批評的經典，亦為中國文學批評提供了有益的參考。孫康宜以“結構一意義一功能”的思路，就詞體中“并列法”“附屬結構”造成的“弦外之音”和“直言無隱”［7］意義表達差異的語言模式與風格特點進行了闡發。詞體中不同語言構詞方法的使用，使詩歌在藝術表達上產生了截然不同的效果，從而體現了詩人對表情功能的偏好，或是酣暢淋漓，或是細水長流。在結構性分析中，語言的功能意義因為配合了不同的結構模式而得到更豐富的藝術經驗，從而產生了不同的美感經驗。以最簡單的詞語意義消解隱藏的內涵深意，以結構功能替代文化闡釋，從文本構成的基本因素推演文本的整體表意意圖，正是孫康宜結構主義詞體研究的傾向和發明。這種研究方法修正了長期以來過于關注文本外部闡釋的偏頗，佐證了詞這種文體的“抒情性”，同時，這種研究方法對文學作品自身文學性的回歸有著啟示意義。

在經典問題的關注上，孫康宜以性別理論為基礎，融匯結構性、象征學、寓意學、闡釋學等學科方法［8]，試圖將中國古代女性的寫作納人文學經典的范疇，提升女性作家在經典文學史上的地位。孫康宜為中國古典文學中女性寫作的研究提供了理論工具，也為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提供了珍貴的新視野。［9]

在文學史觀的呈現上，史景遷評價孫康宜：“以生動的史料，深入考察了在17世紀這個中國歷史上的重要時期，人們有關愛情和政治的觀念，并給予了深刻的闡述。”［10]對史料的關注是孫康宜對物質文化之于文學影響的關注，它叩擊了文學“無功利”的大門。西方的物質文化論充分肯定了物質因素在文化和社會進步中的巨大推動作用，物質文化分析將文藝這些形而上的精神層面的表演以形而下可觀、可感、可觸的方法進行分析。當物質性分析進人中國文學史范疇，文學活動就不能只被看作是簡單的精神行為了。①

相比傳統中國文學史強調文學的意識形態性和純粹審美性，孫康宜在西方理性的物質文化思考中，加入文學的物質性因素考量，認為文學的生產和消費直接影響著文學活動的進程。如《劍橋中國文學史》用了較長的篇幅寫了先秦青銅器物上的文本和青銅文化，從實用主義和文學載體的角度追溯中國文學的原初形態。對于宋代文化的繁榮，《劍橋中國文學史》重點關注了印刷術繁榮給文學文化傳播帶來的便利和影響，以“考古式”的方法為我們的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觸角。作為物質性行為的生產和消費與作為社會政治行為的權利更替，較之文學自身的發展需求，更能直接影響文學的發展和變遷。且作為客觀存在的物質文化比經過人書寫的文字材料更為客觀，有助于回歸到“吏”的發生語境中更真實地理解和研究。從甲骨文到青銅器、從竹簡綿箔到紙張、從手抄本到印刷本、從普通印刷到出版業流行，物質性因素的提出為文學史上之前忽視或無法解答的問題找到了答案，例如宋代經典數量上的增加、明清女性文學活動頻繁、女性文集的繁榮等。文學的發展不是漸次累積的過程，也不是勻速前進的，其中包括突增和延緩。物質因素是解釋這種突增和延緩最好的答案，因為作為上層建筑的文學活動，離不開形而下的物質基礎的支撐。

小結

一切的批評闡釋都是誤讀，縱使誤讀不可避免，也不得不承認誤讀中的蓬勃生命力。在“世界文學”語境下，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勢必要參與到世界文學研究、理論建構和檢驗的大環境中。以孫康宜為代表的海外漢學家的文學研究或有誤讀，但基于中西方不同思想體系交織的邊緣，緊緊依托中國文學的文化背景和話語環境的闡釋嘗試，使中國古典文學進入世界話語，在多元的文化文學交流中創造出了閃亮的火花，更彰顯了中國古典文學的現代魅力。

參考文獻：

[1］閆月珍.跨語際溝通：遮蔽與發明：海外漢學界對中國文學傳統的建構［J］.中國比較文學，2016（2）：163-172.

[2] Claudio Guillen. Genre and Countergenre， inLiterature as system： Essays toward the theory ofliterary history[M].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71.

[3] James J. Y. Liu. Review of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Tz'u Poetry：From Late Tang to Northern Sung byKangi Sun Chang［J].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Studies，1981（41）：673-674.

［4］［美］孫康宜.抒情與描寫：六朝詩歌概論［M].鐘振振，譯.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6.

[5] Alan Tormey， The Concept of Expression： A Studyin Philosophical Psychology and Aesthetics[M].Princeton Legacy Library，2015.

［6］徐寶峰.孫康宜對中國抒情傳統的理解與建構［J].中國語言文學研究，2022，32（2）：159-169.

[7］［美］孫康宜.詞與文類研究［M］.李爽學，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

[8］寧一中，段江麗.跨越中西文學的邊界：孫康宜教授訪談錄（下）［J].文藝研究，2008（10）：67-76.

[9］韓晗.論孫康宜的學術研究與文學創作［J］.國際漢學，2019（1）：19-24，203.

[10］張宏生.經典的發現與重建：孫康宜教授訪談錄[C]//任繼愈.國際漢學：第七輯.鄭州：大象出版社，2002.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