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某地縣委組織部機關干部劉強向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吐槽,市上要到縣上搞工會活動,既要縣上出方案,又要縣上對接鄉鎮,還要縣上派大巴車去接人,而且活動的前一天晚上才說需要協調一輛大巴車。
“這些要求完全可以一次性提出來,我們也不至于大晚上去找其他部門的同事對接。”劉強說,類似的事件并不少見,上級的工作要求多,有時候對某項工作提好幾個要求,這些要求又并非全部合理。“不顧基層的實際情況,搞得基層疲于應對。”
在某人口大鎮的鄉鎮黨委書記張旭看來,上級安排的工作,基層確實該認真完成,對工作提出“既要……又要……還要”的要求也并非不應該。但關鍵是基層在面臨無限責任與有限能力這一核心矛盾的情況下,上級部門應該做好正確的統籌與合理的資源配置,幫助基層完成任務、解決問題,避免出現“層層落實、層層空轉”的現象,最終導致工作層層失守。
“既要把工作本身做好,又要進行風險控制,還要速度快、質量高、規模大等,這背后其實是不顧事物的客觀規律。”曾長期在鄉鎮工作已經退二線的干部王勤有表示,多項工作同時安排,上級強調“既要……又要……還要”,意味著這中間可能有矛盾沖突,比如時間精力的沖突,工作要求的錯位。為了應對這種沖突,基層干部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身心俱疲。
比如,一些上級的精神和工作任務、項目,由于需要通過逐級研究討論傳達,到村(社區)這一級,往往都是“時間緊任務重”,常常讓基層手忙腳亂。“既要我們走招標程序,又要我們趕在驗收前盡快修好,還要我們自己先墊資,也不給相關的支持或者建議,最后還要被問責。”某社區黨委書記趙友亮嘆了口氣無奈地說。
趙友亮記得,去年村上要打造一個日間照料中心,項目在6月份申請通過,9月份就要驗收。由于村上組織兩次招標都流標了,趙友亮不知道該怎么辦,就去請示相關部門,可部門也沒有給出相關建議。這時,有人告訴趙友亮干脆找當地人來做,這樣既方便協調也可以加快施工進度。最后,項目完成了,趙友亮自己卻因為工作程序不合規受到處分。
相關專家指出,上級指派任務時囫圇吞棗地轉手給基層,罔顧客觀規律,不管工作方法,不具備可操作性和可持續性,讓基層干部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不得不‘以身犯險’,“這其實是‘一刀切’式的懶政行為。”
張旭提及,比如有些地方的城鄉居民基本醫療保險收繳,既要廣泛發動群眾按期繳納,又要堅持“自愿參保”原則,還要對鎮村參保率進行排名,完不成任務就約談主要領導。這就是簡單照搬文件要求,忽視基層實際和群眾需求。
“如果不事先調研、不掌握基層實際情況,只習慣站在上面發號施令、指指點點,又怎么能指望工作落地見效?”張旭說,比如一些地方為了應對上級檢查,在天氣炎熱的夏天,要求基層把荒地種上菜苗,既要盡快種,又要求種的面積不能太小,還要保證存活率。村上只有緊急找人來種地,沒過幾天,菜苗全部曬死了。
相關專家指出,這種“既要……又要……還要”的執行政策“一刀切”行為表面上看是“講政治”、雷厲風行,實則是思維僵化、懶政怠政的表現,本質在于不實事求是,依舊奉行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
有時候“既要……又要……還要”的背后根源,還來自多項政策齊頭并進,卻疏忽科學統籌,導致“目標打架”,讓基層陷入工作不知道該咋干、兩頭為難的困境。
“這個部門上午來,讓我們監督企業這樣弄,那個部門下午來,讓我們監督企業那樣搞。兩個部門都規定了整改的時限。整改涉及的要求較多,甚至有的要求矛盾沖突,搞得我們很頭疼。”一名基層干部吐槽,他所在的屬地有一家生產微晶玻璃的公司,生產的過程中會產生大量粉塵,安監部門要求開窗生產,避免發生燃爆事件,然而環保部門提出必須關窗,避免污染空氣,兩個部門都要求在本周內完成。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到底要怎么做?這讓基層和企業無所適從。
“既要……又要……還要”的每一項單獨拿出來都沒錯,但是放到一起就變了味。不少基層干部表示,由于上級部門間的信息壁壘,有的要求之間相互沖突,基層疲于應付,最終兩邊都搞不好。“同一個事項,幾個部門都站在自身的角度提要求,有啥要求為啥不能一次性提出來?”
還有一些地方,有的部門為“打造”自己的閉環式數據庫,向基層干部提出諸多的填表要求。某地鄉鎮干部胡海燕介紹,她主要負責鎮上的民政救助工作,需要對接多個上級部門,光是搜集數據,填報各種報表,就要花掉大量的時間,有時候“一個表格有多種填報要求”,“上午布置下午要”,有些還需要走村入戶去核實。
“面對這些基層報表數量多、報送頻次高、填報系統多、多頭重復報等問題,說實話,大家的精力都有限,哪有那么多時間去實地核實?有些情況下只能大致‘估算’,乃至人為編造。”王勤有說。
有基層治理研究專家指出,正是某些上級部門存在的“本位主義”,造成嚴重的資源浪費、人力資源重復消耗,也是基層弄虛作假現象的重要推手。某些上級部門存在的“本位主義”,導致其在制定政策措施和考核目標時,未能處理好局部之間、局部與整體之間有機配合、協調推進的關系,讓各種考核評比出現過多過頻過濫的傾向。究其成因,一方面是官僚主義和形式主義的沉疴積弊在作祟,另一方面是個別部門視野不夠寬、站位不夠高,缺乏擔當。這顯然與加強基層科學治理、更好為群眾辦實事的初衷背道而馳。
“生態環保問題牽一發而動全身,哪里是我們社區就能解決的?但上面既要求限期排查,又要求協調解決,還不給相關的資源支持。”此前,中西部某社區因河道黑臭水體治理不徹底的問題被省督導組點名。就在這之前,該社區相關負責人向上反映,認為僅靠屬地力量難以做好對黑臭水體的排查整治工作,需要上級部門給予相關支持,但上級部門置之不理。直到被省督導組點名后,該社區相關負責人受到黨內警告處分。
一些基層干部指出,有些部門的“既要……又要……還要”實際上是向下推卸主體責任,卻不給予相應的資源或支持,最后屬地成為“甩鍋”的對象,致使基層壓力大、負擔重、責任“超載”。
此前,相關案例還通報,青海省西寧市湟源縣消防主管部門以屬地管理為名,與城關鎮及所轄各村(社區)層層簽訂《2023年消防工作目標責任書》。該部門不僅讓村(社區)承擔其消防安全隱患排查整治、消防宣傳教育培訓等任務,還在年末對各村(社區)消防目標工作完成情況進行考評,更是規定“凡管轄領域內發生一起亡人火災事故的村(社區)不能評為先進,同時予以通報批評”。
在鄉鎮分管安全消防的副鎮長肖斌表示,消防方面的工作,像什么隱患排查整治、宣傳教育培訓,本來是消防部門的工作職責,卻以屬地管理的名義“甩鍋”給基層,看似層層壓實責任,實則是層層轉嫁責任。這種“甩鍋式”避責也成了最常見的避責方式。一些干部只想攬權不想擔責,工作中出了差錯,本能反應就是把“鍋”甩給屬地,而在一線干活的人往往成為“甩鍋”對象。
甚至個別地方還形成了不成文的規定:對那些比較容易被問責的工作,比如安全生產、環境治理等,往往安排一些事業編制或剛調來的年輕干部具體經辦,他們也往往更容易因為“背鍋”受委屈。而村(社區)班子成員則更不容易,經常輪流“背鍋”。
面對有挑戰、有壓力的多重任務,基層并非不擔當、不實干,而是沒辦法干。比如,有的部門將任務簡單下壓,要求鄉鎮街道“屬地兜底”,卻不同步下放資源或權限,比如某街道辦事處常住人口40多萬,全區各職能部門下沉到街道辦事處的事項就有100多項,而相關業務經費下沉街道卻很少。
再如,有的問題涉及跨區域、跨層級協調,基層既沒有專業能力,也缺乏調度權,難以有效推進事項。趙友亮舉例,在城市管理平臺上出現了一些關于市容市貌的整改件,本該由其他部門處理的,卻讓社區自己處理。社區處理不了,還不讓上報給上級部門,因為會對考核數據不利,最終社區只能被迫“巧干”。“領導也沒說不支持,總是先讓你做做工作,如果事情還沒解決或是出了問題,那就是工作沒做到位。”
對此,一些基層干部坦言,苦不怕、累不怕,怕就怕“既要……又要……還要”的要求讓基層被迫陷入“能力有限、責任無限”的結構性困境,最后面臨權責不匹配的“甩鍋式”問責。應該杜絕這種把“屬地管理”當“甩鍋”避責工具的行為,不能讓干部為了辦成事而大搞形式主義。(應受訪者要求,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