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年前,我只身一人拖著一個23公斤重的行李箱,從國內啟程,踏上了前往加拿大的求學之路。碩士第一學期,我在英屬哥倫比亞大學(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簡稱UBC)修讀了一門名為“教育哲學”的課程。在浩繁的學術論文之外,我們還需要精讀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的經典著作《理想國》。這部篇幅龐大的哲學著作,對以英語為母語的學生而言已屬晦澀難懂,對于初來乍到、英語非母語的我來說,更是一部天書,讓我讀得云里霧里。然而,經過一個學期的學習和探討后,這本書卻為我打開了一扇新的思維之門。我漸漸明白,教育是社會的核心制度之一,對教育的討論,其實就是對“我們希望構建一個什么樣的社會”的討論。
這門課還讓我學會了兩個重要詞匯:equality(平等)與equity(公平)。追求“平等”的社會,就像是讓所有人站在同一起跑線上,給予其同樣的機會與資源;而講求“公平”的社會,則更關注個體差異,依照各自需求提供不同的支持,讓每個人都有機會到達同一個“終點”。自那之后,我通過不斷的觀察發現,這兩個概念在加拿大的社會生活中可謂無處不在——從國家政策的制定,到個稅與福利的分配,每一個細節都在平衡“公平”與“平等”。在此,我選擇了自己所經歷的生活點滴,來分享我眼中的加拿大。
“她是我們的一分子”
博士入學的第一天,UBC教育學研究學系在教學樓的一處開放空間舉行了新生歡迎會。系主任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出生于以色列,精通七國語言,在UBC執教20余年,學術成果斐然。就在他逐一介紹學院的教師與工作人員時,一位清潔工恰好推著清潔車經過。于是,系主任停下了講話,并請這位清潔工暫停手頭的工作,與大家打個招呼。系主任微笑著向我們介紹:“這位是瑪麗亞,她是我們學院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她辛勤勞動,維護了教學環境的整潔和舒適。”在場的師生紛紛將目光投向那位穿著樸素的瑪麗亞女士,用眼神向她致以最真摯的敬意。那一刻,這位睿智的老者用行動為我們上了博士階段的第一課:不論職業、性別、種族、學歷或社會地位,每個人都應被平等對待。這一幕久久停留在我的腦海中,一直提醒著我——真正的尊重,是發自內心地看見他人存在的價值。
我的博士同學來自世界各地,有南亞的、中東的、非洲的、北亞的、東亞的,也有加拿大本地的原住民。因為同樣的教育理想,我們走到了一起。有的同學研究氣候變化和環境教育,有的同學研究戰爭對教育的影響,有的同學研究國際學生的自我認同,有的同學研究移民家庭如何幫助孩子融入新的教育體系……從年齡上看,雖然有一些博士生非常年輕,但是其中的大部分是有著多年教學或者工作經驗的中年人,還有一部分是即將退休的教育工作者。這些同學在讀博的過程中當了爸爸媽媽,或者外公外婆,他們的子女也成了學院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變成了這個“大家庭”的孩子。為此,學校專門提供了一些校內的公寓或者聯排別墅給有家庭的學生租住,并修建了兒童游樂場。每天放學以后,小朋友們吃完晚飯,就會挨家挨戶去敲門,約其他小朋友去游樂場玩。這樣包容又多元的學術和生活氛圍,讓我們每個人都感受到了溫暖的力量。
“我的身體我說了算”
加拿大的義務教育體系與中國略有不同。根據各省的政策,義務教育的起始時間在不同區域也有差異。以我所在的不列顛哥倫比亞省(British Columbia,簡稱BC省)為例,孩子們從5歲開啟K-12階段的教育。這里的“K”代表“Kindergarten”(幼兒園),即一年級之前的一年;“12”則代表12年級,對應國內的高三。在一個高度重視公平與平等的社會中,加拿大的公立免費教育整體水準很高。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主導的國際學生評估項目(PISA)結果顯示,加拿大學生在數學、閱讀和科學三方面的表現遠高于OECD平均值,位居北美第一。許多經驗豐富的教師更傾向于在公立學校任教,因為這里不僅薪資優渥,還有工會保障,且退休金穩定,被視為“鐵飯碗”。如此一來,加拿大不同地區之間在教師素質、教學水平和學校設施方面的差距都不大,學生的成長環境相對平衡,競爭壓力較小。
在低齡教育階段,教師并不將學術能力作為衡量學生成長的唯一標準,而是更重視社會情感的發展,比如性格培養、品質塑造與社交能力的建立。去年,我的孩子與我分享了一個課堂小故事:中午就餐時,我的孩子跪坐在椅子上吃飯。旁邊的小朋友看到他的坐姿后,提醒道:“你應該把腳放下來。”我的孩子感到非常尷尬。老師看到了這一幕,對那個小朋友說:“這是他的身體,也是他的選擇,他說了算。”老師的回應讓我感到意外。我想,把腳放下來吃飯不是更規矩、更舒服嗎?但老師并沒有強求每個孩子遵循統一標準,而是選擇尊重個體感受。“我的身體我說了算”,這句話是多么有力量!它提醒我們,不應該因為外界的眼光而忽視自己身體和內心的感受。同樣,“這是你的選擇”這句話也充滿力量,它營造出一種相互尊重的氛圍,讓不同選擇之間得以共存并彼此接納。
“致敬”與“和解”
在加拿大,無論是校園里的各類匯報、展示與會議,還是校園外的政治、經濟、商業活動,在正式開始前,通常都會進行“土地致敬”(Land Acknowledgement)。以我所在的BC省溫哥華為例,人們在各類會議的開幕致辭中常會聽到這樣一句話:“我們在此鄭重承認并尊重,我們所在的土地是馬斯奎姆(Musqueam)、斯闊米什(Squamish)和特斯雷沃圖(Tsleil-Waututh)原住民族的祖傳、傳統且未被割讓的領土。”剛開始接觸這些儀式時,我覺得頗為新奇。但隨著在這里學習和生活的深入,我對加拿大的文化與社會有了更深的理解。
事實上,加拿大的建國歷史深深植根于定居者殖民主義(Settler Colonialism)。在這片土地上,原住民的各部族已生活了數千年,擁有獨立的文化、語言和生活方式。自16世紀起,隨著法國與英國的探險者陸續到達,加拿大逐漸被納入殖民貿易體系,尤其是毛皮貿易。這些探險者的到來也帶來了疾病、宗教及文化沖突,影響深遠。17、18世紀,隨著歐洲移民不斷增加,原住民的土地被系統性地剝奪。通過《皇家宣言》(1763年)和一系列“印第安條約”,加拿大政府在19世紀至20世紀初進一步推動了對原住民土地、文化和主權的壓制。其中最具破壞性的制度之一,便是寄宿學校體系——其本質是一項同化政策,意圖抹去原住民的語言、信仰和身份。
因著這些歷史,直到今天,加拿大政府仍在積極推動與原住民的和解進程。自2021年起,每年的9月30日被定為聯邦法定節日——“真相與和解日”(National Day of Truth and Reconciliation)。在這一天,人們會穿上橙色上衣,紀念在寄宿學校中失去生命的孩子,支持幸存者及其家庭,呼吁尊重、和解與反對種族壓迫。這種對歷史的反思與批判,正是加拿大社會鼓勵多元、倡導平等、包容差異的文化土壤,為不同種族、性別與信仰的人群提供了共存共榮的空間。
稅收和福利政策:讓人如何不“躺平”
加拿大所倡導的社會公平和平等的理念也體現在與每個人生活息息相關的稅收制度上。在加拿大,所有長期居民(包括留學生、工簽持有者及永久居民)每年4月前都需要向稅務局申報上一年度的個人和家庭收入。加拿大采用的是“累進稅制”,收入越高,稅率越高。以BC省2024年的稅率為例,年收入低于49279加元的部分,稅率為20.06%;而年收入超過259829加元的部分,邊際稅率高達53.5%。因此,很多人戲稱加拿大為“萬稅之國”。收入的高低不僅決定著納稅金額,也直接影響著人們能否獲得政府的各項福利。例如,兒童的各項補貼會隨著家庭收入的增加而逐步減少。另外,某些幼兒園,甚至部分私立學校的學費,也與家庭年收入掛鉤——收入越高,學費越多;收入越低,學費越少。
這種“收入掛鉤”的稅收邏輯,在某種程度上確實會讓人產生“躺平”的沖動。因為越努力工作、收入越高,能實際留在自己手中的收入比例反而越低。因此,許多家庭從“性價比”出發,會選擇一方全職工作、另一方在家照顧孩子,從而降低家庭總收入,以獲得更多的社會福利支持。但也正是這種“讓富者多承擔”的稅收機制,為弱勢群體提供了更公平的資源保障,也促進了社會整體的穩定和安全。例如,BC省從今年6月起將所有工作的最低時薪調升至17.85加元,以確保收入較低的勞動者能夠維持基本生活。通過這樣的稅收與福利調節制度,政府試圖縮小不同階層之間的差距,從而維持社會的和諧發展。
除了追求“公平”的稅收結構,加拿大還實現了全民醫保。在這里,人們看病不需要花錢,只需要帶一張醫保卡。無論是去診所看家庭醫生,還是去醫院看專科醫生,所有費用全部由政府承擔。對于低收入人群,政府還提供買藥的保險,最高能減免80%的藥品費用。當然,這種全民免費醫療的體系并非完美無缺,其弊端就是會導致醫療資源緊張,使得人們看病需要等待更長的時間。有時候一個小小的檢查可能都需要排隊幾個月,和國內高效率的醫療檢查形成了鮮明的反差。
新冠疫情之后,加拿大社會對教育、移民、稅收等政策的討論愈發熱烈。是應該鼓勵“能者多勞”,讓勤奮付出獲得更多回報,還是應該進一步扶持弱勢群體,讓公平的資源惠及更多人?是繼續發揚國際主義精神,接納在戰爭中流離失所的難民,還是更強調自力更生、靠個人奮斗?這些討論與博弈仍在繼續,且不斷塑造著加拿大的社會面貌。公平與平等之間,也許并沒有唯一正確的答案,但不斷調整、不斷平衡與持續反思,終究是值得珍視的社會選擇。
(作者系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院博士研究生、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移民研究中心成員)