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女兒死后,張鳳琴才知道,她們上的那輛停在醫院里的救護車,根本不是醫院的救護車,隨車醫護也不是這家醫院的人。
叫車前,醫生提醒張鳳琴一家,當心外面的黑救護車,要找車身有他們醫院標識的。對這對靠種地和低保維生的夫婦來說,“有醫院標識”成了他們分辨救護車合規身份的唯一線索。
2020年8月5日上午,家人照這個標準找了一輛,給跟車醫生轉了1萬元,推著患有罕見免疫性疾病的女兒上了車,緊急從長春轉至北京求醫。從長春到北京,車程約12個小時,上路不到1 小時,意外就發生了。
供給女兒的氧氣不夠了。為此,救護車兩次下高速,去找氧氣瓶。家人提出要看監護儀了解生命體征,醫生阻攔。之后,女兒心率下降,被注射了抗心衰的藥劑、進行胸外按壓,家人卻看不出有更多急救設備。
張鳳琴稱,最終女兒于當晚死亡,而車行至北京通州,尚未抵達目的地,就連夜返回了長春。
張鳳琴一家為此打了4年官司,2024年6月,終審判決書認定:“(涉事車輛所屬的)急救站在其配備的醫護人員、急救設備、執業資質方面均不具備對危重患者實施急救的情況下,承接了病?;颊叩霓D運業務,又因配備氧氣不夠充足,中途兩次加氧氣延誤了寶貴的救治時間,客觀上加大了患者喪失救治的幾率,應對患者的死亡承擔相應賠償責任?!?/p>
法院判定,急救站承擔60%的賠償責任,而醫院放任急救站在院內招攬業務,未盡監管責任,承擔10%的賠償責任。
一條年輕的生命就這樣在“黑救護車”的圍獵下失去了救治的機會,也點燃了普通人對黑救護車的擔憂。它們圍攏在醫院周遭或停放在院內,混跡于常規救護車之間,游離于監管視線之外,成為各方“默許”的一門灰色生意。越是醫療資源緊缺的地方,亂象越是突出。
多年前,國家應急醫療專家、原平頂山市急救中心主任武秀昆,曾前往7省上百家醫院和急救中心調研“黑救護車”問題。他發現,黑救護車太普遍了,病人和家屬很難分辨。
黑救護車的蹤跡并不隱蔽,很多就堂而皇之地停在醫院門口,甚至停到醫院病房大樓前,聯系方式擱在駕駛室,或者人就守在那,等著人搭訕時攬活。
“ 有的病人要轉運,不咨詢120,也不問醫院,看到醫院門口停了救護車,上去咨詢一拍即合?!蔽湫憷グl現,黑救護車尤其集中地盤踞在三甲醫院及其周邊。
倪辰是某超一線城市急救中心工作人員、“簡公益”急救志愿教官,她告訴南風窗,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那些掛著外地車牌的救護車,其實和社會車輛一樣,是付了停車費才停在醫院里的,和醫院沒有關系?!霸谖覀冞@,除了印有‘××(城市名)急救’,小程序可查詢的,其他一律視為黑救護車,很多醫院急診也不讓它們進,哪怕有的確實是外地正規的救護車?!?/p>
多位急救人士告訴南風窗,外地牌照是辨別“黑救護車”的一個標識。
“你到北京一看,大醫院周邊有掛河北牌照的、有掛山西或者內蒙古牌照的(救護車),不排除有一些是這些省地把重病患者送到北京來救治,但相當一部分是黑救護車?!蔽湫憷δ巷L窗解釋,它們之所以掛外地牌照,是因為救護車屬于特種車輛,向交管部門申請牌照時,要有醫療機構提供手續,車輛才能用于醫療服務。
在醫療條件更好的城市,要給救護車掛本地牌照門檻高,資質審核嚴?!氨镜卮筢t院掛靠不上,很多人就到外面想辦法,靠關系找外地的小醫院,給救護車掛了牌,然后開到這些地方來?!?/p>
即便救護車上了牌,也不能擺脫“黑救護車”的嫌疑。
調查“黑救護車”時,武秀昆會看車上配備了哪些醫療設備,隨行醫護有沒有執業資質。有回他就逮著一輛可疑的救護車上前問: “我的病人心臟不太好,想用監護儀,你們有沒有?”
對方說“有”,緊接著,武秀昆提出想打開看看,對方鼓搗半天也打不開,他推測“它要么壞了,要么長期不用蓄電池沒電了”。
“黑救護車的核心,是低成本投入和低成本運營?!蔽湫憷フf,而收費不公開不透明,或漫天要價,或低價攬活中途加價,也是普遍套路。
下一分鐘,他又問起跟車醫生。半小時后,來了個穿白大褂的人,沒問上幾句,對方就露餡兒了,“他壓根就不是醫生”。
武秀昆告訴南風窗,黑救護車條件簡陋,有的只有擔架和氧氣袋,一些基礎設備甚至使用陳舊報廢品,或壓根不能正常使用,且絕大多數沒有醫護人員隨行,或隨車醫護沒有執業資質又或能力不匹配,提供不了可靠的醫療服務。
“黑救護車的核心,是低成本投入和低成本運營?!蔽湫憷フf,而收費不公開不透明,或漫天要價,或低價攬活中途加價,也是普遍套路。
但這些漠視生命的黑救護車不僅就近停靠在醫院,還以小廣告、小卡片的方式,滲透到醫院門診大樓和住院部,出現在科室、病房、茶水間、衛生間里。“(當年調研時)黑救護車的小卡片、小廣告,我們就收集了兩箱。”
為了招攬生意,黑救護車還會在醫院開拓人脈介紹生意。雖然醫務人員極少介入其中,但保潔和保安卻很容易成為介紹人。
魚目混珠的黑救護車,就這樣出現在病人和家屬面前。
一位醫療轉運從業者頗感無奈:“普通人對醫療轉運不是很了解,一看到救護車,都以為是120?!?/p>
盡管有諸多風險隱患,但不少人卻對黑救護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倪辰告訴南風窗,只要不發生意外和糾紛,其實很多人并不會投訴黑救護車,“甚至家屬也很感謝黑救護車,解決了他們的問題”。
她舉了個例子:“老人骨折或者生病臥床,想回湖北老家,你打120,救護車不送外地怎么辦?外地老人或者其他異常情況去世,想落葉歸根,把遺體送回東北老家怎么辦?正規120 就是不能辦,不能送。但這是真實存在的需求,有經濟、倫理、文化方面的因素?!?/p>
倪辰進一步解釋,包括家屬“自行要求”從基層醫院向上級醫院轉院的需求在內,醫院和急救中心大都無法提供救護車轉運,因為這些救護車是“就近救急”,一般只負責方圓10公里距離內的急救服務,救護車和人員的數量一般按轄區人口數量配備,服務轄區內市民。
“如果為此單獨抽出一組人和一輛車出長途任務,那本轄區的急救服務就會有缺口。單獨配備出長途的車和人,又需要投入更多財力人力且收支極其不平衡。”倪辰說。
更何況,急救資源本就緊張,現有用于急救的救護車,約八成的緊急呼叫,是被手指割傷、睡不著覺、便秘、喝醉酒鬧事等一些非緊急情況占用。
武秀昆曾參與起草《院前醫療急救管理辦法》,當中有規定: “急救中心(站)和急救網絡醫院不得將救護車用于非院前醫療急救服務。”之所以如此劃分界限,既是為了避免有限的急救資源進一步被擠占,也受制于財政經費緊張、醫護人手不足。
干了26年急救中心主任,武秀昆太清楚急救在人手上的痛點。
“醫生不愿意做院前急救,不愿意上救護車,不愿來急救中心,來了以后就想走,這是一種很普遍的現象。”武秀昆解釋道,因為急救醫生偏向于全科醫生,專業性比不過??漆t生,服務短平快。到了現場,做完急救處理,就轉交給其他??漆t生了,“人連個臉都還沒混熟就走了”,病例、手術、科研數據都是別人的。急救人員的待遇,從收入到評職稱再到晉升,都矮人一截。
既然人手連急救都無法保證,轉運更顧不上了。
有限資源當中,其實也有一些院方及其合作方的救護車,專門干著轉運工作。
在特定的綜合性醫院的某個區域,會有救護車把下級基層醫院診治不了的疑難危重病人接上來,或者患者病情穩定了,再送回基層醫院。但這個轉運只限于“醫聯體”“醫共體”的范疇,也不是每個醫院都有救護車可供轉運。從覆蓋范圍來看,醫聯體和醫共體在縣域和市域。
尤其那些跨省求醫的病人,還是免不了自己找轉運車。他們當中不乏危急重病患者,可究竟由誰來承擔這一群體的轉運,缺乏明確的規定。
多份醫學文獻表明,即便是在醫院內,轉運危急重病患者不良事件的發生率都很高,院際轉運的風險更大,轉運時,對救護車設備和醫護配置的要求也更嚴苛,醫院同樣人手緊張,難以協調。
歸根結底,“黑救護車之所以能夠誕生和發展,成為一種社會現象,主要是患者合理的轉運需求,在正規渠道得不到滿足”,武秀昆說。
正因為病人難以向醫院尋求長途醫療轉運服務,倘若病人狀況相對穩定,黑救護車有時的確能幫上忙,提供一個比普通社會車輛更寬敞的平躺空間。
然而風險在于,那些“結束或放棄治療就回家”的需求,和“病人轉院繼續治療”的需求同時存在,連同危急重癥患者的轉診需求,黑救護車有時不加區分,照單全收,隨時可能失控。
干了10年醫療轉運,陳仲仁見過黑救護車最無序的樣子。
急救資源本就緊張,現有用于急救的救護車,約八成的緊急呼叫,是被手指割傷、睡不著覺、便秘、喝醉酒鬧事等一些非緊急情況占用。
有的司機買來二手面包車,簡單改裝成能躺人、可以上擔架的樣式。至于攬活,一靠關系,二看誰的拳頭大,“早前在醫院里面經常是打出來的”。有的是家庭式經營,丈夫當司機,老婆充當護士,兒子學點醫學常識,披個白大褂充作醫生,“一家三口買臺車就干了”。
用市場的辦法對付黑救護車問題,廣東的探索走在了前面,并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2015 年,廣東民航醫療快線有限公司成立,經廣東省衛健委批準,在全國率先試點探索“非急救醫療轉運服務”,也是目前為數不多有省級衛健部門資質證明的民營醫療轉運機構。
陳仲仁是公司現任總經理,他告訴南風窗,原先省機場集團下面有個民航醫院,做的是機場(醫療)保障,有現成的醫生護士和急救車輛。省里發現既然有轉運剛需,黑救護車光堵也不行,還是要疏通,民航醫院承接了試點。
此后,北京市紅十字會救援服務中心999、長三角地區城市也開始試點“非急救醫療轉運”,對醫療轉運服務加以規范。
武秀昆對南風窗解釋,同樣以救護車為交通工具和工作平臺,120的救護車負責“院前急救”,以現場搶救和途中監護治療為主,而“非急救醫療轉運”以患者轉運護送為主,交通工具還可以是高鐵和飛機,服務范圍可以出市出省出國?,F實中,有能力的轉運機構也參與執行重癥患者轉運的任務。
“真正做好這個行業是很難的?!标愔偃收f,尤其2020 年后,救護車數量大增,眼下的低價競爭,讓他有種“爭不過黑救護車”的沮喪。
他測算過成本,如果收費低于12元/公里,都沒辦法保證運營。場地、年審、養護80多輛車和設備、上百號醫護擔架員都是固定支出,一臺ECMO,國產化了也要七八十萬,會操作呼吸機、ECMO的醫生,有的醫院甚至找不出一兩個。

可那些沒有資質、低成本運營的黑救護車,已經喊到五六元/ 公里,按最低成本出價,靠上車后中途加價賺錢?!拔覀儾荒苓@么干……醫療轉運不是打的士,送到地方就拍屁股走人了。得把病人的情況了解清楚,再轉到車上,也給下一個交接的醫生講清楚。風險不能把控,責任誰也擔不起?!标愔偃收f。
即便守住底線,許多合規機構不得不低于報備公示的收費標準報價。以黑救護車為競爭對手,是必須面對的現實。“監管力度不夠,我們只能靠自己跟黑車競爭……說難聽點,現在能夠維持運營就很不錯了。”
收支壓力大的并非個例。據武秀昆了解,國內規模最大、實力最強的北京紅十字會救援服務中心999,收費標準遠低于平均水平,也有“出車越多,賠錢越多”的兩難。
倪辰理解民營醫療轉運從業者的難處,有政府補貼的120救護車,基本在虧損,更別說那些沒有政府補貼的民營轉運救護車?!耙髣e人提升規范性和專業性的前提,是要考慮資金支持,要讓專業的有價值,規范的有回報。”
武秀昆認為,我們要拿出更負責任的態度:“非急救醫療轉運不是做慈善,如果它不能生存,不能發展,不能形成良性循環,最后倒霉的是普通人。”
采訪中,同一個問題反復出現:誰來監管黑救護車?
“嚴格來說,這個問題沒有很好地被解決?!蔽湫憷フf,原則通常是誰審批誰監管,但是,那些光套牌沒辦手續、連審批責任人都沒有的黑救護車,監管無從下手。
即便明確了監管責任人,實際操作仍有痛點。陳仲仁曾詢問過執法單位,他們的兩難在于:黑救護車上路轉運病人的時候,怕耽誤病情不敢查;空車停在醫院停車場的時候,沒有執法依據,因為停車不違法。
即便守住底線,許多合規機構不得不低于報備公示的收費標準報價。以黑救護車為競爭對手,是必須面對的現實。
在蘇州,當地在“非急救醫療轉運”的經驗總結性論文里也不諱言:盡管當地衛健委在全市醫療機構院內和入口部署,只有正規非急救轉運車輛才能進去,仍有“黑車”能通過各種渠道進入醫院里面去接病人,并時常有劫單情況,甚至黑車購買套牌車,私自安裝警燈警報冒充“120”。
現有處罰力度也難以震懾。對于違規改造外觀的車輛,交警僅能處以200元罰款;對于涉嫌非法營運的車輛,交通運輸部門存在取證困難問題。外市正規救護車來蘇州開展營運業務,沒有處罰手段,只能給外市正規救護車所屬的急救中心發函,協助召回車輛回原屬地。
即便有諸多難處,但寬松的監管終究放任黑救護車成為詭異而危險的“強力”乃至“主力”,不僅擠壓合規機構的生存空間,更釀成事故、威脅轉運病人的生命健康,連累急救體系背鍋,挫傷醫患信任。
多年來,武秀昆調研、撰文、寫書,為“非急救醫療轉運服務”鼓與呼,視其為整治黑救護車亂象、維護醫療秩序的一個解法。
“不破不立。我們需要覆蓋全國的非急救醫療轉運服務體系,建好了,黑救護車自然銷聲匿跡。抓兩頭帶中間,打擊黑救護車,提高其違法成本,也肯定類似北京紅十字會救援服務中心999這樣的先進典型,再把中間人給帶動起來,才能健康有序地發展?!?/p>
中國的縣級行政區劃超過2800個,在他的設想里,每個區縣都該至少有一個非急救醫療轉運機構,而他援引一項調研數據稱,到2023 年中,非急救醫療轉運機構數量只有659個。他擔心,這兩年的數量更少了。
眼下,非急救醫療轉運服務仍在播種試點階段,整體力量仍顯薄弱,標準和分工尚不明確。從659到2800乃至更多,前路依然漫長。
等待這個數字壯大的每一個日夜里,在更多規范普惠的救護車走向轉運病人之前,黑救護車仍環伺醫院,等待下一個目標。而在城郊、農村、基層醫院,如果病人最終上了一輛黑救護車,只是因為他們沒得選,而他們仍想賭一個生機。
(文中倪辰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